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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八章 愛憎會 怨別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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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賊有反賊的路數,江湖也有江湖的規矩。”

  迎著風雪前行,拐過山路,名叫西瓜的女子輕聲開口。她的發絲在風雪里動,容貌雖顯稚氣,此時的話語,卻并不輕率。

  “既然在這世道上立足,父仇不共戴天。不是誰想放下,就能放得下的。我回苗疆之后,齊家的三位哥哥,你要看著點。”

  “我聽說今晚的事了,沒打起來,我很高興。”寧毅在稍后方點了點頭,卻微微嘆氣,“三刀六洞算是怎么回事啊?”

  “齊家五哥有天賦,將來說不定有大成就,能打過我,眼下不動手,是明智之舉。”

  齊家原本五兄弟,滅門之禍后,剩下老二、老三、老五,老五便是齊新翰。西瓜頓了頓。

  “至于三刀六洞,三刀六洞又不會死。殺齊叔叔,我于私有愧,若真能解決了,我也是賺到了。”

  “三刀六洞…不好看。”

  “噗…”

  西瓜笑了出來,偏頭看了寧毅一眼,兩人此時已是并排而行。穿過前方的小林子,到山腰轉角時,已是一片小平地,平時這邊能看到遠處的施工場景,此時雪花漫漫,倒是看不到了,兩人的腳步倒是慢了下來。西瓜隨便找了跟倒下的木頭,坐了下來。

  “我回苗疆以后呢,你多把陸姐姐帶在身邊,或者陳凡、祝彪也行,有他們在,就算林和尚過來,也傷不了你。你得罪的人多,如今造反,容不得行差踏錯,你武藝一貫不行,也成不了一流高手,這些事情,別嫌麻煩。”

  “你們總說我成不了一流高手,我覺得我已經是了。”寧毅在她旁邊坐下來。“當初紅提這樣說,我后來想想,是她對高手的定義太高。結果你也這樣說…別忘了我在金鑾殿上可是一巴掌就干翻了童貫。”

  “你是以勢壓人,與武藝關系不大。”西瓜笑了笑。“身居上位、以命相搏、怒發沖冠、理直氣壯,這些都是勢,你在金鑾殿上能壓倒那些權臣,是很厲害,也是因為你豁出去了。不留余地。總不能每次都拼命吧。你的勢也不是用來打架的,讓能拼命的人去拼就行了。”

  她與寧毅之間的糾葛并非一天兩天了,這幾個月里,每每也都在一塊說話斗嘴,但此刻大雪紛飛,天地寂寥之時,兩人一塊坐在這木頭上,她似乎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跳了出來,朝前方走去,順手揮了一拳。

  “我離開之后。卓小封他們還給你留下。”

  她揮出一拳,奔跑兩步,呼呼又是兩拳。

  “原本就是你教出來的弟子,你再教他們幾年,看看有什么成就。他們在苗疆時,也已經接觸過不少事情了,應該也能幫到你。”

  西瓜的身材本就不高大,加上稚氣的面孔,甚至顯得嬌小,說著兩句話時。聲音也不高,說完后又停了下來,看了寧毅一眼,見寧毅似笑非笑地沒有動。才又扭過頭去,緩緩推出拳風。

  “幾年前你在杭州,是學了幾手霸刀,陸姐姐教你的破六道,也確實是很好的發力法子,但破六道剛猛。傷身體。要幫你調理,陸姐姐有她的辦法,但我的身形,原本也是不適合用霸刀的,后來雖然找到了法子,爹爹也還教了我一套拳法。這拳法只為修氣,專為我改的,別人也不會。我也是這幾年才能領會,教給別人。我每天都練,你可以看看。”

  “當初在杭州,你說的民主,藍寰侗也有些端倪了。你也殺了皇帝,要在西北立足,那就在西北吧,但如今的形勢,如果站不住,你也可以南下的。我…也希望你能去藍寰侗看看,有些事情,我想不到,你總得幫我。”

  她口中說著話,在風雪中,那身形出拳由慢至快,擊、揮、砸、打、膝撞、肘擊、跳躍,漸至拳舞如輪,如同千臂的小明王。這名叫小金剛連拳的拳法寧毅早就見過,她當初與齊家三兄弟比斗,以一敵三猶然突進不止,此時演練只見拳風不見力道,落入眼中的身影卻顯得有幾分可愛,猶如這可愛女孩子連續不斷的舞蹈一般,唯有降下的雪花在空中騰起、漂浮、聚散、沖突,有呼嘯之聲。

  那每一拳的范圍都短,但身形趨進,氣脈悠長,以至于她說話的聲音,從頭到尾都顯得輕盈平靜,出拳越來越快,話語卻絲毫不變。

  然而這半年以來,她總是習慣性地與寧毅找茬、斗嘴,此時念及將要離開,話語才第一次的靜下來。心中的焦躁,卻是隨著那越來越快的出拳,顯露了出來的。

  “…你今年二十三歲了吧?”

  “…從圣公起事時起,于這…呃…”

  西瓜口中說話,手上那小金剛連拳還在越打越快,待聽到寧毅那句突兀的問話,手上的動作和話語才陡然停了下來。此時她一拳微屈,一拳向斜上前伸,神情一僵,小拳頭還在空中晃了晃,然后站直了身形:“關你什么事?”

  “我們成親,有幾年了?”寧毅從木頭上走了下來。

  “我們那個…算是成親嗎?”

  “這么幾年了,應該算是吧。”

  她原本擺了擺姿勢,繼續打拳。聽到這句,又停了下來,放下雙拳,站在那兒。

  “我這幾年,也不是沒人嫁了,只是藍寰侗的事情一直未曾放下心來。你…你幾個妻子,孩子都快長大了,跟我之間…跟我之間…”

  沒有了她的揮拳,風雪又回到原本飄落的景狀,她的話語此時才稍稍僵硬起來,身形也是僵硬的,就那樣直直地站著,雙拳握在身側,微微偏頭。

  一如寧毅所說,她二十三歲了,在這個年代,已經是老姑娘都不算,只能說是沒人要的年紀。而即便在這樣的年紀里,在過去的那些年里,除了被他背叛后的那一次,二十三歲的她是連一個風雪里僵硬的擁抱。都不曾有過的…

  雪花落下來,她站在那里,看著寧毅走過來。她就要離開了,在這樣的風雪里。許是要發生些什么的。

  至少…也該有一個僵硬的擁抱…

  半山腰的院落房間,油燈還在微微的亮著,燈火里,蘇檀兒翻看著手中的賬目記錄。回過頭時,不遠處的床上小嬋與寧曦已經睡著了。

  她又往窗欞那邊看了看。雖然隔著厚厚的窗戶紙看不見外面的境況,但還是可以聽到風雪在變大的聲音。

  這樣的夜里,他應該不會回來休息。

  她這樣想著,又偏頭微微的笑了笑。不知道什么時候,房間里的身影吹滅了燈火,休憩。

  風雪又將這片天地包圍起來了。

  寒冬一夜過去,清晨,雪在天空中飄得安詳起來,整片天地漸漸的銀裝素裹,替換深秋荒涼的顏色。

  早晨起來時。師師的頭有些昏沉,段素娥便過來照顧她,為她煮了粥飯,隨后,又水煮了幾味藥材,替她驅寒。

  段素娥原是那位陸寨主身邊的親衛,來小蒼河后,被安排在了師師的身邊。一邊是習武殺人的山野村婦,一邊是柔弱憂郁的京城花魁,但兩人之間。倒沒產生什么嫌隙。這是因為師師本身學識不錯,她過來后不愿與外界有太多接觸,只幫著云竹整理從京城掠來的各種古籍文卷。

  段素娥在山中本有家室,丈夫為青木寨而死。膝下一子卻已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最近青木寨的環境不錯,能讓家中孩子有個識字的機會,將來明理懂事,是山中婦人最大的希冀。平素與師師說些谷中發生的事情,閑暇時候。也會過來詢問些念書的心得。

  這年月的正牌花魁,便是后世令人信服的大明星,并且相對于大明星,她們還要更有內蘊、見地、學識。段素娥佩服于她,她的心中,其實反倒更佩服這個丈夫死后還能樂觀地帶大一個孩子的婦人。

  “聽說昨夜南方來的那位西瓜姑娘要與齊家三位師父比試,大伙兒都跑去看了,原本還以為,會大打一場呢…”

  “西瓜姑娘啊,年紀輕輕的,宗師般的人物,也不知是怎么練的,只看她一手霸刀功夫,與寨主比起來,怕是也差不了多少。齊家的三位與她有仇,暫時看來是報不了了,只是父仇不共戴天,這事情,大家都會放在心里…”

  “大伙眼下都在說京師的事情,城破了,里頭的人怕是不好過,李姑娘,你在那邊沒有親族了吧。”

  段素娥偶爾的說話之中,師師才會在僵硬的思緒里驚醒。她在京中自然沒有了親族,然而…李媽媽、樓中的那些姐妹…她們如今怎樣了,這樣的疑問是她在心中即便想起來,都有些不敢去觸碰的。

  第一次女真圍城時,她本就在城下幫忙,見識到了各種慘劇。之所以經歷這樣的慘狀,是為了避免更讓人無法承受的局面發生。但從這里再過去…普通人的心里,恐怕都是難以細思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對沖,斷指殘體后的吶喊,負擔各種傷勢后的哀嚎…比這更為慘烈的狀況是什么?她的思維,也不免在這里卡死。

  在礬樓這么些年,李媽媽向來有辦法,或許能夠僥幸脫身…

  不過,遠在千里外的汴梁城破后,礬樓的女子確實已經在拼命的尋求庇護,但李師師曾經認識的那些姑娘們,她們多在第一批被送入女真人軍營的妓戶名單之列。媽媽李蘊,這位自她進入礬樓后便極為關照她的,也極有智慧的女子,已于四日前與幾名礬樓女子一道服藥自盡。而其他的女子在被送入女真軍營后,眼下已有最剛烈的幾十人因不堪受辱自盡后被扔了出來。

  這些事情,她要到許多年后才能知道了。

  山谷之中雪下不停,然而谷中的某些氣氛,即便師師出門不多,此時也能感受得到正在變化。落雪之中,她偶爾能聽到河谷對面傳來的吶喊號子,士兵扛著原木,在這樣的大雪里,從山路上奔行而過,也有一隊隊的人,在倉庫與工地之間齊聲吶喊著鏟出雪道。來往人說話、呼喊里蘊含的精氣神,與幾日前比較起來,竟有著明顯的不一樣。

  這是汴梁城破之后帶來的改變。

  雪下了兩三日后,才漸漸有了停下來的跡象。這期間。蘇檀兒、聶云竹等人都來看望過她。而段素娥帶來的消息,多是有關此次西夏出兵的,谷中為了是否幫忙之事商議不停,而后,又有一道消息陡然傳來。

  幾日之前。鎮守西北多年的老種相公種師道,于清澗城老宅,與世長辭了。

  師師聽到這個消息,也怔怔地坐了許久。第一次汴梁保衛戰,鎮守城中的將領便是左相李綱與這位名震天下的老種相公,師師與他的身份雖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汴梁能夠守住,這位老人在很大程度上起了頂梁柱一般的作用,對這位老人,師師心中。敬重無已。

  這天雪已經停了,師師從房間里出去,天地之間,都是白皚皚的一片。不遠處的一處院子里有人走動,院子里的屋頂上,一名女子在那兒盤腿而坐,一只手微微的托著下巴。那女子一襲白色的貂絨衣裙,白色的雪靴,精致甚至帶點稚嫩的面容讓人不免想起南方水鄉大戶人家的女子,然而師師知道。眼前這坐在屋頂上儼如稚氣少女一般的女子,手上殺人無算,便是反賊在南面的頭目,霸刀劉西瓜。

  她平素愛與寧毅斗嘴。但兩人之間,師師能看出來,是有些不清不楚的私情的。這些年來,那位能文能武的童年好友行走世間,到底交了多少奇怪的朋友,經歷了多少事情。她其實一點都不清楚。

  按照段素娥的說法,這位姑娘也在眼下的兩天,便要動身南下了。或許也是因為即將分離,她在那屋頂上的神情,也有著些許的茫然和不舍。

  她能在屋頂上坐,說明寧毅便在下方的房間里給一眾中層軍官講課。對于他所講的那些東西,師師有些不敢去聽,她繞開了這處院落,沿山路前行,遠遠的能看到那頭谷地里聚居地的熱鬧,數千人分布期間,這幾天落下的積雪早已被推向四周,山麓一側,幾十人齊聲吶喊著,將巨大的山石推下土坡,河床一側,預備修建蓄水堤壩的軍人挖掘起引水的之流,打鐵鋪子里叮叮當當的聲音在這邊都能聽得清楚。

  已經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其中奔走幫忙了。

  她穿過一側的樹林,人也開始變得多起來,似乎有些女人正往這邊來看熱鬧,師師知道這邊半山腰上有一處大的平地,而后她便遠遠看見了已經集合的軍人,一共兩個方塊,大約是千余人的樣子,有人在前方大聲說話。

  “…我方有炮…一旦集結,西夏最強的平山鐵鷂子,其實不足為懼…最需擔心的,乃西夏步跋…咱們…周圍多山,將來開戰,步跋行山路最快,如何迎擊,各部都需…此次既為救人,也為練兵…”

  訓話的聲音遠遠傳來,不遠處段素娥卻看到了她,朝她這邊迎過來。

  “李姑娘,你出來走動了…”

  “素娥姐,這是…”

  “我們要出兵了。”

  “啊?”

  “西夏大軍已抵近清澗城,我們出兩支隊伍,各五百人,左右襲擾攻城大軍…”

  “西夏人…很多吧?”

  “西夏興兵近十萬,即便全軍出動,怕也沒什么勝算,更何況老種相公過世,我們這邊也沒有與西軍說得上話的人了。這一千人,只在西夏攻城時牽制一下,最重要的是,城池若破,他們可以在山林間阻殺西夏步跋子,讓難民快些逃走…我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相處數月,段素娥也知道師師心善,低聲將知道的訊息說了一些。事實上,寒冬已至,小蒼河各種過冬建設都未見得完善,甚至在這個冬天,還得做好一部分的水壩引流工作,以待來年春汛,人手已是不足,能跟將這一千精銳派出去,都極不容易。

  兩人一邊說著,一面往山坡的高處走去,下方的山谷、校場、隊列逐漸都收入眼簾,然后師師聽見上千人齊聲的呼喊,那隊伍立定,雖只千人,卻也是士氣高漲,殺氣沖天!

  遠處都是白雪,谷地、山隙遠遠的間隔開,延綿無際的冬日雪海,千人的隊列在山麓間翻越而出,逶迤如長龍。

  師師微微張開了嘴,白氣吐出來。

  自半年前起,武瑞營造反,突破汴梁城,寧毅當庭弒君,而今女真南下,攻破汴梁,中原動蕩,西夏人南來,老種相公撒手人寰,而在這西北之地,武瑞營的士氣即便在亂局中,也能如此凜冽,這樣的士氣,她在汴梁城下守城那么多日,也從未見過…

  這天下、武朝,真的要完了嗎?

  她身體搖晃,在白雪的反光里,微感暈眩。

  我…該去哪里——

  愛戀也罷、恐懼也罷,人的情緒千千萬萬,擋不住該有的事情發生,這個冬天,歷史仍舊如巨輪一般的碾過來了。

  十二月里,西夏人連破清澗、延州幾城,寒冬之中,西北民眾背井離鄉、流民四散,種師道的侄子種冽,率領西軍余部被女真人拖在了黃河北岸邊,無法脫身。清澗城破時,種家祠堂、祖墳悉數被毀。鎮守武朝西北百余年,延綿五代將領輩出的種家西軍,在這里燃盡了余暉。

  京城,連續數月的動蕩與屈辱還在持續發酵,圍城期間,女真人數度索要金銀財物,開封府在城中數度搜刮,以抄家之勢將汴梁城內富戶、貧戶家中金銀抄出,獻與女真人,包括汴梁宮城,幾乎都已被搬運一空。

  這只是汴梁慘劇的冰山一角,持續數月的時間里,汴梁城中女子被送入、擄入金人軍中的,多達數萬。只是宮中太后、皇后及皇后以下嬪妃、宮女、歌女、城中官員富戶家中女子、婦人便有數千之多。與此同時,女真人也在汴梁城中大肆的搜捕工匠、青壯為奴。

  這種搜刮財物,抓捕男女青壯的循環在幾個月內,不曾停止。到第二年年初,汴梁城中原本囤積物資已然耗盡,城內民眾在吃進糧食,城中貓、狗、乃至于樹皮后,開始易子而食,餓死者無數。名義上仍舊存在的武朝朝廷在城內設點,讓城內民眾以財物珍玩換去些許糧食活命,然后再將這些財物珍玩輸入女真軍營之中。

  及至這年三月,女真人才開始押送大量俘虜北上,此時女真軍營之中或死節自盡、或被虐至死的女子、婦人已高達萬人。而在這一路之上,女真軍營里每日仍有大量女子尸身在受盡折磨、折辱后被扔出。

  盡管后世的史學家更樂意記錄幾千的妃嬪、帝姬以及高官富戶女子的遭遇,又或是原本身居皇帝之人所受的折辱,以示其慘。但實際上,這些有一定身份的女子,女真人在虐之時,尚有些許留手。而其余高達數萬的平民女子、婦人,在這一路之上,遭受的才是真正猶如豬狗般的對待,動輒打殺。

  一直到抵達金國境內,這一次女真軍隊從南面擄來的男女漢人俘虜,除去死者仍有多達十余萬之眾,這十余萬人,女人淪為娼妓,男子充為奴隸,皆被廉價、隨意地買賣。自這北上的千里血路開始,到此后的數年、十數年余生,他們經歷的一切才是真正的…

  慘絕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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