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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六章 大決戰(十)

熊貓書庫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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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時,團山附近的決戰打響之后,漢中古城以南的陣地上,華夏軍已經擊退了由完顏希尹指揮發動的兩輪進攻。黑色的硝煙在風中飄蕩,爆炸的熱浪將戰場上的空氣與泥土都炙烤得干燥,人的尸體、戰馬的尸體一片一片地在陣地上堆積開來。

  完顏希尹已經察覺到不對。

  從團山到漢中之間十余里的距離上,各種小規模的混亂與廝殺正在陸續展開,從宗翰本陣出發往漢中的斥候在路途之中遭到了截殺,漢中城西門附近,兩個華夏軍的連隊再次展開了偷襲城門的作戰,在不久前的早晨引起了一波混亂,也令得從西面過來的傳訊士兵無法輕易進城。

  但到得這一刻,城墻上升起的熱氣球上,已經能夠隱約觀察到十余里外的戰火與亂局。

  巳時三刻,完顏庾赤從漢中城內出來,抵達東南面的女真軍營,向完顏希尹報告西面的訊息時,這邊戰場正處于一撥沖鋒之間的間歇期,完顏希尹騎在戰馬上,聽完了完顏庾赤的說話,與他心中的疑惑相互印證。隨后老人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將決戰地點定在這里,對方將決戰地點定在了團山…”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隨后將眼睛睜開,望向前方,“你調集城內三千可戰之兵,往西面出城,支援大帥,叮囑城內守將,漢中,可以退讓,讓出一半。”

  完顏庾赤愣了愣,隨后,躬身領命,轉頭而去。

  老人將手搭上腰間長劍,他這一刻已經完全明白,從早晨開始,他發動的兩輪猛烈攻勢,對面陣地上的華夏軍戰士,都是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反推回來的。

  這樣的戰場上,對手在負隅頑抗時,以少數兵力打退幾波進攻并不奇怪,但真正在希尹腦海中敲打他的,是華夏軍從昨夜到今晨不斷發動的襲擊,是他們在保留理智的情況下,僅僅留下少數兵力在此的行為。

  華夏第七軍,即便整支軍隊都去往西面進攻團山,也不過是一萬多人而已。

  有某些東西正在他的腦海中敲打他。

  這是從好些年前就已經察覺到的端倪,那是數年以前他第一次將目光投往西北小蒼河時開始萌芽的東西。那支武朝的叛逆軍隊,弒君造反,隨后在董志塬上擊潰了西夏人,他隱約察覺到這是潛在的威脅,是萌芽的壞的種子,雖然在金國龐大的體量下,這顆種子太過微小,但他仍舊派了人過去,招降對方,后來又對其進行了消滅。

  小蒼河的頑強出乎他的意料。雖然他不曾親去西北,但隨后陸陸續續地搜集了那邊的信息,在他一生積累的作戰經驗中,小蒼河所展現出來的許多東西,都讓他感到疑惑。

  那支軍隊原本早該崩潰的。

  女真人同樣是從極端的逆境中殺出的隊伍,但即便替代入當初阿骨打率領的隊伍,小蒼河都讓人感到迷惑,更何況,兩支軍隊又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

  自小蒼河三年大戰結束,婁室、辭不失的犧牲驚醒了宗翰等許多人,他們與希尹一道將西南作為了關注的重點,因而有了這一次的南征。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了,有的人或許只在戰場上積累經驗,也有的人熟讀史書、精研兵法。但西南華夏軍所展露出來的樣子,并不存在于任何一部史書或是兵法的記載里。

  西南的慘敗經歷,每一次都在拓寬他們的認知,到得與華夏第七軍的決戰展開,他能夠隱約感覺到,某些東西的完全態,已經展露在他的面前。

  這些時日以來,這樣的感覺在他的腦海中越來越沉重地敲打他,在提醒著他,他與宗翰面對的,是與過往任何情況都不一樣的狀況——從他們第一次敲開武朝大門時,武朝人心中或許也面臨了類似的訝異,但善戰的北人在許多的史書中都有記載。唯獨這一次,他與宗翰面對的,恐怕是史書之上從來不曾有過的東西。

  這樣的潛意識,違和的表象正“咚咚咚”地敲打著他的腦袋。對面早該崩潰了,但是沒有,對面不該這樣作戰,但是狀況卻出現了,他無法預料自己的作戰會遭遇的后果。

  但除了決戰,已經無法可想。

  他已經老了。

  人們總是在少年時學習,在青年時經歷,到得中年,智者便大致看遍了世上的一切,即便未曾親歷者,也大都能夠舉一反三,就如同在西南寧毅手上興起的格物之學,縱然許多新的東西正在出現,但基本的原理,他總是明白的,那并非不能理解之物。

  但這一刻,黑暗的輪廓似乎已經從海底升起來。

  咚咚咚——

  他能隱隱約約的聽到這樣的聲音。

  但除了決戰,他已經沒有更多的選擇了。

  如果自己能夠盡快地突破漢中南門的華夏軍陣地,就能夠對團山的戰局起到決定性的干涉。

  讓完顏庾赤率領漢中城內精兵離開,是為了給予南門外黑旗軍一條退路,他們人數不多,當這邊的陣地不能支撐,他們殺入漢中城內,希尹便能直奔團山。

  兵法上、運籌上能做的,他已經做完了。

  不久之后,漢中城南門外,又一撥進攻開始,最為猛烈的沖陣排山倒海而來,炮彈飛舞,煙霧遮蔽了天日。

  陳亥迎了上去。

  咚咚咚——

  新時代的輪廓,正在敲打人們腦中的大門。

  完顏希尹,奮力進攻。

  團山,戰陣當中的完顏宗翰同樣看清楚了華夏第七軍真正展開進攻時的樣子。

  龐大的進攻猶如水銀瀉地,剝開了女真大軍的外圍,廝殺蔓延,大量的金軍士兵在漫山遍野的潰逃——宗翰沉默地觀察著這一切,雖然許多的東西他之前就有了猜測,但如此大規模的散兵陣沖鋒,他真的是第一次見證。

  在華夏軍的沖鋒面前,結陣而戰已經完全失去作用了。面對著數十人朝上千人的戰陣沖過來,箭矢的威力被降到最低,而且當對方沖到近處,自己這邊也只能組織起隊伍進行沖鋒——如果想要以逸待勞站在原地,對面幾十人扔過來火雷掉頭就跑,自己這邊要損失一大片。

  只能沖鋒迎擊。

  但如果以百人陣沖鋒迎擊,一次作戰之后,這支隊伍或許就要失去指揮,未被軍陣裹挾的戰士在陣型潰散后會盡量找地方躲起來或者選擇逃跑,不愿逃散的士兵往往會聚往一團,這樣就會變成火雷的靶子,他們往往無法應對華夏軍的反撲。這種失去陣型的女真部隊甚至不能后退,沒有陣型的后退會卷成大規模的潰逃。

  這支華夏軍并不會出現這樣的狀況,這是最基礎的差距。在戰斗的前期,己方一支支的百人隊被拋出去,有的面對僅僅二十余人便被正面殺潰,也有的在迎擊沖來的華夏軍隊伍時又遭遇兩側的進攻,百人隊迅速崩潰。

  女真人并不是沒有散兵作戰的心理準備,在西南時,他們便已經遭遇了類似的情況。但到得此時,面對華夏軍迅猛而高效的小規模沖鋒,自己這邊已經差了好幾個層次。

  數十乃至于上百個點的沖鋒匯成一片浩蕩的海潮,但宗翰能夠看出來,對方出動的不過是數千人的部隊。自己這邊能夠拋出數倍于對方的兵力,但每個點上的應對都不如對方靈活。

  他當然沒有坐以待斃,巳時二刻,隨著外圍的作戰狀況已經開始變得混亂,高慶裔率領兩千鐵騎從北面浩蕩沖出,試圖掃蕩整個戰場,而華夏軍自北面、東北面、西南面各有一支千人預備隊洶涌而來,朝女真本陣侵入。

  高慶裔的兩千騎兵對華夏軍的進攻造成了嚴重的遏制與打擊,盡管附近大量的華夏軍部隊迅速集結,以火雷、長槍做出還擊,但仍舊有數支部隊被這騎兵淹沒過去,戰場上的交換比逼近一換一。

  在過去這是個可笑的數字,若是在面對武朝甚至面對遼人的戰場上,女真兩千鐵騎許多時候能夠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往往在面對大規模結陣的步兵時,他們會選擇避開,但只要步兵的陣型一亂,他們的沖擊足以殺潰數萬人的軍陣。但這一刻,面對著人數分散的華夏軍,一換一的交換比,竟然成為了唯一的殺手锏。

  午時,騎兵的沖擊遭到遏制,高慶裔率隊而回,部分華夏軍的隊伍猶如剝洋蔥一般一層層地撕開了外層的女真部隊,逼近金兵本陣的八千人核心,廝殺變得更為激烈,一部分華夏軍部隊暫時止步,又或者開始支援側面的同伴。

  兵鋒浩蕩,一陣一陣的爆炸,風中飄著的是死亡的味道,在視野的右側,華夏軍對丘陵上女真人的一個炮兵陣地展開了爭奪,一支親兵隊伍領命前去支援,視野前方,黑色的旗幟正逐漸匯集成滔滔的大河,左側的山間,潰兵的身影一片一片的涌向山嶺。宗翰站在他的帥旗下,巋然不動,只偶爾與一旁的韓企先說著話。

  “幾十人能成陣、分散后能應變…他們如何做到的…”

  “聽說他們甚至讓每一位士兵讀書識字…”

  “兵法戰陣,至此大多無用了…”

  從數千年前起,便因為軍隊各種各樣的特性,誕生各種各樣的兵法。千萬人在戰場上的行走難以協調,因此需要以鼓點規劃步伐;當無數的戰士擺開陣勢,一人擠著另一人,即便有人膽怯了想要逃跑,也根本行動不得;少數人能夠接受一個命令隨后盡量執行,便能成為軍官,更多的戰士只是被大軍裹挾著走罷了,如果能夠讓數千人朝著一個方向前行而不亂,常常都是兵法上的關鍵。

  你上千人行動笨拙,我的行動稍微流暢一些,便能夠繞到你的側面,使你來不及反應,產生混亂——只有最具歸屬感的士兵、親兵能夠脫離戰陣而不亂、不逃、不偷懶,他們就能成為斥候,很多時候,斥候也決定了戰場上的勝負關鍵。

  而華夏軍將上萬人拋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們不需要鼓點,不需要整隊,不需要裹挾…過往的兵法,從今往后就沒有用了,宗翰知道,他這數十年來積累的一切,在這里已經落了空。

  這不是兵法交鋒中的勝負。

  ——這就是精銳兵力的迎頭碾壓而已。

  即便是過往所謂天下第一的屠山衛,此刻也已經比不過眼前的華夏第七軍了。

  他能夠知道寧毅、秦紹謙這些人做到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做到的而已。

  “企先哪…”

  某一刻,他喉間有些干澀地開口,隨后停頓了許久,因為風中傳來了戰場的聲音。韓企先拱手等待,過得片刻,道:“大帥,或許是時候突圍了。”他看清楚的東西,眾多的女真將領,在這些天里,何嘗不是看得明明白白了。

  宗翰搖了搖頭,周圍的風中傳來的是華夏軍的吶喊,那吶喊的聲音隱約是:“殺粘罕——”

  他的腦海中響起的是十余年前的景象,那是金國的第一次南下,他們敲開雁門關的門戶,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南進軍,漢人進行了孱弱無力的抵抗,一些相對頑強的抵抗者被殺了,懸尸城頭。當大軍前進到忻州時,曾經有一隊刺殺者第一次也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將鋒芒刺到他的面前。

  那是在忻州的一座道館當中,領頭的是一名白發蒼蒼的漢人老者,他揮舞大槍,帶著數十漢人俠客沖殺進來,在大軍合圍的人潮中殺得鮮血滾滾。那老者的槍鋒一度刺到他的眼前,幾乎行刺成功,但最終,這些人被淹沒在軍隊的圍殺當中。

  “殺粘罕——”當時的那些漢人,便是這樣叫喊的。

  后來的許多年,或許也有許多人這樣叫喊過,但宗翰都沒有聽到。這一刻,那聲音又遠遠地傳來了,仿佛間隔了十余年的時光,又再度沖殺至眼前。宗翰抬起頭,眼中燃燒的是火焰。

  “企先哪…你看…”

  他指向東面的方向。

  “那是秦紹謙。”

  這一刻,女真的軍隊,仍舊占著人數上的優勢。數十年來,老人從不是軟弱的綿羊,大多數時候他已經當慣了獅子,但即便在身處劣勢的時刻,他也從不會放過任何的機會。

  午時將盡,巨獸動了。

  “好兒郎!隨我沖陣——”

  金軍本陣當中,完顏撒八隨老人拔劍,咆哮而起。

  前、中、后三個方向上,華夏軍的隊伍一支一支的洶涌而來。

  連長牛成舒揮舞長刀,渾身染血,陷陣而來。

  “殺粘罕——”

  呼喊之聲匯成洶涌烈潮,各以一往無前的氣勢,轟碎在一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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