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會嫁他。”
因為紅提這句簡簡單單的話,此后的一頓晚餐,大伙兒吃得極其尷尬、氣氛古怪。
鄭阿栓等一眾青木寨成員進來時,寧毅與祝彪以及這次過來的幾名竹記管事、領頭已經在里面了。吃飯的房間不小,擺了四張桌子,飯菜是這次跟隨過來的竹記廚子弄的,但看來寧毅他們也在幫忙。眾人進來時,寧毅正將一盤雞蛋往桌子上放,不過,一時之間,大伙兒也沒什么心情訝異這件事了。
如同山里人一般簡單的打招呼,紅提一一介紹,待到一開始的心理沖擊過去,大伙兒就都已經在桌邊坐下,隨著紅提舉起筷子說:“大家吃吧。”眾人哈哈干笑著開動,彼此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僅僅一簾之隔,紅提的那句話,鄭阿栓等人聽到了,寧毅、祝彪等人自然也聽見了。此時祝彪夾了一只肉丸低頭往嘴里塞,一副想笑又只得忍住,想對寧毅表達欽佩又不好開口的樣子。
寧毅與紅提則坐在主座上。這樣的方桌,分開四向,一桌八人,寧毅與紅提同坐了一張長凳,表情自若地面對著所有人。事實上,雖然紅提與寧毅獨處時,或許偶爾會顯得害羞,對于旁人,她卻是光明磊落、精進至誠的。這其中,有著宗師級高手的氣度,有著長期在山上積累的威嚴,也有對這段感情感到光明正大以及為之自豪的認知。
寧毅的上山,引起的波動固然是一件麻煩事。但對她而言,將自己喜歡的男人介紹給自己的親人,讓他們明確這一認知,接下來為之喜悅,沒什么可避諱的。就算一時間會有猜疑和揣度,反正那也是必須要克服的問題。
作為大當家的這種態度,令得眾人一時半會不敢表現出異議。當大伙兒將目光轉向寧毅時,這位據說在山外有著偌大兇名的年輕人也沒有表現出多少異常來。一般來說,這類的初次見面、請客吃飯,多半要包含下馬威或是拉攏人心的動作。但這一切的表象都沒有出現。
紅提一面吃飯。一面開口跟寧毅介紹著每一個人的事跡,從幾位寨主到山里的一位位頭領、頭目、家人。寧毅便會笑著說佩服,端著酒杯敬過去,但也未曾表現出特別的恭維或是拉攏來。這期間。只有在介紹到五寨主韓敬時。發生了小小的插曲。
那是在寧毅舉酒敬對方時。韓敬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后笑著說道:“聽說寧兄弟在山外名氣很大,武藝想必也很高。他日若是有暇,是否可以指教一下…”
他這話才說完,紅提的筷子便啪的按在了碗上:“五哥,吃飯的時候你說這個。若你手癢了,我陪你過過招。”山上其余的四位寨主哪一位都比她大,她一般是叫“二叔”“三哥”“四哥”“五哥”。今天她也特意打扮了一下,此時目光一凝,面上便如結了一層薄霜。韓敬微微苦笑,拱了拱手:“對不住,我說錯了。”
“無妨。”寧毅輕輕拍了拍紅提的手背,望著韓敬微笑拱手,“小弟也確實練過幾年,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卻是沽名釣譽,武藝是不高的。但若是韓五爺有興趣,他日也不妨切磋一下,彼此印證,還望五爺到時候手下留情。”
對于寧毅這種特意強調匪號“血手人屠”的行徑,紅提估計也有些無奈,但面上的表情已經柔和許多了,偏了偏頭,往桌邊示意。
“要說武藝,立恒手下最厲害的是這位祝彪祝少俠,我也曾與他過過手,五哥若真有興趣,可以找他練練。”
祝彪正在吃雞腿,此時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滿嘴的油:“唔,陸前輩太夸獎了,您那是指點我。五爺,兄弟祝彪,江湖人送匪號‘焚城槍’,他日有空,請五爺指點一下,嘿嘿…”
“好說、好說…”韓敬回答道。
紅提那邊倒微微皺起眉來,笑道:“焚城槍?怎么忽然有這個名字了,挺好聽啊。”
寧毅笑著,不打算揭穿這外號是自己進山時才幫忙起的。祝彪那邊卻是非常開心,他這幾天到處宣揚自己以后就叫“焚城槍”祝彪,此時笑道:“哈哈,我也不知道哪里叫出來的。不過我也覺得蠻不錯的。”
“還真是謝謝各位江湖人了…”寧毅笑著低喃。紅提看了他一眼,覺得多半有些貓膩,隨后還是繼續往山中同伴介紹下去。
如此這般,待到一頓飯吃完,眾人也沒能弄清楚這位外來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見面與吃飯,也就真的變成簡單的見面吃飯了。飯局結束之后,眾人懷著一肚子的問題陸陸續續的離開,寧毅與紅提將他們送到了院門處。此時天色已黑,雨勢未停,整個山谷的家家戶戶里透出渺茫的微光,雨中的燈籠也搖晃得厲害,領著眾人散開,不多時便在雨幕里消失不見了。
院子里傳出傭人們收拾善后的聲音,大部分人離開后,寧毅牽著紅提的手,看著這夜色中的山谷,在院子外側的屋檐下找了根原木坐下。這一側臨近山谷,前方便是陡峭的土坡或者說是懸崖,下方落差很大的地方才有道路蜿蜒過去,有新建的小院群落。屋檐下都是泥地,在水里變得濕滑,只有這根靠墻的木頭還是干的,兩人倒也不介意,這里離開了大部分人的視線,便能安靜地獨處一會兒了。
以兩人的性情,之前的情感,進山之后要談到婚事上,并不為難。早一天寧毅就在獨處時直接說起了這事,紅提也不知是該害羞還是該怎樣,到最后反倒是自然而然地答應下來。兩人之前已經有過一定程度的身體接觸,手也讓他牽了。心也給了他,若再發展下去,身子當然也是他的。如今他進了山、開了口,也就沒什么可糾結的。其實以紅提的性情,早一年在獨龍崗時,被寧毅冒著走火入魔的危險按在床上,甚至扒了褲子,其實心里就已經許配了他。這也是她今天坦坦率率說出這件事的理由。
不過…“你直接說出來了,我還是挺意外的。”牽著女子的手,寧毅笑著說道。
“打亂你計劃了嗎?我以為你今天會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什么的…”
“呵呵。哪有那么夸張。就是見面而已。”寧毅望著雨幕道,“要讓他們信我,是一個很長期的過程,至少要相處幾個月。一個下馬威能嚇到誰。反倒要讓人瞧不起了。我在這里。就是幫忙做事而已,往后的想法,也都會跟他們說清楚。他們若真不愿意做,是強迫不了的,好在你在他們心目中還很重要。”
“我暫時應該還使得動他們。”紅提道,“不過你昨天說,要打仗…”
“嗯,要打仗。”寧毅說完這句,沉默了片刻,“像昨天說的,我來呂梁,不是帶來和平的。武朝積弱難返,北面的那些人已經秣馬厲兵,三年也好四年也好,一定會打過來。現在的呂梁山可以自保,將來是一定要波及進去的,到時候是打是走,想要有活下來的力量,現在就必須開始練兵了。”
黑暗中,他將手指嵌入紅提的指縫間,兩只手握在一起:“你當初為了寨子四處奔走,就是為了少死些人。現在好不容易穩定了,我過來又要你們去打仗,是有些麻煩,可能有些人不愿意,但這確實是有必要的,北面的情況其實已經很著急了,女真人已經掃遍遼國全境,就要把他們的基礎穩定下來,道理我總會慢慢的說清楚…”
寧毅說完這話,紅提那邊也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她卻是輕聲地笑了出來:“立恒你小看我們山里人了。大的道理他們或許不懂,一些簡單的事情,還是明白的。呂梁山這一塊,不夠強,沒有力量,就活不下來。你當初說盡量讓周邊混亂一些,不想打仗的其實是我,要說其他人,特別是四哥五哥這些,真打起來,最高興的就是他們。”
她語氣輕松地說道:“別看五哥對你態度不怎么好,你說的練兵法子,他是用得最好的。兵練得好了,不能拉出去見血開鋒,最不高興的就是他。我們也許可以打得過周圍的烏合之眾了,但遼人當初是怎么過來打草谷的,大家都經歷過。兵練好以后,再見過血,將來才有可能打得過真正的軍隊。你若是要他們立刻把你當自己人,我可能辦不到,若說要讓他們出去打幾仗,他們會高興得不得了。”
“這跟有把寶刀立刻就想砍點什么也差不多了…”寧毅點頭笑起來,聲音倒是不高,“反正呢,這次過來也就是幾個事。高爐那邊的整理,打仗練兵,最重要的還是要適應這次帶過來的榆木炮和地雷,盡量利用起這些來。敵人可以慢慢找,反正…讓大家打得過癮吧。我帶來了兩個會勘探的師傅,找一找呂梁這邊的露天煤礦場,也就是產石炭的地方,這個很重要…當然,還有這個寨子,你們越做越大,下面的管理規劃,已經有些亂了,東西都亂扔,效率恐怕也不高,這個事情,我可以幫忙。”
寧毅想了想:“再另外,寨子可以擴大一些了,人手再加的話,可以多幾個據點。你以前住的地方,我打算圈進去。福端云那邊,是可以安排人照看的。”
黑暗里,雨聲之中,紅提將目光望向了他。寧毅偏了偏頭。
“人一輩子,會有些遺憾的事情。有一些到了很多年后你會想起來,也許是有些麻煩,但并不是做不到的,當初卻沒有做。我既然來了,總能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的。”
他拍了拍紅提的手臂。
紅提沒有說話,黑暗里雨聲瀝瀝,氣氛安謐下來。過了一陣,寧毅道:“當然還有跟你在一起的事情。也該是時候了。”
紅提握著他的手微微緊了一緊,寧毅偏頭看著她,笑道:“其實我們認識也這么久了,發生這么多事情…”他說到這里,似乎想說下去,卻又停了下來,過了好久,才在黑暗里朝紅提靠了過去,低聲道:“你閉上眼睛。”
紅提看見他的臉靠近了過來,嘴唇貼在了一起。她閉上了眼睛,心跳和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起來。雨聲之中,接觸的唇瓣柔軟、而又微微有些干澀,寧毅將手按上她的肩膀,撫上她的頸項、腦后時,她也沒有抵抗,只是伸手輕輕抓住了寧毅衣袖上的布片。這位飽經殺戮幾無敵手的女武神,一時間,竟顯得像是易傷的花瓣一般柔軟。
過了一陣,兩人才又回復到依偎并坐的樣子,體溫清晰地透過身體傳過來。紅提低聲說了一句:“你的…舌頭…”
“就是那個樣子的…”
“…”紅提也就沉默地認可下來。
兩人就在那兒坐了好一陣,就算是經歷了各種大事的兩人,相戀之中,也不免各種親昵。寧毅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輕薄了紅提多少次,間中也閑聊一些事情,過得一陣,兩人手牽著手在屋檐下散步,偶爾寧毅也將紅提抱在懷里,或是親昵,或是一道看向山下。到得這晚快分開時,紅提才低聲道:“下面的那幫人呢?寨子里的大伙兒都很緊張了,該怎么處理他們?”
“何員外、武勝軍那幫人?”寧毅靠著墻邊抱著她,失笑地搖了搖頭,“做生意談利益,我們肯做他們才有得談,要是無欲則剛,齊家的利益在南邊,武勝軍在雁門關,真能興師動眾打過來不成?要是真敢亂來,反正要打仗,就把他們埋在呂梁山了…”
他的手掌輕撫著紅提的后背,感受著懷中女子的依偎,又想了想,道:“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明天開始,你接見一下他們,說點好話,但什么都別答應,我會在私下里跟他們談妥。何員外也好、武勝軍也好、田虎也好…哦,倒是有一個說是打遍中原無敵手的家伙,可能要額外處理一下…”
他附在紅提耳邊輕聲低語,說完之后,紅提點了點頭,退后一步脫出了他的懷抱,寧毅卻又將她拉了回來:“現在不用去啊,這么大雨…”
黑暗之中的屋檐下,又是一陣耳鬢廝磨。隨后,卻見女子的身形朝后方一退,刷的一下飛入雨幕,她是倒著躍出去的,目光望著寧毅,進了雨里,才一個轉身,然后身形朝著陡峭的山坡落下。寧毅沖過去:“喂…大雨啊…”只見女子的身影在山坡上借了一下里,落入更遠的地方,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樓舒婉等人終于收到了血菩薩面見山外來人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