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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五章 雙鋒(下)

熊貓書庫    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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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朝,建朔九年的五月初,夏日正開始變得炎熱,兵部的加急傳訊,奔行在江南大地的每一條要道間。

  首都臨安,商旅來往,船只通行,依舊絡繹不絕。書生的往來,俠士的聚集,都在為武朝這一片繁華的景象研磨潤色。

  十年的時光,放置于一個人的一生,是現實而又漫長的一段距離。它足以讓一個少年長大成人,讓一個年輕人轉變而成熟,讓成熟的中年人步入老年,讓老人們放下了念想,走向生命的盡頭。

  歡樂會在這時光的記憶里沉淀得更為美好,恐懼也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變得虛幻。這十年的時間,南武從新生到繁榮的轉變擺在了每一個人的面前,這繁榮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足以證明新皇朝的勵精圖治與欣欣向榮。

  由于曾經的過往與現實的壓力,書生們得以表達他們的激憤,寫出更加令人慷慨激昂的文字。俠士們加倍地受到人們的重視,所行所想,不再是綠林間的簡單廝斗與上不得臺面的黑吃黑。即便是青樓楚館中的姑娘們,也更加容易地在這相對平靜的“亂世”中找到令人心動乃至心醉的男子。

  對于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一個最好的年代了。

  朝堂依舊繁忙,官員們在新的政治版圖上至少能夠更加輕松地實現自己的抱負。最近這段時間,則更加繁忙了起來。

  那條關于宗輔宗弼“可能”南下的不尋常的消息,在武朝的朝廷里,已經掀起了一股風暴。這風暴帶來的訊息由上往下仍舊處于封鎖狀態,但消息靈通者,已經隱約能夠察覺到一絲端倪了。許多大門大戶的動作,總能夠由內向外的激起一些漣漪。這漣漪未必是負面的,在發酵數日之后,在臨安消息靈通的上層社交圈里,可能要打仗的訊息已經有了一個雛形。

  聞者無不慷慨激昂。

  隨著漫長時光的過去,因著繁華景象的溫養,對于十余年前景翰朝的景狀,乃至于最近搜山檢海的認知,在人們心中早已變作另一番樣子。南武的勵精圖治給了人們很大的信心,一方面相信著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另一方面,即便是臨安的公子哥們,也大都相信,即使金人再度打來,痛定思痛的武朝也已經有了還手的力量——這也是最近幾年里武朝對外宣傳的成果。

  既然能夠還手,需要考慮的便是在這場戰爭里權力變化給人們帶來的機會了,權力上的機會,經濟上的機會。而即便有人心憂武朝再次受挫,也大都議論著自身如何出一份力氣,能夠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

  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并不易評價。但在武朝朝堂上層,對于這一消息的到來,自然不能如此任性地應對,在大量的討論和分析后,對于整個事態的處置,反倒更顯艱難起來。

  作為樞密使的秦檜,此時便處于這一片風暴的核心之中。

  自武朝變為南武,女真的搜山檢海后,秦檜于武朝官場上幾經波折,如今也已經是站在權力頂端的幾名大員之一。相對于此時的左相呂頤浩、右相張浚,秦檜于朝堂之上更多的屬于理智派的首領——他在景翰朝時便任事御史臺,以剛直不阿,又能穩定大局著稱,建朔朝穩定后,秦檜又先后做了幾項以雷霆手段穩定南北居民矛盾的事跡,得罪了不少人,然而確確實實是在為整個大局著想。

  此時的理智派,通常便是主和派,自女真搜山檢海后,秦檜深知己方與金人的武力差距,對于雙方的矛盾極為克制,這兩年甚至說出過“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樣的大方針、大策略。他的這些提案中沒有人情,卻極為現實,由于太子君武是熱血主戰派,因此秦檜一直未得相位,但也因此,地位變得超然起來。

  此時的皇帝周雍固然寵愛兒子,但另一方面,在理智層面則下意識地倚重秦檜,多半認為如果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秦檜這樣的人還能收拾個爛攤子。金人可能南下的訊息傳來,武朝的高層會議,少不了秦檜這樣的大員,不過這一次不待他潑冷水,整個朝堂內部的氣氛,卻是一致的凝重的。

  這幾年來,武朝操練新兵,打造軍械,如果是對抗劉豫還是有幾分信心的,然而對抗女真,朝堂上下的人腦子過得去的,大都希望這是傳來的假消息——過去的每一年,其實都有過這樣的風聲。不過,眼下的這一年,情況畢竟不一樣。

  吳乞買的病倒,宗輔宗弼想要拿下江南,以對宗翰做出威懾,對尚武的女真人而言,這確實是極有可能出現的狀況。在假設消息為真的前提下,眾人對于接下來的應對,便大都顯得畏縮,一方面,議和與挑撥雙管齊下的方針得到了眾人的推崇,另一方面,對于戰爭的選擇,則或多或少的顯得畏縮和混亂。

  情況也并不復雜,自從武朝在數年前與女真的對抗里輸掉整個中原,建朔朝平定下來后,武朝的軍隊地位便有了大幅度的提高。這提高并非是文臣們愿意的,而是在動態的博弈中出現的事實,一方面各地的混亂狀況給了帶兵之人更多的權力,另一方面,無論民間還是官場,對于軍人的呼聲已經漸漸高漲,這期間甚至還有君武這個太子,私下里一直為軍隊搖旗吶喊,令得朝廷的權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

  文武之間的對抗,為的也不僅僅是私利,在岳飛、韓世忠等被太子親睞的大員的地盤,軍隊的權勢通天,募兵、收稅甚至于部分官員的罷免由其一言而決。將軍們用這種過分的手法保證了戰斗力,但文官們的權力再難通行,一項國法要推行下去,手底下卻有完全不聽話甚至對著干的軍隊力量。在以前的武朝,這樣的情況不可想象,在如今的武朝,也未見得就是什么好事。

  官場上沒有什么恰到好處,矯枉必須過正往往才是真相。就如同對抗黑旗軍的大局,朝堂上下的文臣都在試圖封鎖位于西南的華夏軍力量,然而武朝的一支支軍隊卻在偷偷地購買華夏軍的火器——這兩年來,由于龍其非、李顯農這類書生在西南的活動,對于華夏軍走出泥沼的這些商貿活動,每每也有人報上朝廷,卻總是不了了之。這些事情,也總是令人氣悶。

  想要打敗敵人,就必須讓軍隊有自主權,不可令文臣指手畫腳。讓軍隊自主,對方又往往過了界。這中間的博弈想要達到平衡,是漫長的過程,但總的來說,如何能夠準確地節制軍隊又不使其戰力受損,是目前武朝朝廷的一個大課堂。一旦大戰開啟,眾多大臣們在這幾年所做的牽制和努力,就都成了泡影了。

  朝堂混亂而壓抑地討論和爭吵了數日,一開始抱著此消息可能有誤的想法,試圖將此等消息封鎖,在長公主府與張浚等人不斷施加的壓力下,方才派出了使者,使各地軍隊首領、指揮等做好準備,并派人進京商議時局、對策。這些信使才到半路,一則驚悚的消息,便由北往南地蔓延過來了,驚起的風浪猶如一連串的巨爆,轟隆隆的延伸千里,撲到了眼前!

  時間推回數日之前,曾經的武朝都城,此時已是大齊首都的汴梁,天氣昏暗而壓抑。

  那場大亂是突如其來的。

  變亂發生時,劉豫正在御書房中見幾名大臣,兵器的交擊聲響起來時,他的心就已經開始往下沉了。

  在這幾年的噩夢里,他或許是看見過某些類似的情景的。劉豫僵坐在書桌后微微顫抖,當禁軍統領薛廣城提著刀大跨步地走進來時,外頭的院子里,已經是一片殺戮。

  “你、你你…”

  “陛下,有人與您約好了的。”御書房的大門轟的被關上,那身影咧開嘴,舉步而來,“我來接你了。”

  一如三年以前,在那個夜里他看見的黑影,薛廣城身材高大,劉豫拔出了長劍,對方已經走了過來,揮起大手,呼嘯拍來。

  自從劉豫在皇宮中被黑旗奸細威脅后,他所在之處,均有五百到一千女真精銳的駐守,與漢軍輪流換防,但在此時,整個皇城都已陷入了廝殺。

  已經在汴梁呆了數日的鐵天鷹體驗到了這次大的混亂,早已不復當年繁華的汴梁城中升起了狼煙,各方的消息混亂無比,有人說是禁軍的一部參與了叛亂,有人說已有不少大臣試圖反正,脫離女真人的陰影。

  處于女真人的管轄下數年,雖然經歷了恐怖的鎮壓,但中原大地,胸懷傲氣之人仍舊不少。這場巨大的混亂引起了連鎖反應,有人打開城門,煽動汴梁城中居民逃出此地,逃去南武,也有人參與到了這場廝殺中去。鎮守汴梁的女真大將阿里刮不久之后便拔營入城,此時已有數名大齊朝臣攜家帶口,出城遠逃。

  皇帝劉豫亦被劫出城外。

  阿里刮的精兵隨即跟上。

  追與逃,混亂與殺戮。許許多多的人還沒弄清楚發生的事情,到底是有人叛亂造反,還是南方那支人稱黑旗的軍隊終于對劉豫動了手。鐵天鷹在隨后卻察覺了出來,黑旗于大齊朝堂數年的經營,一夕之間發動了。

  這整個事變的過程猛烈而迅速,甚至讓人分不清楚誰是被蒙蔽的,誰是被煽動的,誰是被欺騙的,大量虛假的訊息也遮蔽了女真人第一時間的反應,黑旗精銳抓住劉豫出城南逃。阿里刮勃然大怒,率領精銳一路死咬,整個追殺的過程,甚至持續了數日,蔓延由汴梁往西南的千里之地。

  四日之后,阿里刮的追捕軍隊回來,他們圍捕殺死了大約十二名的黑旗成員,這十二人死得慘烈,據說已全部被分尸——由于阿里刮沒有帶回活口,估計這些人全是死后才被抓住的——劉豫已經消失了。

  整個汴梁亂成一片,鐵天鷹已經悄然離開這片危險的區域,憶及黑旗整個行動,也不免心潮澎湃。不過,隨著兩日后關于劉豫的下一個消息傳來,他的整顆心都冷了下去…

  臨安,第一則消息傳到時方是前一天的凌晨,朝會上,大伙兒便都知道這則消息了。

  汴梁大亂,偽齊皇帝劉豫在皇宮中被人抓走,女真大將阿里刮遣大軍追捕,此時尚未找到劉豫。

  這定然是黑旗的手筆了。

  幾年前小蒼河之戰結束,劉豫大肆慶祝,結果某個晚上被黑旗軍的人摸進皇宮,將他毆打了一頓。劉豫從此杯弓蛇影,被嚇成了神經病,這件事情據說是真的,被眾多勢力傳為笑柄,但也因此落實了黑旗往中原各勢力中滲入奸細的傳聞。

  在金武關系緊張的此刻,黑旗軍忽然出來給金國這么一個下馬威,對于武朝朝廷,不能不說是一件好事。眾人或多或少都松了一口氣。

  第二日上午,巳時左右,眾人還在商議偽齊變亂的影響,那條喜訊傳來了。

  “…偽齊劉豫以血書昭告天下…當初金狗勢大,劉氏一族被逼無奈,為保武朝基業,不得不虛與委蛇,委身事金,戰戰兢兢…終保得武朝大局不失,中原仍在漢人之手…而今時機成熟,遂與各路義士一道,起兵反正,回歸我大武…中原反正了,大喜啊,陛下——”

  夏日,殿外的陽光燦爛地照射進來,傳訊的太監說完此事,龍椅上的周雍還有些迷惘。

  “啊…反正了…”

  一轉眼間,中原反正了。武朝,寸土不失地回來了?

  朝堂之上,呂頤浩、秦檜等人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起來,整個朝堂上下,呼吸的聲音都開始變得艱難,外頭的日光,忽然變得像是沒有了顏色,百劍千刀,如山如海地從那殿外涌進來,像是刺到了每個人的身前。

  “黑旗…這是欲亡我武朝的毒計啊…”

  公主府中,聽到這個消息的周佩,摔破了手中的杯子,她的雙手顫抖著,沒有了血色。

  自弒君之后,十年的時間過來,黑旗軍對于武朝,一直都保持著克制的態度。

  雖然對于戰場上的交鋒往往不留情,自保之時并不避諱狠手,但在這之外,黑旗軍的多數謀略,并未對武朝展露出多少的惡意。仿佛是為自己弒君的惡行懷有歉意一般,黑旗的策略,能夠避開武朝的,往往便避開了,即便不能避開,或多或少的,也都有著口頭上的善意傾向。

  這一次,在如此關鍵的時間點上,黑旗一個耳光打在了女真人的臉上。誰也未曾料到的是,他終于反手將劍鋒狠狠地插進了武朝的心坎里。

  這是鋒芒畢露的一劍,也飽含了你死我活的冷酷和兇殘。

  在天下的舞臺上,從來就沒有感情生存的空間,也沒有弱者喘息的余地。

  不久之后,消息傳遍天下。

  戰爭的齒輪,緩緩扣上了。交鋒在這水波下,正激烈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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