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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六章 譬如興衰 譬如交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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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傾盆的大雨籠罩了威勝附近起伏的山巒,天極宮中的廝殺陷入了白熱化的境地,士兵的沖殺沸騰了這片大雨,將領們率隊沖鋒,一道道的攻防戰線在鮮血與殘尸中穿插來去,場面慘烈無已。

  突降的大雨降低了原本要在城內爆炸的火藥的威力,在客觀上延長了原本預定的攻防時間,而由于虎王親自帶隊,長久以來的威嚴撐起了起伏的戰線。而由于這里的戰事未歇,城內便是愈演愈烈的一片大亂。

  天極宮的一側,已經被叛逆軍隊占領的區域內,進行的談判或許才是真正決定虎王地盤日后狀況的關鍵——雖然這談判在實質上恐怕已經無法決定虎王的狀況,城市中的大亂,遲早終將導向一個固定的方向,而在城外,大將軍于玉麟率領的軍隊也已經在壓來的路途上。雖然形諸表面的似乎只是晉王地盤上的一次政壇動亂和反撲,內中的情形,卻遠比這里來得復雜。

  “…楊順、方翔、蘇吉、沈安、盛本、石遜、桑英…竇兆、黃達、黃曉炳、杜威、錢琳中、侯兆蘭…”

  大雨的落下,伴隨的是房間里一個個名字的列舉,以及對面三位老人無動于衷的神情,一身黑色衣裙的樓舒婉也只是平靜地陳述,流暢而又簡單,她的手上甚至沒有拿紙,顯然這些東西,早已在心里轉過無數遍。

  “…因這些人的支持,今日的發動,也不止威勝一處,這個時候,晉王的地盤上,已經燃起大火了…”

  “晉王!你可知道當初是晉王收留的你!”

  “原公,說這種話沒有意思。我被關進牢房的時候,你在哪里?”

  “所以你勾結華夏軍!”

  樓舒婉的目光晃過對面的原占俠,不再理會。

  “這次的事情之后,華夏軍售與我等鐵質重炮兩百門,給出華夏軍滲入我方間諜名單,且在交接完成后,分批次,退回西南。”

  這段話說出,對面三人,一時間卻都愣住了,湯姓老者等了片刻:“兩百門重炮?退回華夏軍人員?”

  另一人卻也忍不住道:“華夏軍人員…都是他們說了算…如何能信…”

  原占俠卻搖了搖頭,恍然間有些無力地嗤笑:“就是因為這個…”

  “不信又如何?此次各地發動,多由華夏軍成員牽頭,他們主動撤走一大批,三位莫非還不滿意?若非虎王昏了頭,三位,你們給我拿到兩百鐵炮,再清走他們一批人。”

  樓舒婉神情冷然:“再者,王巨云與我約定,今日于北面同時發動,大軍壓境。然而王巨云此人狡詐多謀,不可輕信,我相信他昨夜便已發動大軍叩關,趁我方內亂攻城占地,三位在蓋州等地有產業的,恐怕已經岌岌可危…”

  她說到這里,對面的湯順猛然拍打了桌子,目光兇戾地指向了樓舒婉:“你…”

  “落入虎口的東西是拿不回的,然而若是立刻派人去,說不定還能勸他談判收兵。此事過后,我方賣與王巨云方糧食共二十萬石,交易分三次,一年內完成,對方交付錢物、金鐵,折為市價的八成…”

  “你還勾結了王巨云。”

  “原公,我敬你一方豪杰,不要再揣著明白裝糊涂,事已至此,說勾結沒有意思,是時勢使然。”

  殿外有雷聲劃過,在這顯得有些昏暗的殿堂內,一方是身形單薄的女子,一方面是三位神情各異卻同有威嚴的老者,對峙安靜了片刻,不遠處,那笑瞇瞇的矮胖商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時勢使然。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有著無比現實的重量。

  樓舒婉抿著嘴,吸了一口氣:“虎王是什么樣的人,你們比我清楚。他猜忌我,將我下獄,將一群人下獄,他怕得沒有理智了!”

  “晉王朝堂,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要殺人,人就要保命。虎王這次未必會殺我,反不反,于我而言,不是唯一的路。然而他要對付黑旗,黑旗便會對付他。”

  “若只是黑旗,豁出命去我不在意,然而中原之地又何止有黑旗,王巨云是何等樣人,黑旗從中串聯,他豈會放掉這等機會,即便不算我手下的一群莊稼漢,虎王對上這兩方,也要脫一層皮。”

  樓舒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

  “三者,這些年來,虎王嫡親倒行逆施,是什么樣子,你們看得清楚。所謂中原第一又是什么貨色…虎王心懷大志,總以為現在女真眼皮子底下虛與委蛇,將來方有宏圖。哼,宏圖,他若是不這樣,今日大伙兒不至于要他死!”

  她說到此事,原占俠皺起眉頭:“你區區女流,于男兒大志,竟也大言不慚,亂做評判!你要與女真人當狗,可也不虛說得這般大聲!”

  樓舒婉看著他:“做不做狗我不知道,會不會死我清楚得很!黑旗三年抗金,只是因為他們胸懷大志!?他們的中間,可沒有一群親族強搶民女、燒殺!胸懷大志卻不知自省,死路一條!”

  “這等事情,我看得出,田實看得出,于玉麟等一大群人,都看得出。跟著虎王是死,叛了虎王,一樣是跟女真作對,起碼比跟著虎王的生機高多了!”

  她攤開一只手:“短則三年,長則五年,女真人或者就將罷黜劉豫,親自掌管中原之地。殺了田虎,先是兩百門炮,連上華夏軍的線,肅清內亂之因,再與王巨云聯手,有轉圜的空間與時間。又或者三位忠于虎王,不與我合作肅清內亂,我殺了三位,華夏軍把事情搞大,晉王地盤分裂內亂,王巨云趁機摘走所有桃子…”

  “三位,我是女流之輩,只想在這亂世中活下來,管家我可以,打仗我不行,即便想要掌權,你們男人也不怕我。女真人來了,我立馬跪下,三位或戰或降,可自行選擇。但無論戰也好,降也好,想要保命,都得讓女真人高看幾眼才行…言盡于此,請三位長者斟酌。”

  她的話說到這里,在那沙沙的大雨聲中,殿內一片奇異的寂靜。

  事實上,時勢比人強,比什么都強。這沉默中,湯順微笑著將目光望向了一旁那位矮胖商賈——他們早已看見這人了,只是樓舒婉不說,他們便不問,到這時,便成了化解尷尬的手段:“不知這位是…”

  “華夏軍使者。”樓舒婉冷然道。

  “竹記掌柜董方憲,見過三位長者。”矮胖商賈笑瞇瞇地上前一步。

  “大掌柜,久仰大名了。”

  聽得這個名字,原本在樓舒婉面前倨傲無比的三位老人都是恭敬地拱手還禮,竹記之中最高層的幾名掌柜之一,這個名字他們是聽過的。自從小蒼河三年之后,中原之地不論是哪方勢力的成員,真見到華夏軍中這個地位的人,恐怕都難以傲慢得起來。

  這些人,曾經的心魔嫡系,不是簡單的可怕兩個字可以形容的。

  “大掌柜。”原占俠開口道,“這次的事情,便宜可都讓黑旗給占了。”

  “原公言重了。”那董方憲笑瞇瞇的,“這些事情,終究是為諸位著想,晉王眼高手低,成就有限,到得這里,也就止步了,諸位不同,只要撥亂反正,尚有大的前程。我竹記又賣火炮又撤走人手,說句良心話,原公,此次華夏軍純是賠本賺吆喝。”

  “哦?把我方弄成這樣,華夏軍倒是賠了本了?”

  “原公誤會,只要您不講竹記當成是敵人,便會發現,我華夏軍在此次交易里,只是賺了個吆喝。”董方憲笑著,隨后將那笑容收斂了許多,正色道:

  “此次北上之際,老板娘讓我帶過一些話與諸位。天下傾覆,華夏大敵只是女真,當初在小蒼河,諸位為女真逼迫,你我固然成對立之勢,然而亦是迫不得已。如今華夏軍已去西南,短期內不會再北上,與諸位自然再無利害沖突。你我皆是華夏漢人同胞,利益反而是相同的。”

  “女真取中原,建立偽齊,終究乃拖延、權宜之策,一俟國內大定,有余力南吞,必不會放過這片繁華之所。諸位在偽齊帳下,或可虛與委蛇,若真讓中原穩穩居于女真之手,諸位親族、家人、好友恐怕也再難有安寧之日,因此,如今是你方與女真必有沖突一日,華夏軍更在其后了。”

  “幫助諸位強大起來,便是為我方贏得時間與空間,而我方居于天南艱苦之地,諸事不便,與諸位建立起良好的關系,我方也正好能與諸位互取所需,共同強大起來。你我皆是華夏之民,值此天下傾覆生靈涂炭之危局,正須攜手同心,同抗女真。此次為諸位除去田虎,希望諸位能滌除內患,撥亂反正,希望你我雙方能共棄前嫌,有第一次的良好合作,才會有下一次合作的基礎。這天下,漢人的生存空間太小,能當朋友,總比當敵人要好。”

  董方憲認認真真地說完了這些,三老沉默片刻,湯順道:“雖然如此,你們華夏軍,賺的這吆喝可真不小…”

  “比之抗金,終究也不大。”

  這只是又殺了個皇帝而已,確實不大…不過聽得董方憲的說法,三人又覺得無法反駁。原占俠沉聲道:“華夏軍真有誠意?”

  董方憲正容:“原公明鑒,華夏軍如今乃是女真眼中釘、肉中刺,縱然不懼女真,暫時卻也只能選擇偏居天南,我方短時間內是不會再上來了。三年抗金,十數萬人的犧牲,華夏軍在中原的名聲積累不易,這等名聲,您可曾見過要隨意糟蹋的?殺田虎,是因為田虎要動我方,我等也正要告訴所有人,華夏軍不容輕侮。既然有名聲,我等要開商路,要來往貿易,如此才可互通有無,彼此獲利,原公,我等的第一筆生意,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你可有見過會自砸招牌的人?砸了名聲,惡心一下你們,我等與中原再難有互通有無的機會,所有人都怕華夏軍,又能有什么好處?”

  “然而…那三年之中,我方終究幫助女真,殺了你們不少人…”

  “哎!看原公這話說的。”董方憲大笑揮手,“小孩子才論對錯,成年人只講得失!”

  這句話說得慷慨,振聾發聵。

  “只要將來有合作的機會,能并肩攜手,共抗女真,以前的些許誤會,都是可以抹掉的!要解開誤會,總要有人跨出第一步,諸公,華夏軍已跨出第一步了。”

  “唉。”不知什么時候,殿內有人嘆氣,沉默隨后又延續了片刻。

  “…其實當初虎王一意孤行要降金…我是勸阻的啊,終究…形勢比人強…”

  這聲音和話語,聽起來并沒有太多的意義,它在漫天的大雨中,漸漸的便淹沒消散了。

  大雨中,士兵洶涌。

  巨大的沖錘撞上城門。

  長刀翻飛過人頭。

  無數的腳步、將領帶隊殺過人群。

  城墻上的殺戮,人落過高高的、高高的青石長墻。

  曾經是獵戶的王者在咆哮中奔走。

  無數的、無數的雨滴。

  廝殺的城市。

  傾覆的城市。

  癲狂的城市…

  這樣的混亂,還在以相似又不同的形勢蔓延,幾乎覆蓋了整個晉王的地盤。

  澤州,有人正在奔逃,他披散頭發,半個身體都染上鮮血,沖過了巨大的、陷入混亂中的城池。

  “虎王授首了——”

  “田澤云謀逆——”

  “所有良民不得上街,違者格殺勿論——大家聽好了,所有良民不得上街,違者格殺勿論。只要在家中,便可平安——”

  “餓鬼!餓鬼進城了——”

  無數種混亂的吶喊聲,火光已經沖天而起、煙塵直上云天。

  林宗吾陰沉著臉,與譚正等人已經帶著大量綠林人士出了寺廟,正在周圍布置安排。

  然后,林宗吾看見了飛奔而來的王難陀,他明顯與人一番大戰,而后受了傷:“黑旗、孫琪…”

  林宗吾已經隱隱意識到了什么。

  “孫琪死了。”

  王難陀說完這句,卻還未有停下。

  “軍隊、軍隊正在過來…”

  林宗吾咬緊牙關,目光兇戾到了極點。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道身影。

  回過頭去,譚正還在認真地安排人手,不斷地發出命令,布置布防,或者去大牢營救義士。

  軍馬的鐵蹄踏破了長街,奔涌而來:“奉閆將軍命,誅殺摩尼教叛逆,凡聚集此處,身攜兵器之綠林匪人,不肯投降者,格殺勿論——”

  這只是混亂城池中一片小小的、小小的渦旋,這一刻,還未做任何事情的綠林群雄,被卷進去了。充滿機遇的城池,便變成了一片殺場死地。

  一片煙火大海,在入夜的城池里,鋪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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