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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二章 凜冬(四)

熊貓書庫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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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安府,亦即原本杭州城的所在,景翰九年間,方臘起義的烈火一度延燒至此,攻破了杭州的城防。在其后的時日里,名為寧毅的男子曾經身陷于此,面對朝不保夕的現狀,也在后來見證和參與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曾經與逆匪中的首領面對,也曾與執掌一方的女子行走在夜班的街道上,到最后,則協助著聞人不二,為再度打開杭州城的大門,加速方臘的潰敗做出過努力。

  這個名字在如今的臨安是如同禁忌一般的存在,盡管從聞人不二的口中,一部分人能夠聽到這曾經的故事,但偶爾為人憶起、說起,也只是帶來私下里的唏噓或是無聲的感慨。

  曾經在那樣強敵環伺、一無所有的境地下仍能夠不屈向前的男人,作為同伴的時候,是如此的讓人心安。然而當他有朝一日成為了敵人,也足以讓見識過他手段的人感到深深的無力。

  風雪落下又停了,回望后方的城池,行人如織的街道上不曾積累太多落雪,商客往來,孩子蹦蹦跳跳的在追逐打鬧。老城墻上,身披雪白裘衣的女子緊了緊頭上的帽子,像是在蹙眉凝望著過往的痕跡,那道十余年前曾經在這街市上徘徊的身影,以此看清楚他能在那樣的逆境中破局的隱忍與兇狠。

  身后不遠處,匯報的訊息也一直在風中響著。

  “…事發緊急,趙相爺那頭抓人是在十月十六,李磊光伏法,鐵證如山,從他這邊截流貪墨的西南軍資大概是三萬七千余兩,隨后供出了王元書以及王元書府上管家舒大…王元書此時正被翰林常貴等人參劾,本子上參他仗著姐夫權勢霸占田畝為禍一方,其中也有些言辭,頗有影射秦大人的意思…除此之外,籍著李磊光做藥引,有關西南先前軍務后勤一脈上的問題,趙相已經開始插手了…”

  “所以秦檜再度請辭…他倒是不辯解。”

  長公主平靜地說了一句,目光望著城下,并未挪轉。

  這些時日以來,當她放棄了對那道身影的幻想,才更能理解對方對敵出手的狠辣。也更加能夠理解這天地世道的殘酷和激烈。

  “秦大人是不曾辯解,不過,手底下也激烈得很,這幾天私下里可能已經出了幾條命案,不過事發突然,軍隊那邊不太好伸手,我們也沒能截住。”

  “沒截住就是沒有的事情,即便真有其事,也只能證明秦大人手段了得,是個干事的人…”她如此說了一句,對方便不太好回答了,過了許久,才見她回過頭來,“聞人,你說,十余年前寧毅讓密偵司查這位秦大人,是覺得他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此時在這老城墻上說話的,自然便是周佩與聞人不二,此時早朝的時間已經過去,各官員回府,城池之中看來繁華依舊,又是熱鬧尋常的一天,也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才能夠感受到這幾日朝廷上下的暗流涌動。

  大政爭的開端往往都是這樣,彼此出招、試探,只要有一招應上了,隨后便是雪崩般的爆發。只是眼下局面特殊,皇帝裝聾作啞,舉足輕重的己方勢力未曾明確表態,彈丸只是上了膛,火藥仍未被點燃。

  事情頗為諷刺,不論人們最初的想法如何,一旦到了舉手投足都牽涉到千萬人的高度上,公平與正義往往都失去了衡量事物的資格。秦檜的妻弟叫做王元書,王元書的管家叫舒大,舒大下頭有一名嘍啰叫李磊光,李磊光是負責西南軍務后勤的一名小參將,在去年貪墨三萬七千兩,趙鼎出手,如山鐵證,然后一直咬到王元書這里。

  配合先前西南的失敗,以及在抓捕李磊光之前朝堂里的幾本參奏折子,如果上面點頭應招,對于秦系的一場清洗就要開始了。趙鼎與秦檜是有舊仇的,天知道還有多少后手早已準備在那里。但清洗與否需要考慮的也從來不是貪墨。

  南遷之后,趙鼎代表的,已經是主戰的激進派,一方面他配合著太子呼吁北伐奮進,一方面也在促進南北的融合。而秦檜方面代表的是以南人為首的利益集團,他們統和的是如今南武政經體系的上層,看起來相對保守,一方面更希望以和平來維持武朝的穩定,另一方面,至少在本土,他們更加傾向于南人的基本利益,甚至一度開始推銷“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口號。

  每一個方向,都是一股利益的體現。誠然,殺掉趙鼎也會有第二個主戰派,罷免秦檜也會有張檜韓檜的補上,但在此之外,自然也有更多可供衡量的因素。

  其中最為特殊的一個,便是周佩方才提出的問題了。

  十余年前,寧毅還在密偵司中做事的時候,一度調查過當時已是御史中丞的秦檜。

  其時秦檜與秦嗣源份屬同姓本家,朝堂上的政治理念也類似——雖然秦檜的做事風格外表激進內里圓滑,但基本上呼吁的還是破釜沉舟的主戰思想,到后來經歷十年的戰敗與亂離,如今的秦檜才更加傾向于主和,至少是先破西南再御女真的戰爭順序。這也沒什么毛病,畢竟那種看見主戰就熱血沸騰看見主和就大罵漢奸的單純想法,才是真正的孩子。

  寧毅在密偵司里的這段調查,啟動了一段時間,后來由于女真的南下,不了了之。這之后再被聞人不二、成舟海等人拿出來審視時,才覺得耐人尋味,以寧毅的性格,籌謀兩個月,皇帝說殺也就殺了,自皇帝往下,當時只手遮天的文官是蔡京,縱橫一世的武將是童貫,他也未曾將特殊的注視投到這兩個人的身上,倒是后者被他一巴掌打殘在金鑾殿上,死得苦不堪言。秦檜在這眾多風云人物之間,又能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呢?

  事實證明,寧毅后來也不曾因為什么私仇而對秦檜下手。

  “…天下如此多的人,既然沒有私仇,寧毅為何會獨獨對秦樞密矚目?他是認可這位秦大人的能力和手段,想與之結交,還是早就因為某事警惕此人,甚至猜測到了將來有一天與之為敵的可能?總之,能被他注意上的,總該有些理由…”

  “這位秦大人確實有些手段,以在下看來,他的手段與秦嗣源老大人,甚至也有些形似。不過,要說十年前寧毅想的是這些,未免有些牽強了。當年汴梁第一次大戰結束,寧毅心灰意冷,是想要離京隱居的,老大人倒臺后,他久留了一段時間,也只是為眾人安排后路,可惜那位大夫人落水的事情,徹底激怒了他,這才有后來的虛與委蛇與六月初九…”

  聞人不二頓了頓:“而且,如今這位秦大人雖然做事亦有手腕,但某些方面過于圓滑,知難而退。當年先景翰帝見女真來勢洶洶,欲離京南狩,老大人領著全城官員阻攔,這位秦大人怕是不敢做的。而且,這位秦大人的觀點轉變,也頗為巧妙…”

  他道:“前不久舟海與我說起這位秦大人,他當年主戰,而先景翰帝為君意氣昂揚,從不服輸,在位十四載,雖然亦有瑕疵,但心心念念牽掛的,終究是收回燕云十六州,覆滅遼國。其時秦大人為御史中丞,參人無數,卻也始終顧念大局,先景翰帝引其為心腹。至于如今…陛下支持太子殿下御北,但心中更加牽掛的,仍是天下的安穩,秦大人也是經歷了十年的顛簸,開始傾向于與女真媾和,也恰恰合了陛下的心意…若說寧毅十余年前就看到這位秦大人會一飛沖天,嗯,不是沒有可能,只是仍舊顯得有些奇怪。”

  “是啊。”周佩想了許久,方才點頭,“他再得父皇賞識,也未嘗比得過當年的蔡京…你說太子那邊的意思如何?”

  “關于京城之事,已有快訊傳去襄陽,至于殿下的想法,在下不敢妄言。”

  “老大人、康爺爺相繼走后,你與舟海等幾人,既是我姐弟倆的好友,也是師長,沒什么妄言不妄言的。”周佩笑了笑,那笑容顯得素凈,“太子在前線練兵,他性情剛直,對于后方,大概是一句依法行事。其實父皇私心里喜歡秦大人,他覺得秦會之與秦嗣源有類似之處,說過不會再蹈景翰帝的覆轍…”

  如此說著,周佩搖了搖頭。先入為主本就是衡量事情的大忌,不過自己的這個父親本就是趕鴨子上架,他一方面性情膽小,一方面又重感情,君武慷慨激進,高呼著要與女真人拼個你死我活,他心中是不認同的,但也只能由著兒子去,自己則躲在金鑾殿里害怕前線戰事崩盤。

  趙鼎也好,秦檜也好,都屬于父皇“理智”的一面,上進的兒子終究比不過這些千挑萬選的大臣,可也是兒子。一旦君武玩砸了,在父皇心中,能收拾攤子的還是得靠朝中的大臣。包括自己這個女兒,恐怕在父皇心中也未必是什么有“能力”的人物,頂多自己對周家是真心誠意而已。

  這兒戲一般的朝堂,想要比過那個冷酷決然的心魔,實在是太難了。如果自己是朝中的大臣,恐怕也會想著將自己這對姐弟的權力給架空起來,想一想,這些大人們的許多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她這樣想著,隨后將話題從朝堂上下的事情上轉開了:“聞人先生,經過了這場大風浪,我武朝若僥幸仍能撐下去…將來的朝廷,還是該虛君以治。”

  聞人不二笑了笑,并不說話。

  今日是臨安初雪,約在這舊城頭上見面,也只是周佩的興之所至,十余年前這一側的城墻曾被方臘攻破,到得如今只是個觀賞性的臺子了。從城墻上往南看去,御街延伸一直到鳳凰山下的暫時停工的巍峨皇城——宮城自遷都之日起便在建,去歲曾有過一次大建,但隨后兵事緊急,皇帝停了宮城的建設,秣馬厲兵以抵御北面的威脅。這停下來的宮城便成了如今皇帝上進的象征,城中士子每每說起,皆慷慨不已。

  寒冷的初雪映襯著城市的車水馬龍,城市之下洶涌的暗流更是連接向這個天下的每一處地方。戰場上的廝殺即將到來,朝堂上的廝殺不曾停下,也絕不可能停下。

  而隨著臨安等南方城市開始降雪,西南的成都平原,氣溫也開始冷下來了。雖然這片地方不曾降雪,但濕冷的氣候仍舊讓人有些難捱。自從華夏軍離開小涼山開始了征伐,成都平原上原本的商貿活動十去其七。攻下成都后,華夏軍一度兵逼梓州,隨后因為梓州堅強的“防御”而暫停了動作,在這冬天到來的時日里,整個成都平原比往日顯得更為蕭條和肅殺。

  成都往南十五里,天剛蒙蒙亮,華夏第五軍第一師暫駐地的簡易軍醫站中,十一歲的少年便已經起床開始鍛煉了。在軍醫站一側的小土坪上練過呼吸吐納,隨后開始打拳,然后是一套劍法、一套槍法的習練。待到武藝練完,他在周圍的傷兵營房間巡視了一番,隨后與軍醫們去到食堂吃早飯。

  激烈的戰事已經停下來好一段時間,軍醫站中不復每日里被殘肢斷體包圍的殘酷,營房中的傷員也陸陸續續地復原,輕傷員離開了,重傷員們與這軍醫站中特殊的十一歲孩子開始混熟起來,偶爾談論戰場上負傷的心得,令得小寧忌常有所獲。

  在軍醫站中能夠被稱為重傷員的,許多人可能這一輩子都難以再像正常人一般的生活,他們口中所總結下來的廝殺心得,也足以成為一個武者最寶貴的參考。小寧忌便在這樣的驚心動魄中第一次開始淬煉他的武藝方向。這一日到了上午,他做完學徒該打理的事情,又到外頭練習槍法,房舍后方陡然有勁風襲來:“看棒!”

  寧忌揮舞長槍,與那來襲的身影打在了一起。那人身材比他高大,武藝也更強,寧忌一路且擋且退,圍著小土坪轉了好幾圈,對方的攻勢也一直未有打破寧忌的防御,那人哈哈一笑,扔了手中的棍子,撲上前來:“二弟好厲害!”寧忌便也撲了上去:“大哥你來了!”

  來人自然便是寧家的長子寧曦,他的年紀比寧忌大了三歲將近四歲,雖然如今更多的在學習格物與邏輯方面的知識,但武藝上目前還是能夠壓下寧忌一籌的。兩人在一起蹦蹦跳跳了片刻,寧曦告訴他:“爹過來了,嬋姨也過來了,今日便是來接你的,咱們今日動身,你下午便能見到雯雯他們…”

  寧曦才只說了開頭,寧忌呼嘯著往營房那邊跑去。寧毅與小嬋等人是悄然前來,并未驚動太多的人,營地那頭的一處病房里,寧毅正一個一個看望待在此地的重傷員,這些人有的被火焰燒得面目全非,有的肢體已殘,寧毅坐在床邊詢問他們戰時的情況,小寧忌沖進房間里,母親嬋兒從父親身旁望過來,目光之中已經滿是淚水。

  “爹、娘。”寧忌快跑幾步,隨后才停住,朝著兩人行了一禮。寧毅笑著揮了揮手,寧忌才又快步跑到了母親身邊,只聽寧毅問道:“賀叔叔怎么受的傷,你知道嗎?”說的是旁邊的那位重傷員。

  “知道。”寧忌點點頭,“攻成都時賀叔叔率隊入城,殺到城西老君廟時發現一隊武朝潰兵正在搶東西,賀叔叔跟身邊兄弟殺過去,對方放了一把火,賀叔叔為了救人,被倒下的房梁壓住,身上被燒,傷勢沒能當時處理,左腿也沒保住。”

  寧毅點了點頭,握著那傷兵的手沉默了片刻,那傷兵眼中早有淚水,此時道:“俺、俺…俺…沒事。”

  這賀姓傷兵本就是極苦的農戶出身,先前寧毅詢問他傷勢情況、傷勢來由,他情緒激動也說不出什么來,此時才擠出這句話,寧毅拍拍他的手:“要保重身體。”面對這樣的傷員,其實說什么話都顯得矯情多余,但除了這樣的話,又能說得了什么呢?

  他隨后拉來寧忌:“這孩子在這邊,沒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來吧?”

  那傷員漲紅了臉:“二公子…對我們好著哩…”

  寧毅點點頭,又安慰叮囑了幾句,拉著寧忌轉往下一張床鋪。他詢問著眾人的傷情,這些傷者情緒各異,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受傷時的戰況。其中若有不太會說話的,寧毅便讓孩子代為介紹,待到一個病房探視完畢,寧毅拉著孩子到前方,向所有的傷員道了謝,感謝他們為華夏軍的付出,以及在最近這段時間,對孩子的寬容和照顧。

  如此看過了營地中的幾個病房,時間已經過了晌午。在父母和兄長說話的間隙里,小寧忌才知道,大軍攻下成都之后,已經進入休整期。地盤擴大之后,考慮到指揮的效率,原本位于涼山山中的華夏軍核心目前正準備往成都平原遷移,在這個過程里,父親便帶著家里人一道出來,先在外頭走走看看。

  華夏軍自起事后,先去西北,后來轉戰西南,一群孩子在戰亂中出生,見到的多是山嶺土坡,唯一見過大城市的寧曦,那也是在四歲前的經歷了。這次的出山,對于家里人來說,都是個大日子,為了不驚動太多的人,寧毅、蘇檀兒、寧曦等一行人未曾大張旗鼓,這次寧毅與小嬋帶著寧曦來接寧忌,檀兒、云竹、紅提以及雯雯等孩子尚在十余里外的山水邊扎營。

  吃過午飯,輕車簡從的一行人便坐上車馬,朝南面而去…

  馬車離開了軍營,一路往南,視野前方,便是一片鉛青色的草原與低嶺了。

  成都平原雖然富庶繁榮,但冬天寒氣深時也會下雪,此時的草毯早已抽去綠意,一些長青的樹木也染上了冬日的灰白,水汽的浸潤下,整片原野都顯得空曠滲人,寒冷的意味仿佛要浸入人的骨髓里。

  寧忌的身上,倒是頗為溫暖。一來他始終習武,身體比一般人要康健許多,二來父親將他叫到了一輛車上,在趕路途中與他說了許多話,一來關心著他的武藝和識字進展,二來父親與他說話的語氣頗為溫和,讓十一歲的少年人心中也覺得暖暖的。

  這些年來,寧毅的兇名雖然已經傳遍天下,但面對著家人時的態度卻并不強硬,他總是很溫和,有時候還會跟孩子開幾個玩笑。不過即便如此,寧忌等人與父親的相處也算不得多,兩年的失蹤讓家中的孩子早早地經歷了一次父親去世的悲傷,回來之后,多數時間寧毅也在繁忙的工作中度過了。于是這一天下午的車程,倒成了寧忌與父親在幾年期間最長的一次獨處。

  “去過成都了嗎?”詢問過武藝與識字后,寧毅笑著問起他來,寧忌便興奮地點頭:“破城之后,去過了一次…不過呆得不久。”

  “很大吧?”

  “嗯嗯,不過大哥說他還記得汴梁,汴梁更大。”

  “他三歲就離開了,哪還記得住什么,他騙你的。”寧毅笑著說道,汴梁,于他而言也是十余年前的回憶了,如今大概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我們這次會在成都待上一段時間,到時候帶著你們好好玩玩看看,你現在武藝也不錯了,到時候幫忙看著幾個弟弟妹妹。”

  “嗯嗯。”寧忌又是連連點頭:“…我們今后不住成都嗎?”

  “成都太大太繁榮,而且暫時靠在前面,不太適合將指揮點搬過去。”寧毅回答一句,寧忌不太理解,但也是點點頭,寧毅看著他,想了想,隨后笑道,“你想啊,我們剛剛打下來成都,前面又還是戰場,怎么能將弟弟妹妹帶到那么危險的地方去,不說戰場上的敵人,還有一些壞人,會藏在普通人當中,過來搞破壞的,又或者想把你啊、你的弟弟妹妹劫走的,想要防起來,是不是很難?”

  寧忌如今也是見識過戰場的人了,聽父親這樣一說,一張臉開始變得嚴肅起來,重重地點了點頭。寧毅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個年紀,就讓你去到戰場上,有沒有怪我和你娘?”

  寧忌抿著嘴嚴肅地搖頭,他望著父親,目光中的情緒有幾分決然,也有著見證了那許多慘劇后的復雜和憐憫。寧毅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單手將他抱過來,目光望著窗外的鉛青色。

  “有些事情啊,說不得道理,女真的事情,我跟你們說過,你秦爺爺的事情,我也跟你們說過。咱們華夏軍不想做孬種,得罪了很多人,你跟你的弟弟妹妹,也過不得太平日子。刺客會殺過來,我也藏不了你們一輩子,所以只能將你放上戰場,讓你去鍛煉…”

  “壞人殺過來,我殺了他們…”寧忌低聲說道。

  “也沒有那么簡單,戰場上的敵人不見得可怕,堂堂正正,咱們華夏軍誰都能打過。但總有些敵人,我們一眼看不出來,你紅姨武藝那么高,也護不了所有人的周全,所以你想習武,也是一件好事。”

  “我跟大哥也可以保護弟弟妹妹…”寧忌甕聲甕氣地說道。

  “是啊。”寧毅頓了頓,過得片刻道:“既然你想當武林高手,過些天,給你個新任務。”

  “嗯。”

  “成都這邊,冬天里不會打仗了,接下來會派軍醫隊到周邊村子里去看病施藥。一場仗下來,很多人的生計會受到影響,要是下雪,生病的、凍死的窮苦人家比往年會更多,你跟著軍醫隊里的師父,一道去看看,治病救人…”

  寧毅頓了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習武也是這樣,在比武場上練不出什么來,你四處走走轉轉,會遇上好人,也會遇上壞人,你多看看,多想想,將來就能知道壞人會怎么樣藏在人群里。將來有一天,你跟你大哥,要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

  寧忌的頭點得更加用力了,寧毅笑著道:“當然,這是過段時間的事情了,待會見到弟弟妹妹,咱們先去成都好好玩玩。很久沒看到你了,雯雯啊、小霜小凝小珂她們,都好想你的,還有寧河的武藝,正在打基礎,你去督促他一下…”

  馬車飛馳,父子倆一路閑聊,這一日尚未至傍晚,車隊便到了新津以西的一處小營地,這營地依山傍河,周圍人跡不多,檀兒、紅提等人便帶著雯雯等孩子在河邊玩耍,中間亦有杜殺、方書常等人的幾個孩子,一堆篝火已經熊熊地升起來,眼見寧忌的到來,性子熱情的小寧珂已經大叫著撲了過來,途中吧唧摔了一跤,爬起來笑著繼續撲,滿臉都是泥。

  周圍一幫大人看著又是著急又是好笑,云竹已經拿著手絹跑了上去,寧毅看著河邊跑在一起的孩子們,也是滿臉的笑容,這是家人團聚的時刻,一切都顯得柔軟而溫馨。

  過得不久,已經開始思考和管事的寧曦過來,私下里向父親詢問寧忌隨軍醫走動的事情。十一歲的小寧忌對敵人的理解恐怕還只在窮兇極惡上,寧曦懂的則更多一些。這些年來,針對父親與自己這些親人的刺殺行動一直都有,即便已經拿下成都,這次一家人過去游玩,實際上也有著相當大的安防風險,寧忌若隨軍醫在外走動,一旦遇上有心的刺客,后果難言。

  寧毅看著不遠處河灘上玩耍的孩子們,沉默了片刻,隨后拍拍寧曦的肩:“一個大夫搭一個學徒,再搭上兩位軍人護送,小二這邊的安防,會交給你陳爺爺代為照管,你既然有心,去給你陳爺爺打個下手…你陳爺爺當年名震綠林,他的本領,你虛心學上一些,將來就非常夠用了。”

  寧毅口中的“陳爺爺”,便是在他身邊負責了許久安防工作的陳駝子。先前他隨著蘇文方出山辦事,龍其飛等人猝然發難時,陳駝子負傷逃回山中,如今傷勢已漸愈,寧毅便打算將孩子的安危交給他,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兩個孩子能隨著他多學些本領。

  寧曦得到這個安排,興高采烈地點頭去了。寧毅在河灘邊坐下,嘆了口氣,如果可能,他會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個不用擔驚受怕的時代里,即便他們會一事無成、甚至于成為紈绔子弟的風險,那也比推著十一歲的小孩子上戰場,讓他去近距離地看著那些殘尸斷體好受。

  然而與這種殘酷對應的,并非是孩子會一事無成的這種溫和的可能性。在與天下對弈的過程里,身邊的這些親人、孩子所面對的,是真實無比的死亡的威脅。十五歲、十一歲,乃至于年紀最小的寧霜與寧凝,忽然被敵人殺死、夭折的可能性,都是一般無二。

  于是他閉上眼睛,輕聲地嘆息。然后起身,在篝火的光芒里去往河灘邊,這一日與一幫孩子捕魚、燒烤,玩了好一陣,待到夜幕降臨下來,方書常過來通知他一件事情。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已經被帶到了這里。

  那是宋永平。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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