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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三章 喪家野犬 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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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伏天的夜晚炎熱得出奇,火把熊熊燃燒,將院子里的一切映得躁動不安,廊道倒塌的塵埃還在升騰,有身影掙扎著從一片瓦礫中爬出來,須發皆亂,頭上鮮血與灰塵混在一起,四周看了看,站得不穩,又倒坐在一片瓦礫當中。這是在一撞之下去了半條命的沃州大豪田維山,他擦了擦眼睛,看著那道儼如失了魂靈的身影往前走。

  “瘋虎”王難陀從后方爬起來。

  三十年前便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這些年來,在大光明教中,他也是橫壓一時的強者。即便面對著林宗吾,他也從不曾像今天這也狼狽過。

  “喂,回來。”

  他看著對方的后背說道。

  “惡人…”

  林沖搖晃著走向對面的譚路,眼中帶血。火光的晃動間,王難陀走上來,抓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動。

  “我惡你全家!”

  沉悶的聲音一字一頓,先前的失手中,“瘋虎”也已經動了真怒,他虎爪如鋼鉗將對方扣住,前方林沖一下掙扎,兩人的距離猛地拉開又縮近,轉眼間也不知身體晃動了幾次,彼此的拳風交擊在一起,沉悶如雷鳴。王難陀手上爪勁轉眼間變了幾次,只覺得扣住的肩膀、手臂肌肉如大象、如巨蟒,要在掙扎中將他生生彈開,他浸淫虎爪多年,一爪下去便是石頭都要被抓下半邊,此時竟隱隱抓不住對方。

  轉眼間一擒一掙,幾次交手,王難陀撕破林沖的衣袖,一記頭槌便撞了過去,砰的一聲響起來,王難陀又是一記頭槌,對方避開,沉身將肩膀撞過來,王難陀“啊”的一聲,揮肘猛砸,排山倒海的力道撞在一起。王難陀退后兩步,林沖也被砸得顛了一下,周圍的觀戰者都還未回氣,王難陀大吼著虎爪猛撲,這虎爪撲上對方胸口,林沖的一擊揮拳也從側面轟了上來。

  彼此之間瘋狂的攻勢,豪拳、爪撕、肘砸、膝撞、連環腿趨進,呼嘯間腿影如亂鞭,隨后又在對方的攻擊中硬生生地停止下來,爆出的聲音都讓人牙齒發酸,轉眼間院落中的兩人身上就已經全是鮮血,打斗之中田維山的幾名弟子躲避不及,又或者是想要上前助王難陀一臂之力,到了近處還未看得清楚,便砰的被打開,如同滾地葫蘆般飛出好遠,砰砰砰的停下來后,口吐鮮血便再無法爬起來。

  他們在田維山身邊跟著,對于王難陀這等大宗師,平素聽起來都覺得如神明一般厲害,此時才駭然而驚,不知來的這落魄男子是什么人,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找上門來。他這等身手,莫非還有什么不順遂的事情么。

  院落一側的譚路更是看得心中猛跳,趁著王難陀不依不饒地擋住對方,腳下開始朝后方退去。不遠處林宗吾站在火光里,自然能夠知道譚路此時的行動,但只是微微一瞥,未曾說話。身邊也有看得心驚肉跳的大光明教護法,低聲分析這男子的武藝,卻終究看不出什么章法來。

  林宗吾背負雙手道:“這些年來,中原板蕩,身處其中人各有際遇,以道入武,并不奇怪。這男人心思黯喪,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一股死氣,卻已入了道了…真是奇怪,這種大高手,你們之前居然真的沒見過。”

  田維山已經狼狽地從一旁過來,只是搖頭:“不是本地的。”

  視野那頭,兩人的身影又碰撞在一起,王難陀抓住對方,跨步之中便要將對方摔出去,林沖身形歪歪倒倒,本就沒有章法,這時候拉著王難陀轉了一圈,一記朝天腳踢在王難陀的頭上,身體也轟的滾了出去,撞飛了院落角上的兵器架子。王難陀踉踉蹌蹌撞到后方的柱子上,額頭上都是血污,眼看著那邊的男子已經扶著架子站起來,他一聲暴喝,腳下轟然發力,幾步便跨過了數丈的距離,身形猶如戰車,距離拉近,揮拳。

  對方手上斜斜地拿著一桿槍,目光還在院子里尋找走掉的譚路,回過頭來,眼神空洞、焦躁、凄涼,長槍便無力地揮了上來。

  “他拿槍的手法都不對…”這一邊,林宗吾正在低聲說話,話音猛地滯住了,他瞪大了眼睛。

  “小心——”林宗吾的聲音吼了出來,內力的迫發下,巨浪般的推向四方。這一瞬間,王難陀也已經感受到了不妥,前方的長槍如巨龍卷舞,然而下一刻,那感受又猶如幻覺,對方僅僅是歪歪扭扭的揮槍,看起來刺得都不標準。他的奔突未停,右拳揮砸槍身,左拳已經便要直沖對方中路,殺意爆開。

  這樣的沖擊中,他的手臂、拳頭堅硬似鐵,對方拿一桿最普通的長槍,只消被他一砸,便要斷成兩截。然而右拳上的感覺不對,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已經往旁邊撲開,鮮血漫天都是,右拳已經碎開了,血路往肋下蔓延。他沒有砸中槍身,槍尖沿著他的拳頭,點穿上來。

  腳步踩在地上,青石朝著前方爆裂,王難陀止住身形,試圖退開。

  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是百兵之王,最大路也最難練,只因槍刺一條線,所有的破壞都在那一條鋒刃上,只要過了鋒線一點,拉近了距離,槍身的力量反而不大。宗師級高手縱然能化腐朽為神奇,這些道理都是一樣的,然而在那一瞬間,王難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正面刺中的。他身體狂奔,腳下用了猛力才停住,飛濺的青石碎片也起到了阻攔對方的左右。就在那飛起的碎石當中,對面的男人雙手握槍,刺了過來。

  最簡單的中平槍,槍刺一條線,看來無力,那槍尖便像是要將王難陀吸過去,距離拉近猶如幻覺,王難陀心中沉下去,眼睜睜地看著那槍鋒貫胸而入、穿后背而出…陡然間,有罡風襲來了。

  “你是何人!”林宗吾的吼聲如暴雷,突入王難陀身前,他巨大的身軀揮舞雙臂如魔神,試圖砸斷對方的槍,對方已經將槍身收回去,又刺出來,林宗吾再度揮砸,槍尖又收、又刺…一瞬間突刺了三下,林宗吾也接了三下,旁人只看到他身影飛撲過去,灰塵與碎石飛濺,林宗吾的左手袍袖化碰的作漫天蝴蝶飛舞,林沖的槍斷了,站在那里,朝四周看。

  林宗吾身形似山岳,站在那兒,下一句話才說出:“——與周侗是什么關系?”聽到這個名字,眾人心中都是一驚,唯有那男子緊抿雙唇,在滿場尋找他的仇人,但終于是找不到了。他手中拿著斷掉的半截槍桿,失魂落魄,下一刻,眾人只見他身形暴起,那半截槍桿朝著林宗吾頭頂轟然砸下:“惡人——”

  “好——”兩道暴喝聲幾乎是響在了一起,推向周圍,隨之而來的,是林宗吾雙手上舉擋住槍桿后爆開的無數木屑。林宗吾天下無敵已久,然而這落魄男子的當頭一棒近乎侮辱,眾人看得心頭猛跳,隨后便見林宗吾一腳將那落魄男子轟然踢飛。

  身體飛過院落,撞在地下,又翻滾起來,然后又落下…

  恍然間,是大雪里的山神廟,是入梁山后的迷惘,是被周侗一腳踢飛后的拔劍四顧心茫然…

  林沖早已不練槍了,自從被周侗大罵之后,他已經不再練習曾經的槍,這些年來,他自責自苦,又惘然內疚,自知不該再拿起師父的武藝,污了他的名聲,但午夜夢回時,又偶然會想起。

  那些招式,都不會打了吧。

  他是這樣覺得的。

  忘記了槍、忘記了過往,忘記了曾經很多的事情,專注于眼前的一切。林沖這樣告訴自己,也這樣的心安于自己的遺忘。然而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又何嘗能忘呢,看見徐金花倒在血里的那一刻,他心底涌起的甚至不是憤怒,而是感覺終于還是這樣了,這些年來,他每時每刻的在心底恐懼著這些事情,在每一個喘息的瞬間,曾經的林沖,都在影子里活著。他惘然、自苦、憤怒又內疚…

  對于田維山等人來說,這一夜看到的,只是一個悲憤的人。對于此事的林沖而言,前方,又是人山人海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規矩,一個人是抗不過他們的。一個小小的教頭如何能對抗高俅呢?一個被發配的犯人如何能對抗那些大人們呢?人如何能不落草?他的身體落下、又滾起來,撞倒了一排排的兵器架子,眼中天旋地轉,但都是無數的人影。就像是徐金花的尸首前,那無數雙手在背后拉住他。

  “斗不過的…”

  “哪里都一樣…”

  “皇帝都當狗了…”

  “你收下錢,能過得很好…”

  原來這些年來,這么多的手,都一直拉在他的身后…

  喪家之犬骨碌碌的滾,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從周侗所在的那個小院子骨碌碌地滾進黑暗里。這里沒有周侗了,他滾到墻邊,又站起來,嘴上露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弧線,手中抱了五六把兵器,沖上前去,朝著最近的人砸。

  田維山等人瞪大眼睛看著那男人中了林宗吾一腳后像是沒事人一般的站起來,拿著一堆東西沖過來的情景,他將懷中的刀槍順手砸向最近的大光明教護法,對方眼睛都圓了,想笑,又怕。

  “你娘…這是…”

  沒有大宗師會抱著一堆長長短短的東西像村夫一樣砸人,可這人的武藝又太可怕了。大光明教的護法馮棲鶴下意識的退后了兩步,兵器落在地上。林宗吾從院子的另一邊飛奔而來:“你敢——”

  槍刺一條線,那笨拙的長槍突入人群,馮棲鶴陡然感到眼前的槍尖變得可怕,猶如雪崩時的裂縫,無聲之中劈開大地,一往無前,他的喉嚨已經被刺穿過去。旁邊的一名舵主景仲林搶上前來,手臂刷的飛上了天空,卻是林沖陡然換了一把刀,劈了過去。然后那最大的身影沖過來了,林沖揮刀殺出去,兩人撞在一起,轟然交手間,林沖手中鋼刀碎成五六截的飛舞,林宗吾的拳頭打過來,林沖身形欺近過去,便也以拳頭還擊,交手幾下,吐血后退。這時候馮棲鶴捂著自己喉嚨還在轉,喉嚨上穿了長長的槍桿,林沖伸手拔下來,連同長槍一起又沖了上去。

  那槍鋒呼嘯直刺面門,就連林宗吾也忍不住退后躲了一步,林沖拿著長槍,像掃帚一樣的亂打亂砸,槍尖卻總會在某個關鍵的時候停下,林宗吾連退了幾步,猛然趨近,轟的砸上槍桿,這木料普通的槍桿斷裂飛碎,林沖手中仍舊是握槍的姿勢,如瘋虎一般的撲過來,拳鋒帶著長槍的銳利,打向林宗吾,林宗吾雙手揮架卸力,整個身體被林沖撞得硬生生退出一步,隨后才將林沖順勢摔了出去。

  他自來體型龐大,雖然在實戰上,也曾陸紅提或是其它一些人壓制過,但內力混宏自信是真正的天下無雙,但這一刻對方化槍道入武道,竟將他正面撞退,林宗吾心中也是驚訝得無以復加。他摔飛對方時原想加以重手,但對方身法古怪隨波逐流,順勢就飛了出去,林宗吾這一甩便后了悔,轉身追過去,原本站在遠處的田維山眼睜睜地看著那男子掉在自己身邊,想要一腳踢過去時,被對方化掌為槍,刷的將四根指頭插進了自己的大腿里。

  鮮血粘稠腥臭,大腿是血脈所在,田維山大叫中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殺了他!殺了他——”

  林宗吾沖上來:“滾開——”那雙凄苦悲涼的眼睛便也向他迎了上來。

  槍刺一條線。

  這么多年來,林沖手上不再練槍,心中卻如何能夠不做思考,于是他拿著筷子的時候有槍的影子,拿著柴火的時候有槍的影子,拿著刀的時候有槍的影子,拿著板凳的時候也有槍的影子。面壁十年圖破壁,于是這一刻,人們面對的是世界上最苦的一把槍了。

  這把槍瘋癲古怪,卑微自苦,它剔去了所有的面子與表象,在十多年的時間里,都始終戰戰兢兢、不敢動彈,只有在這一刻,它僅剩的鋒芒,溶入了所有的東西里。

  在拿到槍的第一時間,林沖便知道自己不會槍了,連架子都擺不好了。

  不會槍了會被人打死,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這一刻,他只想沖向眼前的所有人。

  最為龐大厲害的身影向他沖過來,于是他也沖了過去,不管手中有槍還是沒有槍,他只是想撞上去而已。

  人影躁動,可怖的院子里,那瘋了的男人張開了嘴,他的臉上、口中都是血絲,像是在大聲地吼叫著沖向了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嘶吼沒有聲音,兩位宗師級的高手瘋狂地打在了一起。

  有人提著刀試圖沖上去,有人在驚悸中躲閃跑開,有人猶豫著被那打斗波及進去,隨后便飛滾出來,沒了氣息。過得一陣,林沖揪著林宗吾,撞倒了一邊的院墻。田維山倒在地上,鮮血從大腿流出來,流了一地,終于死了。武館中一部分的弟子想要向大光明教示好,還留在這里,也有許多已經驚恐地四散逃離…沃州城外,譚路騎著馬沒命地狂奔,趕著去向齊傲報訊逃命…

  夜未央,混亂與燥熱彌漫沃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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