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臨,最后一縷陽光沒入西面的地平線時,天空的顏色已漸漸從橙黃褪為鉛青,青色的夜如潮水般的襲來了。
巨大的喧囂還在原野上持續,兵器的對撞聲、戰馬的飛馳聲、傷員的慘叫聲,猶如洪水般的各式聲音與吶喊。羅業還在推著盾牌奮力地奔跑前進,身邊的同伴將手中長槍從盾牌上方、下方刺出去,鮮血翻涌,他的腳下踩過一具還微微能夠動彈的尸體,一根長槍的槍尖從他的臉頰旁邊擦過去了。
“三!二——”羅業放聲大喊,最后叫出“一!”時,猛地翻開了盾陣,周圍人齊聲吶喊,羅業手中的鋼刀斬了出去,前方還有長槍刺過來,差點刺中他的肩膀,身邊同伴的鋼刀、長槍在吶喊中奮力揮砍、刺殺。就在羅業面前的那名西夏士兵頭上被砍了一刀,脖子上挨了一刀,鮮血翻涌飚射如噴泉,一柄長槍再照著他的脖子刺了進去,槍尖從后頸刺出,用力下壓。
那噴出的血漿還是熱的,西夏士兵的眼中似乎也還留著猙獰的神采,只是任何人受了這種傷,都不可能再有意識了。而即便如此,他的尸體在人海之中仍在不斷后退,在后退中不斷矮下去。他的身后還有士兵,一層一層后退的士兵,在前方的同伴被斬殺后,露出臉來,羅業等人的刀槍,便朝著他們持續不斷地斬下去!
又是一個西夏陣列的崩潰,羅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領著手下的人追逐出去,不斷擴大著殺傷與追逐的范圍。四周是擁擠潰逃的人影,鮮血的氣息使人心頭發膩。遠處的天空中,又有一道光痕出現,不時的,也有帶著火焰的箭矢朝著某個方向射出去。漸暗的天光里,不遠處的那根西夏帥旗在火光的照耀中轟然傾倒了。
“他們垮了!斬將!奪旗——”
羅業口中呼喊,聲音都已經顯得嘶啞。連續的作戰、沖陣。不是沒有疲憊。戰場上的廝殺,生與死的對沖,每一刀都能讓人竭盡全力,若是剛剛經歷此事的新兵。即便在戰場上一刀不出,戰爭過后巨大的緊張感也會耗盡一個人的體力。羅業等人已是老兵了,然而自下午開始的沖陣輾轉,十余里的遷移奔走,都在壓榨著每一個人的力量。
但沒有人停下來。也沒有人愿意停下來。途中若有人倒下,身邊的同伴便將他拉起來:“走——殺李乾順!”
從西北面殺下來的黑旗軍,總數僅僅是三千余人,然而在突進中形成的鋒線卻是十余股。槍盾的推進堅定如山,往往在片刻的僵持后,以陡然爆發、有我無前的氣勢壓垮前方的敵人。這瞬間的爆發,數十人置生死于度外的揮砍廝殺,對于前方試圖抵擋的敵人來說,是難以抵御的重壓。
西夏的軍隊中,步兵本就算不得精銳。步跋善走山路。單兵素質驚人,結陣則往往不行,正面戰場上,規模最大的撞令郎實質上等同于炮灰,多數以非黨項族人組成。縱然西夏立國多年,這些士兵也脫離了奴隸兵的性質,但本質上與武朝士兵恐怕還在同一水準,即便此次隨王旗而行的稱得上撞令郎中的精銳,然而又如何在正面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
沖過來的黑騎士兵一陣殊死爆發,隨之而來的便是大面積的潰退。后排的強弩兵即便能憑器械之利對黑旗軍造成殺傷。當三千人突入三萬人當中,這一殺傷也已少得可憐了。
夜幕降臨時,數萬人的戰場上已混亂得難辨前后,野利豐的帥旗在后退之中被推倒。大軍潰敗中,其余兩陣也受到了大大小小的波及。而在更南面一點的地方,一場驚人的廝殺,正在往北延伸。
箭矢拋飛在空中,戰馬奔跑,四蹄翻飛的速度已催至極限。黑旗的輕騎與西夏的輕騎在原野上高速的追逐,在混亂的局面中,不斷的拉近距離!
“走啊!走啊!快分散——”
西夏輕騎小隊長諢野在胯下戰馬的飛速奔馳中放聲大喊,在他身側不遠,一名黑旗軍的騎兵手握長刀正在往這邊以高速靠過來,這輕騎的肩后還插著一根箭矢,縱然天色昏暗,諢野似乎也能看見對方眼中的瘋狂。
這是輕騎,大部分的情況下,原本不是用來沖陣的,尤其不是拿來對沖的。
箭矢偶爾飛出,在這樣的高速奔馳下,絕大多數已經失去意義。諢野身邊還有跟隨的手下,對方的身旁也有同伴,但那騎兵就那樣高速的沖撞了過來。
“啊啊啊啊啊——”
諢野用力勒馬的韁繩,戰馬猛然轉向,足下已經失去平衡,斜插而過的黑旗軍輕騎同樣的馬失前蹄,轉眼間,巨大的煙塵沖撞而起。人的身體、馬的身體在地上翻滾扭曲,除了諢野之外,五六匹西夏輕騎都在這一次的沖撞中被波及進去,轉眼間便是六七匹馬的連環飛撞。后方奔跑得不夠快的輕騎兵被黑旗軍輕騎沖過來,以長槍刺下馬去。
率領輕騎兵的西夏將領禹藏麻同樣也在奔跑——他的將領甲胄實在太過顯眼了,有數支騎兵正在原野上以高速合圍過來,先是箭矢拋射,而后便是不要命一般的高速對沖。
“拉開距離,分散他們——拉開距離——”
禹藏麻的高聲嘶喊到得此時已微微有些力竭,四千輕騎此時在原野上被沖割成數塊,許多的輕騎正在經受追殺,不斷逃跑——禹藏麻不是無能的將領,原本的形勢也不該是這樣的。
這天下午的酉時左右,秦紹謙率領的重騎沖垮了沒藏已青的主力隊伍,陣斬莫藏已青,然后便開始往東北面李乾順本陣推進。禹藏麻率領四千輕騎被那鐵桶和大炮轟過幾次,而后對方輕騎殺過來,這邊騎兵被大隊裹挾著敗退。一方面因為戰場上密密麻麻的自己人,騎兵也不好施展,另一方面也有掩護潰兵的想法。但在稍稍鎮定之后,禹藏麻也已經看出了對方的短板。
這推進的三千多人中,重騎近一千五,輕騎一千,步兵一千。重騎雖不怕箭矢,但輕騎與步兵無法幸免。對方縱然火器厲害,自己的輕騎兵奔行折轉,速度也快。他一番整隊,輕騎兵如同牛皮糖一般的纏了上去。高速的拋射,一觸即離,對方的火器基本上還無法布置好,箭矢已經造成了殺傷。而禹藏麻將麾下輕騎分作四個大隊,從不同方向輪番騷擾。當另一支西夏軍隊遠遠能看見身影時,這支推進的黑旗軍,幾乎被騷擾得停了下來。
然后一千輕騎從中間脫離,開始向禹藏麻的騎兵發起攻擊。
在射距上的沖鋒、拋射,拉開距離的技巧,禹藏麻麾下的這支輕騎精銳不輸給天下任何人,雙方經歷了兩次試探性的對射后,禹藏麻已經對對方的重騎和步兵主隊再次展開了騷擾,而在此同時,對方的輕騎分裂了。
它的其中一隊分作數股。對禹藏麻麾下的騎隊展開了沖鋒。
禹藏麻并未將之放在眼里。原野上高速奔馳的散騎或許能大大降低弓箭的威脅,然而即便是沖到近距離內的廝殺,占人數優勢的禹藏麻又怎么會怕對方這區區千騎。他命令麾下騎兵盡量拖著對方,同時以拋射迎敵和騷擾步兵陣。四千騎在戰場上高速的回旋沖突,那邊的步兵陣舉著盾牌,沉默以待。而對面,西夏的軍隊也已推進到更近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接近的黑旗輕騎與禹藏麻麾下的精騎展開了第一輪的廝殺。
對方照著奔行的千人騎隊側面,以鋼刀斬馬股的形式,瘋狂地突了進去!
這些沖過來的黑旗騎兵。或五人一組,或十人一組,在途中,也有被飛射的箭矢射下來的。然而到了近處。雙方都在高速奔行的情況下,對方不拼刀,只沖撞,那幾乎就是實打實的以命換命了。最初幾騎的高速沖撞,禹藏麻還未察覺到有什么不妥,只有近處的西夏騎兵。在對方“雜碎去死——”的暴喝中感受到了瘋狂的氣息。為了避讓對方的火器,西夏騎兵此時也奔行迅速,五六騎、七八騎的沖撞成一團,戰馬、馬上的騎士基本都是九死一生。
一匹戰馬的瘋狂沖撞,有時候便能令一群人膽寒,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對這樣的行徑,都有些不寒而栗。經歷再多的生死,有不怕死的,沒有找死的。
這種瘋狂沖撞的持續出現,再不久之后幾乎沖散了四個千人騎隊的陣型。而后便是以高速的騎射來躲避對方的沖擊,再后來,黑旗的騎兵在后方追,數千騎兵則隨著禹藏麻以全速奔馳,逃離戰場。黑旗軍的輕騎兵以透支戰馬生命的形式不斷催打戰馬,沒命地沖上來,禹藏麻是這沖鋒的核心。
禹藏麻等人并不知道,此時率領輕騎的將領乃是小蒼河特種團的團長劉承宗,接到秦紹謙下達的擋住西夏騎兵的命令后,這支千人的輕騎部隊沒有多少疑問。事情極難做到,但除此以外已別無選擇。
首先想要率領半數騎隊沖鋒的是劉承宗本人,但搶下任務的乃是特種團參謀長周歡。這是一名平素沉默但極為工于心計,遇上任何事情都有極多預案,素來被人笑罵成“貪生怕死”的將領,但如同寧毅一般以“解決問題”作為最高信條的態度也頗為受人尊重。他率領著百余騎兵首先展開沖鋒,然后沉默地消失在了第一輪沖撞發生的血肉和土塵中,一些麾下的戰士追隨了他的步伐。
——沒有人想死,只是需要解決的問題,高于生命。
其時夕陽漸落,那邊的重騎與步兵隊伍同樣沉默地看著同伴對四倍于己的騎兵發起沖鋒、近乎同歸于盡的犧牲,然后抄起刀盾、長戈,開始迎向對面推過來的西夏軍隊,這個時候,隨著輕騎的離去,他們只有兩千五百人了。
黑暗的夜色終于吞沒了一切,原野上,各種各樣的火光亮起來,稀稀疏疏、斑斑點點。西夏王本陣當中,大片大片的篝火延綿開去,各種各樣的戰報,伴隨著一名一名的潰兵,不斷的撲了過來。在那黑暗中潰退而來的士兵先是一名兩名,然后一隊兩隊,自下午開始,短短兩個時辰的時間,那黑旗的惡魔殺入西夏的防線當中,此時,大量的潰敗正在如海潮般的撲擊成型。
一些潰敗的將領被推出去斬殺在營地當中。
西夏王聽著這混亂的消息,他的神態已經由憤怒、暴怒,逐漸專為沉默、木然、安靜。辰時二刻,更大的潰敗正在鋪展而來,西面,殺來的黑旗惡魔裹挾著潰敗的部隊,推向西夏本陣。
雙方進入視野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