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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七章 聲、聲、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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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上落下來,空氣寒冷、陰沉得可怕。

  華夏第五軍第三師參謀李卓輝穿過了簡陋的院落,到得走廊下時,脫掉身上的蓑衣,拍打了身上的水滴。

  走過前方的廊院,十數名軍官已經在院中聚集,彼此打了個招呼。這是早晨過后的例行會議,但由于昨天發生的事情,會議的范圍有所擴大。

  徐州城外,那名華夏軍弟兄皮包骨頭的尸體還在木棍上掛著。雖然說戰爭總有死人,被派出城外的手足本就有極大的危險,不至于因為某個人而特別采取行動,但今天,李卓輝的心中還是有些不太一樣的想法。

  某些時機,可能已經到了。昨天李卓輝負責查證城外尸體的身份,夜晚又與軍中幾名將領有所交流,眾人的想法有激進有保守,但到得今天,李卓輝還是決定在會議上將事情說出來。

  不多時,師長劉承宗到了院子,眾人往房間里進去。碰頭會上每日的議題會有好幾個,李卓輝一開始報告了城外尸體的身份。

  犧牲者名叫方穆,今年二十九歲,卻是華夏軍中老斥候了,他十余歲前本是京城之中無家的流浪兒,在當時被竹記收留培養,經歷過汴梁保衛戰,經歷過弒君造反,后來經歷過西北的連番大戰,在竹記之中做過一段時間的地下工作。

  他在涼山山中已有妻兒,原本在原則上是不該讓他出城的,但這些年來華夏軍經歷了許多場大戰,勇猛者頗多,真正堅定又不失圓滑的適合做奸細工作的人手卻不多——至少在這支八千余人的師隊里,這樣的人手是缺乏的。方穆主動要求了這個出城的工作,當時說的是到餓鬼群中當奸細,不用戰場上硬碰硬,或許更容易活下來。

  “…‘我家中還有妻兒要照顧,我長得又瘦,出了城更容易活著…’他當時是這樣說的,卻想不到…被發現了…”

  李卓輝說完這些,在座位上坐下了。劉承宗點了點頭,議論了一會兒關于方穆的事,開始進入其他議題。李卓輝在心中考慮著自己的想法何時適合說出來給大家討論,過得一陣,坐在側前方的特種團團長羅業站了起來。

  “劉師長,諸位,我有一個想法。”

  “說。”劉承宗點了點頭。

  “我覺得是時候打一仗了。”羅業道,“打餓鬼,殺王獅童。”

  房間里的軍官互相交換了眼神,劉承宗想了想:“為了方穆?”

  “方穆可以成為理由,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覺得時候已經到了。”

  “哦?”

  “我說出這個話,理由有以下幾點。”劉承宗目光疑惑地看著羅業,羅業也目光坦然地看回去,隨后道:“其一,我們來到徐州的目的是什么?女真三十萬大軍,我們八千多人,死守徐州,依靠城墻堅固?這在我們去年的軍事討論上就否認過可行性。堅守、巷戰、撤離、騷擾…即使在最樂觀的形勢里,我們也將放棄徐州城,最后轉入游擊和騷擾。那么,我們的目的,其實是拉長時間,打出名氣,盡可能的再給中原乃至長江流域的反抗力量打一口氣。”

  “…那么在這樣的目的當中,城外這幾十萬餓鬼對于我們的意義是什么?春天就要到了,女真人眼看要殺過來,我們可以指望這幾十萬餓鬼變成我們天然的屏障,也就是說,我們等著女真人殺光幾十萬餓鬼,最后來到徐州城下…這看起來是一個很好的思路,但是這個選擇,我認為非常消極。”

  “…首先我們考慮餓鬼的戰斗力,幾十萬人快餓死了,騷擾女真人的時候,就算我是完顏宗輔,也覺得很麻煩,但如果女真三十萬正規軍真的將餓鬼當成是敵人,非要殺過來,餓鬼的抵抗,其實是很有限的。眼睜睜地看著城下被屠殺了幾十萬人,然后守城,對我們士氣的打擊,也是很大的。”

  “…其次,城外的女真人已經開始對餓鬼采取分化拉攏的策略,這些挨餓的人在絕望的情況下很厲害,然而…一旦遭遇分化,有了一條路走,他們其實抗拒不了這種誘惑。所以幾十萬人的屏障,只是看起來很漂亮,實際上不堪一擊,但是幾十萬人的生死,其實很重…”

  羅業頓了頓:“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們在徐州城里看著他們在外頭餓死,雖然不是我們的錯,但還是讓人覺得…說不出來的喪氣。但是轉過來想想,如果我們現在打散這批聚在城下的餓鬼,有什么好處?”

  他舉起一只手:“第一,對軍心當然有提振的作用。第二,餓鬼因為王獅童而在徐州聚集,一旦殺了王獅童,這幸存下來的幾十萬人會一哄而散。周圍是很慘,南下的路是很難走,但是…一小部分的人會活下來,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功德。第三,有著幾十萬人的一哄而散,徐州的人或許也能夠裹在整個大勢里,開始南撤,乃至于徐州以南的所有居民,可以感受到這股氣氛,南下找他們最后的活路。”

  “師長,各位。”羅業吸一口氣,指了指窗外,“春天已經到了,雪就快融光,這場大戰無論如何都要來了。讓城外的幾十萬條人命給我們拖個十天半月?或者讓我們自己把主動放到手上,在女真人趕到之前,先做個熱身?我們要的是整個中原抗爭的力量和決心,像寧先生說的,這出戲我們要演好,那就沒必要這么窩窩囊囊的等著女真人動手,萬一王獅童真的被女真人策反,我們反而多了一大群的敵人,將來真要撤出徐州,恐怕都難以做到。”

  羅業的話語之中,李卓輝在后方舉了舉手:“我、我也是這么想的…”劉承宗在前方看著羅業:“說得很漂亮,但是具體的呢?我們的損失怎么辦?”

  我有計劃——李卓輝心中想著。卻聽得側前方的羅業道:“我昨夜跟幾位團長溝通,連夜趕出了一份計劃。餓鬼一旦開始主動進攻,無窮無盡是讓人覺得煩,但他們抵抗進攻的能力不足,我們在他們當中安插了不少人,只需要盯住王獅童所在的位置,以精銳力量高速突入,斬殺王獅童不在話下,當然,我們也得考慮殺掉王獅童之后的后續發展,要發動我們已經安插在餓鬼中的暗樁,引導餓鬼四散南下,這中間,需要進一步的完善和幾天時間的溝通…”

  羅業將那計劃遞上去,口中解釋著計劃的步驟,李卓輝等眾人開始點頭附和,過了一陣子,前方的劉承宗才點了點頭:“可以討論一下,有反對的嗎?”他環顧四周。

  片刻,劉承宗笑起來,笑容之中有了一絲為將者的認真和兇戾。聲音響起在房間里。

  “…計劃傳下去,大家一起議論,李卓輝,我看你也有想法,完善一下,下午出正式的結果。如果沒有更明確和詳細的反對意見,那就像你們說的…”

  他站起來,拳頭敲了敲桌子。

  “春天到了…殺王獅童祭旗!”

  徐州往西北一千里,戰火與烽煙還未消散。

  林州戰場,激烈的戰斗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回落。

  女真軍隊的撤退,很難明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是到得巳時的末尾,午時左右,大范圍的撤退已經開始形成了趨勢。王巨云帶領著明王軍一路往東北方向殺過去,感受到途中的抵抗開始變得軟弱。

  金兵在潰退,部分由將領帶著的隊伍在撤退之中仍舊對明王軍展開了反擊,也有一部分潰退的金兵甚至失去了互相照應的陣型與戰力,遇上明王軍的時候,被這支仍舊保有實力軍隊一路追殺。王巨云騎在馬上,看著這一切。

  術列速,與銀術可、拔離速等人同為完顏宗翰麾下的核心將領之一,在阿骨打死后,金國分為東西兩個權力中樞,完顏宗翰所掌握的軍隊,甚至足以壓過吳乞買所掌控的女真皇族軍隊。術列速麾下的女真精銳,是王巨云遭遇過的最精銳的部隊之一,但眼前的這一次,是他唯一的一次,在面對著女真核心精銳時,打得如此的輕松。

  他并未親見過去時辰里發生的事情,但途中參與的一切,遭遇到的幾乎廝殺到脫力的黑旗幸存士兵,說明了先前幾個時辰里雙方對殺的慘烈。如果不是親見,王巨云也實在很難相信,眼前這支撐著黑旗的軍隊,在一次次對沖中被打散建制,被打散了的隊伍卻又不斷地匯合起來,與女真人展開了反復的廝殺。

  即便是親眼所見的此刻,他都很難相信。自女真人席卷天下,打出滿萬不可敵的口號之后,三萬余的女真精銳,面對著萬余的黑旗軍,在這個早晨,硬生生的對方打潰了。

  戰場之上各個潰兵、傷兵的口中流傳著“術列速已死”的訊息,但沒有人知道訊息的真假,與此同時,在女真人、一部分潰散的漢軍口中也在流傳著“祝彪已死”甚至“寧先生已死”之類亂七八糟的謠言,同樣無人知道真假,唯一清楚的是,即便在這樣的流言四散的情況下,交戰雙方仍舊是在這樣混亂的鏖戰中殺到了現在。

  將近午時一刻,王巨云見到了戰場之中正在指揮著所有還能動彈的士兵救護傷員的祝彪。戰場之上,泥濘與鮮血混雜、尸體橫七豎八的延綿開去,華夏軍的旗幟與女真的旗幟交錯在了一起,女真的大隊已經撤離,祝彪渾身浴血,身體搖搖晃晃的朝王巨云揮手:“幫忙救人!”

  他的聲音已經嘶啞,王巨云已經帶著眾人迅速的沖來幫忙,老人一把扶住了祝彪,祝彪笑了笑,然后揮手:“仔細點看!仔細點看著!有些人沒死…”他笑著,“他們就是脫力了,快幫他們起來…”

  戰場之上,有許多人倒在尸體堆里沒有動彈,但眼睛還睜著,隨著廝殺的結束,許多人耗盡了最后的力量,他們或者坐著、或者躺在在那兒休息,休息了往往便醒不過來了。

  一部分戰士是在這個時候死去的。

  遠處還陸續有人過來,報訊的斥候精疲力竭地在戰場上傳遞著各方的消息,呼延灼聯系上了、秦明聯系上了、史廣恩聯系上了,祝彪與王巨云一道接收者這些消息,每次有人幸存的消息被確定,祝彪便笑笑:“這家伙還沒死啊…”但也有令人低落的訊息。

  不久之后,有人將關勝、厲家鎧的消息傳過來,這已經是王巨云派出去的騎手傳來的消息了,并且在其后方,也已經有人抬著擔架往這頭過來,他們跟祝彪、王巨云說起了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

  “你們看這個粽子…”

  擔架過來時,祝彪指著其中一個擔架上的人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盧俊義的身體在那上頭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面色煞白呼吸微弱,看起來極為凄涼。

  “胸口的那一刀傷勢極重,能不能扛下來…很難說…”

  隨軍的醫官為難地說著情況,有關盧俊義斬殺術列速的消息他也已經知道,因此對其格外看顧。旁邊的擔架上又有粽子動了動,目光往這邊偏了偏。

  “他武功那么高,死不了的。”

  這是厲家鎧。他帶著一百多人原本試圖吸引術列速的注意,等著關勝等人殺過來,隨后發現了林子那頭的異動,他趕到時,盧俊義與身邊的幾名同伴已經被殺得無路可走。盧俊義又中了幾刀,身邊的同伴還有三人活著。厲家鎧趕到后,盧俊義便倒下了,不久之后,關勝領著人從外頭殺過來,失去主帥的女真軍隊開始了大規模的撤離,著其它隊伍后撤的軍令應該也是那時候由接手的將領發出的。

  雖盧俊義一路廝殺的特種兵同伴在此后又有一人重傷不治,僅剩的兩人當中,也有一人從那邊看過來,道:“殺術列速的最后那一下,他的馬…將盧教官撞飛了,若非如此,盧教官怕是撐不到現在…”

  祝彪點了點頭,一旁的王巨云問道:“術列速呢?”

  “不知道…女真人沒把尸體留下來…”

  王巨云便也點頭,拱手以禮,隨后醫護兵抬了眾傷員下去,過得一陣,關勝等人也朝這邊來了,又過得片刻,一道身影朝醫護隊的那頭過去,遠遠看去,是一度活躍在戰場上的燕青。

  綿綿陌陌的戰場之上有冷風吹過,這片經歷了激戰的原野、山林、谷底、丘陵間,人影穿行匯聚,進行最后的收尾。篝火點起來了、支起帳篷、燒起熱水,不斷有人在尸體堆中搜尋著幸存者的痕跡。許多人死了,自然也有許多人活下來,各種訊息大致有了輪廓后,祝彪在坡地上坐下,王巨云望向遠方:“此戰必然驚動天下。”

  遠遠的,有人在樹下拿著葉片,吹起了一首曲子,與這金戈鐵馬的氛圍絕不相同,卻又將周圍襯托得溫暖而安靜。

  “可惜,一戰救不回天下。”祝彪說道。

  “總得有個開始。”王巨云的聲音總是顯得很沉穩,過得片刻,他道:“十余年前在杭州,我與那位寧先生曾有過幾次照面,可惜,如今記得不清楚了…有此一戰,晉地軍心奮起,女真再難自夸無敵,祝將軍…”

  他對著祝彪,想要說點什么,但最終卻沒有說出來。終于只是道:“如此大戰過后,該去休息一下,善后之事,王某會在這里看著。保重身體,方能應付下一次大戰。”

  祝彪站了起來,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也是真正的大人物,在永樂朝他是尚書王寅,文武雙全,威嚴霸氣的同時又心狠手辣,永樂朝結束之后,他甚至能夠親手出賣方百花等人,換來另一個崛起的基本盤,而面對著傾覆天下的女真人,老人又義無反顧地站在了抗金的第一線,將經營數年的整個家當以近乎冷酷的態度投入到了抗金的大潮中去。

  “有勞王帥了。”他向王巨云行了一禮,王巨云便也回憶。隨后,祝彪緩緩地朝搭起的帳篷那邊走過去,時間已經是下午了,陰冷的天光之下,篝火正發出溫暖的光芒,照亮了忙碌的身影。

  王寅看著這些背影。

  很遠的地方,女真軍隊還在凄云慘霧的撤退中陸陸續續地匯合,沒有人能夠相信眼前的戰果。沒有人能夠相信三萬大軍在正面的作戰中慘敗的這個結局,縱橫天下二十年來,這是從未出現過的一件事情。

  整個晉地、整個天下,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第一手的消息。威勝城中,樓舒婉在陰冷的氣溫中抬起頭,口中喃喃地進行著算計,她已經有半個多月未曾安睡,這段時間里,她一面安排下各種的談判、許諾、威脅與暗殺,一面如同守財奴一般的每日每日計算著手頭的籌碼,希望在接下來的分裂中獲得更多的力量。

  許多時候,她頭痛欲裂,不久之后,傳來的消息會令她好好地睡上一覺,在夢里她會遇上寧毅。

  游鴻卓穿行在昏暗的街巷間,身上帶著的長刀出鞘。這些時日以來,威勝正在分裂,無恥的人們鼓吹著投降的理論,開始站隊和拉幫結派,游鴻卓殺了不少人,也受了一些傷。

  天極宮中,每日里面對著高聳的城樓,負責著安防的史進心無雜念。如果有一天這巨大的城樓將會傾倒,他將對著外頭的敵人,發出絕命的一擊。也是在不久之后,光芒會從城樓的那一頭照進來,他會聽到一些熟悉人的名字,聽到有關于他們的訊息。

  女真大營,完顏希尹也在計算著大勢的變化。雪融冰消,二十余萬軍隊已蓄勢待發,等到林州那必然的戰果傳來,他的下一步,就要陸續展開了…

  南面,徐州,三天后。

  華夏第五軍第三師,八千余人的隊伍像是漸漸的被什么東西點燃,齒輪扣死,開始逐漸的、快速的運轉起來,一些訊息在安靜的水面下悄然傳遞著,戰爭的氣息已經在飛快地醞釀起來。

  徐州知府李安茂察覺到了些許的痕跡,這兩天時常過來旁敲側擊,打聽情況。

  參謀部里,計劃已經做完,各種鋪墊與聯絡的工作也已經走向尾聲,二月十二這天的早晨,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在參謀部的院子里,有人傳來了緊急的消息。

  “徐州城外,情況有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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