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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〇章 烈潮(上)

熊貓書庫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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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夕陽落入地平線,原野上便似有波浪在燃燒。

  云中府,高古巍峨的城墻掩映在這片金黃中,周圍諸門車馬往來,仍舊顯得繁華。然而這一日到得夕陽落下時,情勢便顯得緊張起來。

  西面、南面的城門處,商旅躁動不安,押貨的鏢隊也大都拿起了武器。在那吞沒天際的日頭里,狼煙正遠遠地升騰起來。衛兵們上了城墻。

  城門處也有士兵聚集了起來,但一時間并未出現慌亂的景象。北地久經戰亂,云中更是四戰之地,在金國滅遼后的十余年時間里,原本的士兵或是成了貴族,或者流入市井,能夠在這邊跑商、押鏢的大都沾過了人命,即便戰火真的燒來了,他們也未必膽怯,更何況邊境士兵精神緊張,狼煙點錯了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一部分有關系的人已經往城門那邊靠過去,想要打聽點消息,更多的人眼見一時半會無法進去,聚在路邊各自閑聊、商量,有的吹噓著當年打仗的經歷:“俺們那時候啊,點錯了狼煙,是會死的。”

  “…興許是遇上什么亂匪了。”

  “如今的娃娃兵啊…”

  如此的話語一直到傳訊的騎兵自視野的南面飛馳而來,在騎手的鞭策下幾乎吐出白沫的戰馬入城之后,才有一則訊息在人群之中炸開了鍋。

  雁門關已陷,南狗來了。

  雁門關陷落的消息令得城們附近一片嘩然,但南狗來了是什么意思?乍然聽到這后半段,眾人甚至有些想笑,但不久之后,才有竊竊私語聲傳出來,有人想起了三月里數千里外的大敗。

  云中與西南相隔太遠,大軍遠征,也不可能時時將戰報傳遞回來。但到得四月里,有關于望遠橋的敗陣、寶山的被殺以及宗翰撤.兵的行動,金國境內總算還是能夠知道了這只能算是階段性消息,金國上層在嘩然與將信將疑中將信息按下,但總有些人能夠從各種渠道里得知這樣的訊息的。

  事情尚未波及自身,對于幾千里外的消極信息,誰都愿意觀望一段時間。但到得這一刻,部分消息靈通的商賈、鏢師們憶及此事:宗翰元帥在西南慘敗,兒子都被殺了,女真智者谷神不敵南面那弒君造反的大魔頭。據說那魔頭本就是操控人心玩弄戰略的好手,難不成配合著西南的戰況,他還安排了中原的后手,要趁著大金兵力空虛之時,反將一軍過來?直接侵門踏戶取燕云?

  相隔數千里之遠,在西南擊潰宗翰后立刻在中原發起反攻,如此宏大的戰略,如此富含野心的霸道運籌,吞天食地的大氣魄,若在往日,人們是根本不會想的,遠在北方的眾人甚至連西南到底為何物都不是很清楚。

  但也正是這樣的信息迷霧,在西南戰況猶被遮遮掩掩的這一刻,又立馬傳來南人踏破雁門關的消息,許多人便免不了將之聯系在一起了。

  猶如金黃潑墨般的夕陽之中,云中城內也已經響起了示警的鑼聲。

  南面的狼煙升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些年來金國實力雄厚、強絕一方,雖說燕云之地素來不太平,遼國覆滅后亂匪、馬賊也難以禁絕,但有宗翰、谷神這些人坐鎮云中,些許跳梁小丑也實在翻不起太大的風浪。過往幾次看見狼煙,都不是什么大事,或是亂匪密謀殺人,點起了一場大火,或是饑民沖擊了軍屯,有時候甚至是誤點了烽煙,也并不出奇。

  云中府城門未閉。只是各大族大戶召集了家丁、私兵,避免有圖謀不軌之人趁亂鬧事,但隨著第一條信息傳來,云中府內的緊張氣氛便猶如水在紙下浸開了一般,勛貴子弟們騎著馬飛快地穿過了城內的街巷,相互商議、串聯。

  這些人家中長輩、親族多在軍中,有關西南的軍情,他們盯得死死的,三月的消息已經令眾人寢食難安,但畢竟天高路遠,擔心也只能放在心里,眼下忽然被“南狗擊破雁門關”的消息拍在臉上,卻是渾身都為之戰栗起來大都意識到,若真是這樣,事情或許便小不了。

  市井間的平民大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部分勛貴子弟已經開始在家中給私兵發放刀槍、鎧甲。完顏德重策馬回到王府時,府中已經有數名年輕人聚集過來,正與弟弟完顏有儀在偏廳交換情報,管家們也都召集了家衛。他與眾人打了招呼,喚人找來自己的甲胄,又道:“變起倉促,眼下情報未明,諸位弟兄不要自己亂了陣腳,殺過來的是否中原人,眼下還不好確定呢。”

  完顏有儀也已經穿了軟甲:“自南面殺過雁門關,若非中原人,還能有誰?”

  “雁門關今日上午便已陷落,示警不及發出,自南邊殺來的馬隊一路追殺逃離的守關士兵,陸續破了兩處驛口,到雁門關往北四十里的觀云驛才點起了烽火。方才逃入城里的那人語焉不詳,具體情況,還說不清楚。”

  “殺出四十里,才來得及點燃烽火…這幫人兵強馬壯早有預謀。”旁邊一名勛貴子弟站了起來,“娘的,不能輕敵。”

  “只是雁門關守軍亦有數千,為何消息都沒傳出來?”

  “…除非奪關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北門,絕了北面去路?”

  “…以精銳輕騎,還要打得極順利才行。不過,雁門關也有許久未遭兵禍了,一幫做買賣的來來去去,守城軍粗心大意,也難說得很。”

  “…雁門關附近平素駐軍三千余,若敵軍自南面騙開城門,再往北以高速殺出,截了去路,那三千余人都被堵在雁門關一塊,必定殊死搏殺。這是困獸之斗,敵人需是真正的精銳才行,可中原之地的黑旗哪來這樣的精銳?若說敵人直接在北面破了關卡,或許還有些可信。”

  “…若是那樣,守軍至少也能點起烽火臺才對。我覺得,會不會是梁山的那幫人殺過來了?”

  “…梁山與雁門關,相隔不說千里,至少也是八百里啊。”

  “…先前便有推測,這幫人盤踞山東路,日子過得不好,而今他們北面被魯王截住去路,南面是宗輔宗弼大軍北歸,早晚是個死,若說他們千里奔襲強取雁門,我覺得有可能。”

  “…魯王放在中原的眼線都死了不成?”

  “…黑旗真就如此厲害?”

  與完顏德重、完顏有儀相熟的這幫年輕人,父輩大多在谷神手下當差,不少人也在希尹的私塾中蒙過學,平日讀書之余商量戰法,這時候你一眼我一語,推測著情況。雖然難以置信,但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完顏有儀皺著眉頭,道:“當年這心魔手下只有區區數千人,便如同殺雞一般的殺了武朝皇帝,后來從西北打到西南,到今天…這些事你們哪個想到了?如真是照應西南之戰,他遠隔數千里突襲雁門,這種手筆…”

  他說到這里,拉了拉身上的甲胄,發出嘩的一聲響,眾人也是聽得心中悚然。他們往日里固然不曾關注這些事,但有關家中長輩這次遠征的目的,各人心中都是知道的。出征之時宗翰、谷神準備將這場大戰作為女真平推天下的最后一場大戰,對于西南有所重視。

  一幫年輕人并不清楚長輩重視西南的具體理由。但隨著宗翰踢上鐵板,甚至被對方殺了兒子,往日里運籌帷幄無往不利的谷神,很顯然也是在西南敗在了那漢人魔頭的計謀下,眾人對這魔頭的可怖,才有了個衡量的標準。

  而想到對方連續擊潰大金兩名開國英雄之后,還安排了數千里外的軍隊,對金國本土進行如此凌厲的攻勢,一群年輕人的心底泛起陣陣涼意的同時,頭皮都是麻的。

  意識到這一點,偏廳內甚至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安靜了片刻,有人說起來:“若是如此,云中府當盡快戒嚴才是,這幫人既以輕騎速取,或許便是打的云中的主意。”

  “封城戒嚴,須得時老大人做決定。”

  “就怕老大人太謹慎…”

  眾人的議論里,外頭家丁、私兵聚集,也是熱鬧非常,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走到一旁,低聲商量,這事情該如何去請示母親。

  母親陳文君是旁人口中的“漢夫人”,平時對于南面漢人也多有照顧,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兄弟兩對母親也多有維護。但那時女真人占著上風,希尹夫人發發善心,無人敢說話。到得此時“南狗”殺過了雁門關,大家對于“漢夫人”的觀感又會怎樣,又或者,母親自己會對這件事情抱有怎樣的態度呢?兄弟兩都是孝順之人,對于此事不免有些糾結。

  正喧鬧糾結間,只見幾道身影從偏廳的那邊過來,房間里的眾人相繼起身,隨后行禮。

  過來的正是陳文君。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兩人也都反應過來,連忙上前請安,卻見陳文君鳳眉一豎,掃過了房間里十余名年輕人:“行了,你們還在這里聒噪些什么?宗翰元帥率大軍出征,云中府兵力空虛,如今狼煙已起,雖然前方消息還未確定,但你們既是勛貴子弟,都該抓緊時間做好出戰的準備,莫非要等到命令下來,你們才開始穿衣服嗎?”

  她的話語清冽,望向身邊的兒子:“德重,你清點好家中人數、物資,只要有進一步的消息,立刻將府上的情況往守城軍報告,你本人去時老大人那邊聽候差遣,學著做事。有儀,你便先領人看住家里。”

  完顏德重道:“是。”完顏有儀對這安排卻多少有些意見,叫了一聲:“娘…”被陳文君目光一橫,也就沒了聲息。

  只見她將目光掃過其他人:“你們也回家,如此做好準備,聽候調遣。全都記住了,到時候上頭上你做什么,你們便做什么,不得有絲毫違逆,我方才過來,聽見你們竟然在議論時老大人,若真打了起來,上了戰場,這等事情便一次都不能再有。都給我記住了!?”

  眾人連忙應諾,之后告辭離去,各自回家做詳細的統計。待到眾人都離開了,德重與有儀才往母親那邊過去,三人走在夕陽照射的廊道里。完顏德重猶豫許久,忍不住道:“娘,若這次打來的,真是南面的漢人…”

  他們看見母親目光高渺地望著前方閬苑外的花叢,嘆了口氣:“我與你父親相守這么多年,便真是中原人殺過來了,又能如何呢?你們自去準備吧,若真來了敵人,當奮力拼殺,如此而已。行了,去吧,做男人的事。”

  她拍拍兩個兒子的肩膀,完顏德重先行離開,完顏有儀在旁邊跟隨了一陣,不久之后,便也去安置和調派家衛了。陳文君走過府里的院子,不多時,又走到王府內的高處,觀望云中城內四周,夕陽從金黃化為紅色,正被西面的天際吞沒,城內熱鬧而躁動,火光斑斑點點的亮了起來,她想起許多年前離開的漢家土地。

  漢人是真的殺上來了嗎?

  不久之前時立愛與湯敏杰還先后告誡了她有關于位置的問題,上個月斜保被殺的消息令她震驚了許久,到得今天,雁門關被攻破的訊息才真正讓人覺得天地都變了一個樣子。

  她來到這里,真是太久太久了,久到有了孩子,久到適應了這一片天地,久到她鬢角都有了白發,久到她恍然間覺得,再不會有南歸的一日,久到她一度以為,這天下大勢,真的只是如此了。

  閣樓高處的木欄桿被陽光曬得稍稍還有些發熱,她的手掌輕撫上去,甚至會覺得有些親切。這是北地的事物,她已與它們一道生活了太久,南方是什么樣子的呢?亭臺閣樓、小橋流水,她的記憶已經不甚清晰,她也已經見過無數悲苦的事情。

  心魔寧毅擊退了完顏宗翰,夫君他們,似乎也已經無能為力,而今,雁門關破了,這些真是南面那一位弒君魔頭的手筆嗎?

  她想起湯敏杰,目光眺望著四周人群聚集的云中城,這個時候他在干什么呢?那樣瘋狂的一個黑旗成員,但他也只是因痛苦而瘋狂,南面那位心魔寧毅若也是如此的瘋狂或許是更加的瘋狂可怕那么他打敗了宗翰與谷神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那樣的難以想象了…

  “…倘若有一天,漢人打敗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該回去哪里啊?”

  那瘋子的話似乎響起在耳邊,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怕的,對于漢人是否真的殺過來了這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期待呢,還是不該期待,那便只能不思不想,將問題暫時的拋諸腦后了。城內氣氛肅殺,又是混亂將起,或許那個瘋子,也正在興高采烈地搞破壞吧。

  她腦中幾乎能夠清晰地復現出對方興奮的樣子。

  罷了,自她來到北地起,所見到的天地人間,便都是混亂的,多一個瘋子,少一個瘋子,又能怎么樣,她也都無所謂了…

  不多時,便有第二則、第三則信息朝著云中相繼傳來。盡管敵人的身份存疑,但下午的時間,馬隊正朝著云中這邊挺進過來,拔了數處軍屯、路卡是已經確定了的事情。對方的意圖,直指云中。

  戌時二刻,時立愛發出命令,關閉四門、戒嚴城池、調動軍隊。盡管傳來的訊息已經開始懷疑進攻雁門關的并非黑旗軍,但有關“南狗殺來了”的消息,仍舊在城市之中蔓延開來,陳文君坐在閣樓上看著點點的火光,知道接下來,云中將是不眠的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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