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梓州往黃明縣之間的山路上,到處都是人。
往前行進的醫療隊、后勤隊,從黃明縣戰場上送過來的平民、傷員,前后奔行傳訊的通訊隊軍人…各色各樣的身影,充斥在蜿蜒的道路上,號令聲、哭泣聲、呼喊聲匯成一片。
“各隊前進靠右行!右!右!老鄉,這邊是右,讓一讓”
負責疏導交通的紅袖章在道路的中央大喊,勉強維持著整個通路的順暢。
來來去去的過程當中,早已經過各種訓練的軍人指揮起來沒有太多的壓力。最難指揮的自然是從黃明縣戰場上撤下來的平民,他們才經歷了人生之中最為恐怖的一幕,有許多人身上帶血,或許還經歷了家人死去的沖擊,有的人渾渾噩噩地往前走,是什么都聽不到了,偶爾有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對面的隊伍,被觸碰到之后,趴在地上大哭。
負責疏導的紅袖章們便要及時地指揮人將他們攙扶回隊伍里去。
少數情況下,這些失去理智的人們甚至會大聲與旁人吵起來,這時候便只能采取一些強制性的措施。雖不人道,但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由于事先便已經做好各種預案,此時雖然有各種各樣的摩擦出現,但耽誤事情的大延誤,畢竟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黃明縣往梓州的這一段道路,畢竟已經相對好走了。女真人此時行進的劍閣至黃明縣一段,遭遇的自然有更多的麻煩。在華夏軍參謀部所做的各種預案對比當中,人數較少的己方在交通上還是占了便宜的。
在道路中途臨近的開闊地上,負責收留平民的營地帳篷延綿開去。
能夠從黃明縣戰場上幸存下來的武朝平民來到這邊,首先接受的便是看管和隔離,這個過程里,華夏軍中安排了大量宣傳人員先給他們開會做宣講,讓他們先指認出人群里有可能是女真奸細的一部分人員,如此過濾一遍,接著才會被送往后方的聚居地。
數以十萬計的炮灰當中,只要女真將領稍有智商,都會在里頭摻雜進奸細,這些奸細,多半也是投降了女真的漢軍成員。他們態度模糊,挑揀困難,若華夏軍占了上風,他們甚至都愿意加入這一邊,但在女真人開出的懸賞與外在局勢的變化中,這些人也都會是隨時可能跳出來的定時炸彈。
反正漢軍的命不值錢,隨手塞進一個軍的人送到對面,頭痛的只會是敵人。
如果我是壞蛋,我一定這樣干雖然一直以來都是個好人,但寧毅對這類事情,也算是相當有心得了。
“…黃明戰場上,拔離速是在下午未時左右發動的全面進攻…以猛安兀里坦為先鋒率千人登城,攻城無果后,這支千人隊難以回撤,拔離速遂命漢軍于先隊發動總攻,正面攻擊遭到炮兵團阻擊,死傷慘重…”
大道旁邊的山峰上有瞭望塔高高地立著,寧毅與巡視的小隊一路爬了上來。從這邊的山上朝前方望去,黃明縣正在起伏的樹海盡頭隱約可見,山嶺的深處還有煙柱升騰山火還在蔓延秘書處的徐少元復述著昨日的戰況。
“…為了營救兀里坦隊,此后拔離速先后發動三次大規模進攻,并且下令對平民開炮,攪亂了整個戰場局勢,女真人在這一波的攻勢下再度靠近黃明縣城墻,登城作戰,造成了一些損傷…龐師長傳過來的消息是,二十五一天,我軍傷亡僅百人,多數還是他們投過來的巨石與炸彈造成的傷亡。”
“…而女真部隊傷亡保守估計,超過五千人,于先一部遭遇三輪飽和炮擊后,出現大規模潰逃現象,女真人的軍法隊也殺了些人,另外,當時拔離速命令炮轟平民…”
“一比五十!”聽到這個數字,隊伍中的寧曦難掩興奮,寧毅微微笑了笑:“死的多數是于先的漢軍隊吧。”
在一旁的參謀長李義此時點了點頭:“兀里坦是女真精銳,拔離速命他攻城,有一鼓作氣的打算,但龐六安手下多數老兵,他們登城是占不了任何便宜的。看到這個場面,拔離速立刻命令漢軍和其他附屬部隊做飽和進攻,再炮打戰場上的平民,攪亂局面。其一,讓兀里坦的精銳部隊能渾水摸魚退下來,其二,他是要試探城墻上大炮的殺傷力。”
李義說到這里,望了望寧曦:“這中間透露出一個關鍵的想法,寧曦你看不看得到?”
寧曦蹙了蹙眉,想了片刻:“他們、他們…能接受這樣的損失?”
“…說明他們,沒有輕視我們。”寧毅嘆了口氣,拍拍孩子的肩膀,“女真人打了二三十年的順風仗了,在他們自己的心理,理當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強的軍隊。這樣的心態下,他們理論上不會接受過高的戰損,用兀里坦這種先鋒猛將做第一波攻擊,有這種心理的體現。如果一切正常,兀里坦的部隊在城墻上站住腳,二十五一天,黃明縣就應該被攻破。”
“但是這樣的情況沒有出現,拔離速立即讓漢軍的炮灰往前沖,而后連續發動三波攻勢,把戰場進攻推到飽和,再后來,沒有動用主力精銳,付出巨大的傷亡后撤掉…說明至少在拔離速這樣的女真軍隊高層眼中,認為有必要用這樣的損傷來探明華夏軍的戰力極限在哪里。這個‘必要’,證明他們沒有在這場戰爭中小看我們,甚至是高看了我們很多,才來發動西南這場戰役。”
寧曦點了點頭,李義道:“宗翰和希尹認為,女真人的崛起已經到了巔峰,內部已經有腐化的問題,而漢人中崛起的華夏軍目前仍在不斷上升,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女真會有王國之患,因此他們將西南戰役作為女真長存的最關鍵一戰來看待。黃明這第一天打下來,就能知道,他們能接受速勝,但也能接受雙方戰力懸殊,要慢慢熬的可能,這樣才是最麻煩的。”
寧毅將目光望向下方道路便的難民營地:“平民傷亡多少?”
“第二師統計的是大概的數字,整個一天被驅趕上前的平民大概在一萬五到一萬八之間,最終我們救下的…”徐少元看看統計,看看下方,“…三千六百多人。其中傷員七百多。”
瞭望塔邊的隊伍里沉默了片刻,寧毅隨后笑起來:“說起來啊,參謀部前期討論計劃的時候,陳恬這家伙幫女真人想了個很臟的戰略,他認為,女真人攻西南的時候,天下已盡歸他們所有,他們可以將投降的漢軍部隊塞到難民炮灰里,我們還不得不接,要過濾出來又非常的麻煩。”
“有鑒于此,陳恬說,女真人可以考慮在襄湖、川蜀一帶驅趕上百萬、甚至數百萬的平民,抄家、搶走糧食和所有的東西,然后從劍閣口驅趕百萬、兩百萬甚至三百萬的人到我們這邊來,當炮灰也好,直接送也行,女真人只要考慮打開一條通路,我們根本消化不了。不出一年,我們全都死翹翹…”
山坡下難民的營地看來凄慘,但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個開端罷了。寧毅口中說起陳恬的事活躍氣氛,笑容中帶著感嘆,一邊的李義也露出復雜的失笑。寧曦皺眉想了片刻:“若真是這樣,那怎么辦…不過周君武才在長江邊上打了個倒卷珠簾…”
“這里打不起來,不管是劍閣口還是金牛道的各處山口,女真人只要守住了,百萬平民一定回不去。”
“那…有什么辦法應對嗎?”
“陽謀很難應對。”寧毅笑道,“陳恬說出來的時候,大家都有點目瞪口呆。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發展預期不可控,女真人隨時能發動幾十萬上百萬大軍,也沒必要打這種窩囊仗,但如果他們真慫到這個地步,一邊打一邊拼命往里頭送人,大家真哭都哭不出來,崩盤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為什么參謀部里都說陳恬一肚子壞水呢,跟渠正言天生一對…”
寧毅看著下方的難民營,說完這個笑話,目光才漸漸嚴肅起來。
“樂觀不起來,黃明縣一比五十,說是飽和攻擊,實際上女真人的進攻根本沒有飽和,精銳上場,投石車鐵炮全部推上去,整個傷亡比會大幅度拉近。拔離速是女真老將,既然有心理準備,很快就能找到黃明縣防御力量的臨界點。雨水溪那邊,訛里里按兵不動,也是在等著拔離速的動手結果,到時候對我們才是真正的考驗。”
寧毅看了那戰報,然后伸手在上頭彈了彈,苦笑著交給李義:“唉,看吧,還有討債的在后頭。戰前就反復說了,炮彈給我省著點用,龐六安跟李東這兩個家伙,敗家敗了一天,大炮轟了五千多人,這是嗨得不行啊…回頭一合計,報告就打過來了,跟我們報備炮彈可能不夠的問題。”
華夏軍中,純作戰層面的事情歸參謀部和各軍領導層管,寧毅雖然負責全局操盤,偶爾也分析一番,直接的插手不多。但軍需后勤,各種物資生產、籌集、調配,卻都還把在寧毅的手上,先前分析黃明戰況,寧毅說起來嚴肅,實際上的擔心還不多,此時被人要賬要到頭上,寧毅倒是垮了肩膀,怒極反笑了。
“幾年積蓄都掏出來了,后面沒日沒夜全力趕工,我從哪里再給他們加碼…徐少元,回去寫封信給我罵死他們,計劃就是計劃,多的沒有了。”他拍了拍雙手,“得,我就知道,這一仗打三個月,全都喝西北風去。”
前方群山莽莽,道路蜿蜒,寧毅在山上說起這些,倒還帶這些笑意。一旁寧毅皺著眉頭苦苦算賬,到得僻靜處,才找到父親詢問:“爹,東西真的不夠嗎?”寧毅看著這已經漸漸長成大人的兒子,也是好笑:“走,帶你算賬去。”
到得下午,父子倆便回了指揮所,拿了算盤埋頭算賬。龐六安打了一天的大炮便開始仗著戰績申請更多的物資,其實想要多點東西的,又何止這一支軍隊。
戰前任務調配里,各軍的物資都已經瓜分清楚,未來幾個月后方的產出也已經分完。寧毅手頭上只留了少許余量,但每支軍隊也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從寧毅手上摳出來,過去一段時間最讓寧毅唉聲嘆氣拍桌子的,也就是這類事情。
與女真人作戰這件事,在他而言感覺更像是個年邁的地主被下頭的兒子瓜分家產一般,有種一輩子繼續半個子都剩不下的凄涼感。他偶爾被各軍的報告氣到發笑,苦中作樂爾。
當然在這件事上大家也都沒有私心,甚至這種博弈也非常必要。寧毅所能做的也只是不時發文把前頭的師長們痛罵一番,說他們敗家,然后又到后頭去督促工人加班加點,督促宣傳部門不斷鼓勵大家發揮主觀能動性。他偶爾自嘲,自己這黑心資本家的本色,倒算是發揮到極限了。
即便如此,物資的缺量還是很大。早些年為了維持和登三縣的運作,基本上能賣的都賣出去了。大宗的買賣是鐵炮,被寧毅壓在手上的是手榴彈。攻下成都平原后過得寬裕些了,開始全力備戰,但總的軍資存量還是不多的,這一戰畢竟是打得早了。
父子倆在房間里算了半個下午的賬,到得出門時,外頭已經在宣傳和慶祝黃明縣一換五十的大勝。宣傳隊敲鑼打鼓地過去,寧曦的表情就像是個突然發現自家原來是個空殼子的地主家的傻兒子,表情有些心虛和尷尬。
“都是錢…生產力啊。”寧毅感慨一番,拍拍兒子的肩膀,“成都有個新廠子,我是打算讓你去學習一下的,這些管理,才是將來的重中之重。”
“…我、我不去。”寧曦反應過來,“爹,你又騙我。”
“說的都是真話。”寧毅的目光誠懇而平靜,“不過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好,那就先呆在梓州吧。”
寧毅的表情沒有露出半點破綻,二十六這天的黃明縣城,又經歷了一戰,龐六安減少了炮擊的頻率,戰場上的損傷有所減少。而即便不開炮,黃明縣城頭的戰力依然堅強逾鋼鐵。這還只是戰爭的開局,拔離速將攻擊的結果與部分結論傳回女真軍隊的每一位頭領處。
山中斥候部隊交鋒時點起的大火倒是愈發廣泛地蔓延開了,一比六左右的交換,對于為了賞金而進山的附屬部隊而言,是難以承受的巨大威脅,即便女真高層已經下令不許輕易放火,然而一旦遇襲,生死關頭誰還管得了命令,無論渾水摸魚還是掉頭逃命,放一把火都是首選的策略。
華夏軍的斥候暫時選擇了維持戰線的按兵不動,部分女真精銳斥候慢慢則開始適應于華夏軍的作戰,偶爾前沖占領了關鍵位置時被自己人的大火隔絕,回去之后罵娘不止,有一部分則永遠地沒能回去。
所有人都明白,開頭的試探與僵持,不會持續太久的時間,一旦試探完畢,等待著華夏軍的,必然會是女真人大規模的、高強度的反復的沖鋒與換子,雙方炮陣對轟,即便你上我下,女真人也不至于會處在絕對的劣勢。最重要的是:無論人力物力,他們換得起。
二十六這天夜晚處理完事情,寧毅拿出信紙給后方的家人寫信,給蘇檀兒的信中是這樣寫的:
我發現,孩子長大以后,遠沒有小時候那般可愛了,告訴雯雯、寧珂、寧霜、寧凝,爹最喜歡她們了,她們的哥哥都不討喜。
嗯,寧河還小,則與她們是一樣可愛的。
不久后蘇檀兒便也寫信過來:
昨日收到曦兒的書信,道你總是想要騙他去后方,實在是有些老人家的陳腐習氣了,他要做個爽利的青年人,道這方面不該學你。
他有了自己的辨別,我心中感到高興,當然,信中則是罵了他的。
你便不要再與他置氣。
我會與他置氣!
高興你妹啊!
寧毅被妻子的信氣得臉都黑了。
但相對于戰爭,這些倒算是難以言喻的開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