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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八章 轉折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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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三清晨,伴隨著黃明縣城里響起的輪番爆炸,華夏軍自山口沖出,光復了劍閣山道上已成廢墟的這個小節點。

  女真人撤走時引爆軍資,殘留的火焰與煙塵鋪天蓋地。排爆、滅火與清理地雷的工作持續了大半日,后方也有部隊陸續趕來,臨近傍晚時,寧毅抵達這里,在夜間做完排雷工作的野地上將龐六安等軍中高層將領召集過來。

  “山路狹窄,女真人撤離的速度不快,據剛剛回來的偵查員報告,拔離速在三里外的路邊山頭上擺開了鐵炮陣。依然是他親自負責殿后,但設也馬可能已被撒八帶著往前走了…”由龐六安首先報告了前線的主要情況,“黃明縣的清掃與排雷已經初步完成,我這邊可以先帶兩個團的兵力跟上去。”

  “宗翰的撤退很有章法,雖然是慘敗,但是在之前大半個月的時間里,他們將黃明縣、雨水溪那頭的山路大概都弄清楚了,我們的斥候隊,很難再穿插過去。”龐六安之后是第四師的參謀長陳恬,他也是帶著渠正言的意見過來的,“雨水溪、黃明縣過去十里,交匯點是黃頭巖,強攻黃頭巖能夠留下一部分人,但我們這邊認為,目前最重要的,其實已經不在后路的進攻…”

  眾人就盤膝坐在地上,陳恬說著話:“畢竟如果不依賴火箭彈的射程,窄路設防女真人還是占便宜的。他們勞師遠征,都想著回去,軍心并未完全崩盤,我們如果要對其造成最大的殺傷,師長認為關鍵點在于以猛烈攻擊拿下劍閣——畢竟,火箭彈的數量不多了,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火箭彈還有多少?”龐六安問道。

  一旁的林丘探了探頭:“庫存只有六十三了。”

  龐六安瞪眼:“這么少?”

  那邊陳恬也瞪眼:“是誰用得多呢,我們師長早就說過,節約一點用,龐師長你沒完沒了地往上頭遞申請。我們第四師可是嚴令最關鍵的時候才用的。”

  “老陳,你們第四師打的是偷襲,我們是在后頭殺,很多時候打的是正面作戰。你看,拔離速鬼精鬼靈的,他在山上將大炮分散,全力封鎖后路,女真人是敗了,但他們都想回去,戰意很頑強,我們不可能直接干吧。而且我們也是看見了機會,必須要用的時候才用一下,我們這邊殺的人可多…”

  “不要局限在戰術層面,你要看大的戰略啊,老龐…我們渠師長說你是敗家子。”陳恬說完,將目光轉向一邊。

  龐六安被氣笑了:“行了行了,隨便你們怎么說…我見到渠正言我讓他當面說。”

  夕陽西下,黃明縣的后方彤紅的日光殺過來。寧毅也笑了起來,隨后接過林丘遞來的文件:“行了,我說一下總體的情況。”

  眾人點頭,將目光望過來。

  “從三月上旬開始發動進攻,到今天,作戰之中殲敵數量接近一萬一,黃明縣、雨水溪封鎖之后,后方山中俘虜的金兵是一萬五千六百多,也有不愿意投降的,如今散在附近的荒山野嶺里,初步估算應該也有三到五千人。”

  “從戰略上來說,完顏宗翰他們這一次的南征,從北方出發的總兵力二十多萬,如今就算真的能回去,滿打滿算也到不了十萬人了,更別提老秦還在后面的路上等著…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麻煩,不得不重視起來。”

  寧毅說著:“首先,望遠橋俘虜兩萬人,獅嶺秀口前線反正的漢軍,現在要安置的還有三萬多,這邊山里又俘虜一萬五,再加上前期在雨水溪等地方的俘虜…雖然后方的民兵、預備兵一直都在發動,對反正漢軍的訓練與約束也在做,但可以跟大家交個底,我們這邊光是俘虜的看押問題,都快撐不住了。”

  說到撐不住時,寧毅倒是笑了笑,隨即收斂:“另外還有落在山里那幾千人的問題,都是北方殺過來的,現在回不去,也不愿意投降,有些會在山里餓死,有些人,會出來找麻煩。五十里山路巡邏需要人手,而且夏天要到了,他們在山里隨便放一把火,雖然燒死自己,但對我們,也是個麻煩事。”

  “再者,之前的作戰中,我們的減員本身就很大,三月里雖然順利一點,但是殲敵一萬、俘虜萬五——這是一次次小規模的作戰里啃下來的,龐師長剛才也說了,敵人還沒有崩盤,我們的傷亡也已經接近五千,必須注意了。”

  “從戰略上來說,三月開打之前我就跟大家聊過,有一點是要確定的,將這一撥敵人全部留在這里,不現實。我們的人手不夠,最理想的狀態或許是在一次大規模的作戰里用火箭彈打哭他們,但如果一口一口慢慢磨,不管怎樣的交換比,最后我們會被撐死,到時候只有武朝的那幫人笑哈哈。”

  “盡可能地在最實惠的交換比里撕掉女真人的肉,或者殺了宗翰,或者拔了他的牙,讓他們回到北方去內亂,這是我們能追到的最理想的一個效果。所以雖然我也很喜歡‘剩勇追窮寇’的豪邁,但是過了黃明縣之后,到劍閣這一段,女真人的確符合兵法上窮寇莫追的說法了。所以我同意渠正言的想法,不妨將戰略眼光,放在劍閣這一道關卡上。”

  “畢竟以后我們還需要劍閣這道條路出山,而且出了劍閣之后,女真人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到時候我們能更加從容地展開追擊,也方便了跟老秦那邊的配合。諸位覺得如何?”

  龐六安點頭:“火箭彈的數量已經不夠了,我同意將它投入到奪取劍閣這個戰略目標里。不過對于女真部隊的追擊,應該還是得繼續,要不然,女真人會把道路全都破壞掉的。”

  其余眾人也都表示同意之后,寧毅也點頭:“分出一批人手,繼續追殺過去,給他們一點壓力,但是不要被拉下水。陳恬,你通知渠正言,做好在女真部隊初步撤出后,強奪劍閣的計劃和準備。劍閣易守難攻,若是一輪進攻不行,接下來老秦的第七軍會被隔絕在劍閣外孤軍作戰。所以這場戰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

  陳恬點頭之后,寧毅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另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還是要重復一次,甚至重復幾次,明天也會以明文向各個師部傳達,關于虐俘的事情,叫停,不可以再有了。”

  他的目光嚴肅,手中分出幾張紙來,遞給龐六安:“這幾天軍紀處查出來的虐俘問題,這是你第二師的,你先看。觸目驚心。另外,陳恬,你也有。”

  龐六安與陳恬接過那調查后的報告,細細看了。寧毅等了一會兒:“你們可能不會同意我說的觸目驚心這樣的評價,因為那是金狗,血債累累,死有余辜…”

  龐六安放下報告:“這些事情,我有過叮囑,不過,說句實在話,我們師里的弟兄,犧牲的太多了,剩余的人,奮勇作戰,想要為他們報仇,所以有的時候,他們也不是故意想要虐俘,沒有殺掉那幫畜生,已經很克制了,這中間就好像,忘了給他們吃的、忘了上藥…”

  寧毅的目光嚴肅:“我不在乎女真人會不會死光,我在乎的是我們的人會不會變成畜生!龐師長,你不要以為這只是一點小節、一點發泄,這是關系到我們生死存亡的大事。甚至比我們戰勝宗翰、一路追殺過去,更加重要!”

  “都是好勞力啊。”陳恬在旁邊低語一句。

  寧毅的目光掃過眾人,卻搖了搖頭。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在山東第一次見到周侗,他教訓了他的弟子林沖,后來跟福祿前輩說話,當中說到一段,我還記得,他說的是,習武之人,重要的是學會藏刀,林沖這人沒有血性,心中沒有刀,那不行,他其他的弟子,習武之后肆意妄為,刀沒有鞘,也不行。”

  “我們當年在武朝,大家被這些事情,那些事情牽扯,軍隊沒有戰力,軍人混日子,軟弱油滑…所以我殺了皇帝,絕了后路,到小蒼河之后,又是幾年的打磨,西夏人過來時,有人問我小蒼河像什么…小蒼河就像是一把打磨了幾年的刀,一刀劈出,無人能擋。”

  “到了今天,華夏軍依然是這樣的一把刀,所有的華夏軍軍人,都看到了自己這把刀的鋒利。今天他虐待俘虜是因為兄弟之情,明天他復原了呢?不當兵的時候呢?這把刀依然會是他最好用的武器,很多人會輕輕松松地斬斷這個世界上的規矩。他們會想著自己辛辛苦苦地打了天下,就得坐享天下,他們會要求很多比別人更好的優待…各位,從臨安發來的那些文章,你們看過了,嗤之以鼻笑過就算,但我告訴你們,那不是危言聳聽,這個過程一失衡,我們就會走回每個時代都在走的老路。”

  “打天下時靠軍隊,坐天下時,軍隊要來享福,武人的坐大維持不了一個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所以歷朝歷代,開始重文輕武。你們以為這一代一代的輪轉,只是因為文人會說幾句漂亮話嗎?那是因為若不遏制武人的力量,一個朝代不出百年,就會軍閥四起、藩鎮割據。”

  “越是有能力的人,越要自律,越講究慎獨。今天的華夏軍軍人因為兄弟的死能夠輕易地以個人的力量主宰另一個人的生命,這個可能性他們會放在心里,有一天他們去到地方,在生活里會遇上這樣那樣的事情,他們會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把刀。這么幾年來我為什么一直重申軍紀,一直開會一直嚴格地處理違紀的人,我要讓他們看到那把鞘,讓他們時刻記住,軍紀很嚴格,將來到了地方,他們會記得,法律與軍紀一樣嚴格!就算他們的兄弟死了,這把刀,也不許亂用!”

  “如果不這樣,新的特權階級很快就會誕生,當他們變成比老百姓高一級的人,他們也會魚肉鄉里、欺壓他人。女真人就是這樣做的,到那個時候,我們弒君造反,其實什么都沒有做到,今天我們說自己拯救了天下,明天,會有另一面黑旗或者紅旗,來打垮我們。”寧毅冷笑,“到時候我們也許會被趕到什么小島上去茍延殘喘。”

  夕陽紅彤彤地沉向天邊了,寧毅頓了頓:“接下來,我們會面對很多的問題,在這一場大戰巨大的減員之后,我們如何保證自身的理智,不被腐化,如何消化掉我們奪下來的百萬人、幾百萬人甚至上千萬人的地方…”

  他道:“我們的根子在華夏軍,我不允許華夏軍中出現高人一等的特權意識,我們只是先覺醒了一步,先懂了一些東西,我們會通過格物之學拓展生產力,讓華夏大地所有的人不管貧富貴賤都能有飯吃、有書念,讓讀書不再是特權階級的專享。當絕大部分人都懂得為自己努力、為自己爭取的道理后,我們會逐漸到達一個人人平等的大同社會,那個時候,即便有外侮來襲,大家會知道自己必須為自己努力抗爭的道理。不會只是麻麻木木的當兵吃餉,為將者享著特權,不敢上前,當兵的不被尊重,身無長物,所以一觸即潰。我不允許再重復這些了。”

  眾人聽著這些,微微有些沉默,龐六安道:“我會嚴格執行下去。”

  寧毅點頭:“老龐啊,我知道現在這樣的嚴格其實多少有點不近人情的感覺,因為總體上來說,華夏軍已經是軍紀最嚴的一支部隊,但仍然不夠。我們的人太少了,以后軍人退役,我們還希望他們能方方面面的參與到我們社會的各個層面里去,他們會像是脊梁和骨架,撐起整個社會,所以這場仗打完以后,軍隊里的各種學習還會加強,他們每一個人我希望都能盡量成為優秀的、能夠給小孩子做榜樣的人。我要這樣的榮譽感。”

  “另一方面。”寧毅笑了笑,“不會虧待大家的,大戰過后,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人都多,人口安置的同時,軍隊里會常常開幾個班,告訴大家該如何去跟女孩子相處,如何成家,將來可以生幾個孩子。其實格物之學的發展大家都已經看到了,大家的孩子,將來都有資格讀書,都會變成懂道理、有文化的體面人——但這一切的前提,各位長官,你們手下的戰士,得有一顆正常人的腦子,他們不是整天想著殺人,整天喝酒、鬧事、打老婆…那樣的人,是過不上任何好日子的。”

  寧毅微微的,嘆了口氣:“其實我知道,我們中的很多人,已經被戰爭毀了一輩子了,軍隊當中,有些人的家人,都死在了女真人的手下或者死在了十多年的顛沛流離里…大家的一輩子是為了報仇活著,不少人很難再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你至少得承認,這個世界是讓正常人活著的,軍隊里還有很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死了長輩,遭遇了很慘的事情,但他們還是會遇上一個好姑娘,生兩個好孩子,到他們死的那天,看見兒孫滿堂,是帶著滿足的心情去世的。”

  “你們經歷那么多的事情,奮戰一生,不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嗎?”

  “所以各位啊,我不管你們心里面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還能開始新生活…或者已經不能了。作為長官、長輩,為了你們下頭的那些人,維護好軍紀,讓他們將來仍然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頭去,如果你們已經過不好這一輩子了…該讓他們幫你過。在這之外,陳恬說得也很對,多好的壯勞力啊,殺了他們,你們還能吃肉不成?”

  女真人肆虐天下,直接或間接死在他們手上的人何止千萬,事實上能夠一路義無反顧走道這里的華夏軍軍人,多數的心中都藏著自己的痛楚的記憶。而能夠走到軍隊高層的,則多數都已是中年人甚至接近老年了,想要重新來過,幻想自己或身邊人脫離軍隊的那天,又談何容易?寧毅的話戳進人的心里,不少人都有些觸動,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另外啊,從今往后,對軍中同胞,不要稱弟兄、兄弟了,雖然親切,但顯得太過私人。”他道,“自今日開始,統一一下,稱同志吧。”

  西方的地平線將紅彤彤的太陽吞沒了一半,剩余的日光倒顯出一番更為璀璨浩蕩的壯麗來,紅光攀上天空,燒蕩云霞。正在殿后的拔離速,隨大軍在山間離開的宗翰、設也馬,遠在劍閣之外的希尹、秦紹謙,甚至更在千里之外的臨安城、甚至晉地,一道一道的身影,也都能將這縱貫寰宇的巨大紅日,看得清清楚楚。

  人何其渺小呢…

  但也正是這樣的渺小之物,會在這蒼莽大地上上演一幕又一幕的起起落落、悲歡離合,甚至在某些時刻,發出不遜于這偉岸紅日的浩蕩光芒來,那是人類想在這寰宇間留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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