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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二章 世間繁瑣 丑陋污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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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周侗所言,綠林人過得好的或是過得不好的,真正在乎的主要是個面。這樣的說法放在其他人身上沒錯,歸于周侗自身,也是難以免俗的。

  作為年界七十的武道圣者,老人的為人,并沒有太多可挑剔的。為了賑災之事,幾個月內連踏上百家匪人山寨,聽聞寧毅之事,又以高齡之軀奔行千里而來。只要是心之所善、符合道義之事,哪怕沒有回報,當事人并不知曉,老人也絕不吝于為之付出努力、甚至于更多的代價。

  不過這些年來,他也已經是受人尊重的天下第一人。雖然心未必在乎這一虛名,但每至一處,老人必被人恭敬以待,他若提出想法,別人也必然會予以重視。甚至于有嚴渙這類的弟——雖然未必聰明——卻可以因為他的到來而被激勵,豁出身家性命。

  而他的這次南行,寧毅對他雖然恭敬,但實際上卻并沒有給太多的面——雙方的兩次碰面,都是這樣的情況了——周侗心倒不至于為此記恨,但他也不可能拿熱臉貼一個小輩的冷屁股,因此當第二天他做完自覺應做之事——留下對陣法的改良想法之后——便直接告辭離去。

  當田東漢將那幾頁改良陣法的紙張交給寧毅,寧毅心多少也有些感慨。不過此時他的心思已經不在這些事上,尋仇與威懾之事在小縣城央的爆炸后就已經收尾,接下來他將回去京城,然后立刻啟程北上。由于這次婚禮鬧事的插曲,事情已經滯后于了原計劃——他原本已經寄了一封信給紅提,告知她自己將去呂梁的消息。如今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等得著急。

  自從知道乞顏部羅、孛兒只斤鐵木真這些事情之后,許多的計劃,都在重做。而對寧毅來說,在許多信息都不明朗的情況下,這些計劃的終點也難以計算:未來需要面對的敵人是哪些、我需要保證的事最低是自保。最高要怎樣,由于敵人的力量無法計算,需要應付的事情無法估計,那么最低標準的自保到底要到哪一步,就也難以計算了。

  事情標準不確定,計劃就可以無上限。也是因此,接下來有多少的時間,基本都是不太夠的,哪怕只盡人事,手頭上的工作也得爭分奪秒了。而即便有這樣的壓力,他也并不愿意放棄家庭或是關心的人。在京城的許多時候,他還是陪伴著妻兒們渡過的。

  好在他如今已經不是白手起家慢慢摸索的創業者了,即便有著如此緊張的情緒,他的手頭上仍舊可以有條不紊地放出十幾條線往前走:竹記的發展,家衛的訓練,對說書、宣傳方面的控制,新產品的研發。火藥的運用,運營呂梁的計劃,對苗疆一方的關注…在確定了心所想之后,有關這些事情的計劃,都在迅速膨脹。

  雖然這些事情有些還處于看不到效用的打基礎階段,但如果從后往前看,從這一年二月開始,寧毅手邊的計劃和項目,激進膨脹得幾乎瘋狂,光是針對火藥改良和運用方面的想法。他在一個月內便選擇了包括地雷、磷火在內的十數個方向,讓作坊里的煙花工人進行嘗試。

  由于這些匠人大多也并非是什么天才,各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縱然有寧毅的啟發,許多項目一開始還是遇上了問題。寧毅身邊的這些項目就像是走在高高的鋼絲繩上一般。但不久之后人們就會發現,就整體而言。這些項目在幾個月內就開始迅速往前增長,雖然有的失敗、歸于檔案,但許多的想法還是在瘋狂的激進狀態往成功的彼岸登陸,走在這鋼絲繩上的,顯然是個擁有豐富經驗的雜技老手。

  相對于新物品的研發與竹記商品的豐富、生意的擴張,與賑災事件里涉及的各個家族的對抗,只能占據寧毅心思的一部分,至于桃亭縣的這幫綠林人,就更是小部分的小部分了。也是因為之前京城里實在鬧得太過火,寧毅迎娶云竹與錦兒的聚會上,一幫人過來搗亂,雖然當場就擒殺了一部分,但仍有部分逃脫。

  那場聚會算不得盛大,但右相府的不少人還是到場祝賀了,例如堯祖年、例如紀坤、例如覺明和尚這些人,雖然平日里看來和善,但這些人身邊的關系,哪一個不是盤根錯節。堯祖年身為當代大儒,背后實際上有自己的家族,紀坤則是專為相府處理臟活累活的總管,覺明和尚就更是皇族出身。一般的綠林、黑道是根本不敢欺到這些人頭上來的。

  當時這些人就臉色陰沉地發了火,后來由于桃亭縣英雄大會的消息傳來得太及時,寧毅才順便撥冗南下,屬于“你站位置實在太正點,我忍不住就踢過去了”的性質。待到事情做完,周侗趕到時,寧毅手頭在處理的已經是其它的事情了。

  桃亭縣的一場捕殺迅速地結束了,至于之后直接涉及的問題,大都由官府來解決。而在間接影響下的“心魔”惡名的擴張,更多綠林人的義憤填膺,那里便有著更為復雜的因果,難以歸結到這單件事情上來說。

  這場慘劇之,唯一能夠在寧毅心頭留下些許痕跡的,大概也只有再次見到周侗這一點,縱然并不愉快,但這位老人的存在,并不容易讓人忘記。但也只是留存在心的一點點記憶罷了。

  只是,雖然見面算不得愉快,在離開桃亭之后,周侗為了寧毅的這件事,仍舊奔走了不少地方。直到一兩年后,在一些頗為直接的信息搜集,寧毅才零零碎碎的知道,這位老人在與許多人的碰面,都曾特意地提起此事,為寧毅在賑災的行為作出了解釋和擔保,只是當時心魔的惡名已經傳播得極廣,桃亭的慘劇也已經被人刻意宣揚出去,周侗的說話和擔保。實際上也不可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但無論如何,在當時再想起這些事來,回憶起這兩次并不愉快的見面,終究還是在寧毅心形成了極為復雜的感受。

  這是后話,暫不再提了。

  天氣入夏。遙遠的北國,在天祚帝勢力覆亡后,金國正在忙著橫掃已經滅亡的遼國以西土地。而在張覺被殺之后,無論是郭藥師的常勝軍還是駐扎于雁門關以北的武朝軍隊都不再有大的進取動作,開始轉入消極防御當。

  北方局勢微妙,在南面的朝堂上。也已經醞釀出了肅殺和警惕的氛圍。這年春天,童貫因收復燕云州的功績被封為廣陽郡王,之后致仕,全身而退。接替他職位的譚稹開始積極建設自己的政績:也就是盡量招安與拉攏北地的流民、山匪,并試圖招降虎王王慶,構筑北面以太原為心的防線。

  這樣不擇手段的拉人到底能不能發揮必要的作用暫時還沒有實踐的檢驗。但可想而知,接下來賬面上的數字可以變得很漂亮,也同時擴大著戶部、兵部后勤賬目上的赤字與空白。秦嗣源等人曾經試圖上書勸諫,但剛剛上位的樞密使,皇帝是愿意給予信任的,知道事情不會有結果,象征性地反駁一下之后。秦嗣源也就無奈作罷了。

  無論如何,相對于童貫這樣的高手,在秦嗣源等人眼,譚稹只能算是一個資質平庸的混蛋,資質平庸,能夠造成的破壞也是有限。

  當然這個資質有限也是相對童貫而言,朝堂上的一絲風吹草動,都會在民間掀起莫大的波瀾。由于譚稹的這第一把火需要的是政績,對于士兵的審核、領導、管束并不嚴格,下面的負責人們便紛紛響應了朝廷的號召。

  在北面的幾路。一些有案底的綠林人、打家劫舍的山匪已經開始借著這股東風洗白,走上殺人放火受招安,向朝廷要物資、吃皇糧,變成高富帥,迎娶白富美。踏上人生巔峰,想起來還有點小激動的轉變。此時這轉變還在開始的階段,卻已經有不少綠林人被吸引過來,紛紛加入有關系的山營匪寨,順便將自己的身份交上去進行洗白。

  譚稹上位引起的波動,自然不止是表面上的這一些。朝廷官員并不都是庸才和傻瓜,招安的同時,當然也想要領導權,而山寨的各種匪人,則打算在保持的情況下又能白拿朝廷的俸祿。也有些匪人受了招安之后,發現自己傻乎乎的,別人并沒有交出領導權,自己卻交了,真正成了苦逼的大頭兵,便又在下方開始做動作。

  無論如何,朝廷一道命令的下達,也就意味著北方好幾路地方隱形統治權的轉變,而歷史上每一次權力、利益的轉變和交割,無論大小,都不會安安靜靜。山匪、官兵、綠林間的矛盾并未因招安而平息,只是在這些不成熟的招安政策的名義下,一天一天的變得愈發激烈起來。

  北國、朝堂、武朝大地,一股股暗流組成的生存法則,猶如大草原上復雜的食物鏈,有時平靜、有時狂暴,有時隱蔽、有時兇殘地出現著。而在這樣的天地下,也有更多的人,在過著他們看似質樸而又簡單的生活,只有在被殘酷的生存法則注視到時,偶現一絲波瀾。

  山東東路,魚營縣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林沖正坐在田野邊的樹下,看著一條溪流自眼前靜靜地流過。

  春耕時節已經過去,眼下的這段時間,農村里正是閑時。林沖時常出門,看看有沒有什么事做。有些時候他跟著附近頗有本領的方姓漢攬些類似短程走鏢的活,但長程的、太麻煩的,他還是不愿意沾了。

  對于眼下的這段生活,農村里的這段日。他想,他是滿足的。但許多時候——例如現在——他卻并不愿意回家,只想在這溪邊稍微坐坐,想一想。有時候一想便是半天。

  去年冬天,在大名府見到高衙內之后,他心的迷惑變得愈發明顯起來,這迷惑混合著巨大的恨意、自責、以及痛苦:那一天他跟著高衙內一直走到最后,想著自己應該下手、應該豁出一切,是這畜生惡貫滿盈的時候到了。然而到得最后。他仍舊沒能出手殺了他,于是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懦弱至此。

  村里的徐寡婦——如今是他女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能夠讓他滿意的,這滿意并非源自于樣貌上。他如今也已經不講究這些。她令他感到溫暖,雖然一開始的時候這個寡婦令人感到潑辣甚至強橫,但自從與他在一起后,女人對他,卻的確是千依百順的,或許是因為死了一個相公。她格外珍惜眼前的這個男人。她依賴他,而他對于她,甚至也有著某種依賴之情了,就像是一切都失去之后,剩余的唯一一樣珍寶。

  然而從去年冬天過后,心的痛苦與恨意常常令得林沖不愿意太快的回到家。他隱隱在心想著。自己是不該如此甘之如飴的享受那種溫暖的,若是覺得享受,豈不顯得他更加懦弱了嗎?他有著如此的深仇,有著不得不報仇的理由,可他不僅不報仇,竟還在這里,感到了溫暖…

  而與此同時。心猶如死灰一般的另一部分則在告訴他,應該忘記一切,在這個小山村里,安安分分地過完這一輩就算了——他本是這樣想的,直到大名府見到高沐恩的那一刻,痛苦才又堆壘了起來。

  偶爾與那位“高大哥”碰面的時間里,他也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大多是綠林的,例如大光明教如何如何,又例如周侗如何如何。他如今最復雜的或許是聽到師父的名字了。這些情緒令他坐在樹下,不愿回家,感到消沉。

  但無論如何,夕陽西下時,他還是起身往回走了。女人會在家里等他。燒好了飯菜,到了夜里,也會盡力地用身體取悅他,讓他的心都感到溫暖。想到這里,他為了自己的晚歸而感到內疚。也就是在這一天,他走到自家院門外時,聽到了吵嚷的聲音。

  “出去!滾出去!我剁了你的手…你試試看…”

  “嘿,你這女人還敢破爛,你姘頭沒回來吧,知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回來…”

  “去你的,知不知道他回來打死你…”

  “打死我,來啊!打死我啊!你個水性楊花的淫婦,你是我堂弟的女人…”

  “欠你們家的東西都還給你們了,滾——”

  “哼哼,你還滿橫,我告訴你,你那野漢不是什么好人,看他臉上的疤,一準是被官府緝拿的逃犯,刺了字的…你想讓我告官嗎——”

  “去告啊,你去告啊,我告訴你,你惹錯認了,現在滾出去,老娘不跟你計較,你再不滾,再在這里風言風語,老娘一刀劈死你。再殺了你全家人,大不了我徐金花一人給你們陪葬,你看我做不做得出來——”

  林沖的臉色陰沉下來,院落里正在與徐金花爭吵的男他也認識,乃是徐金花原本夫君的堂弟,一般人叫他耿二癩,乃是村里出名的懶漢閑漢。由于游手好閑家里又沒有東西,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也是因此,他見了女人便有點亂來,為此還被村里人打過不少次。

  徐金花的相公——也就是他的堂弟——去世之后,他恐怕沒少打過徐金花的主意,林沖當初也是注意到了這點的,但當時他剛剛到這里,看起來身材高大,徐寡婦又潑辣,他也就沒敢做什么,如今大概是覺得摸清楚了林沖的軟肋,忍不住便摸上門來了,恐怕也已經不是第一次。

  農村之的男女之事,遠比城市里要淳樸,但在許多方面,也遠比城里要亂來。這類閑漢找上門來,對一個寡婦風言風語,若是抵抗得少些,被強暴的可能也并非沒有。這類人已經臭名遠揚,甚至談不上什么羞恥之心,在許多村里,或多或少的都有個一兩人。

  林沖摸了根棍,從門口走進去,那邊的房門口,耿二癩注意到了徐金花的目光,回過頭來,看到了林沖,目光畏縮了一下。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姓穆的你要干什么…”

  林沖將棒對著他舉了起來,他縱然某些方面性情懦弱,但也算戎馬半身,一身武藝、一身殺氣再加上臉上疤痕,真表露出殺意時。沒有多少人能在他面前維持住情緒。那猥瑣的村漢雙腿幾乎顫抖起來:“你你你,你要殺人…你不能…你知不知道殺了我會有官府的人來,姓穆的,你是逃犯,你臉上的疤肯定是刺字。你敢殺我…”

  林沖手上的棍定了一下,也在此時,房間里的徐金花沖了出來,將那耿二癩一把推翻在院里的泥地上:“滾!給我滾出去——”

  那村漢從地上爬起來,卻盯著林沖:“哈哈,我說對了吧。姓穆的,我若是報官,你會怎么樣…哈哈,有種殺我啊,你殺我啊…徐金花,你們奸夫淫婦。肯定是你們聯手害了我堂弟,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

  他眼見著林沖直走過來,腳下一踉蹌,從院門狼狽奔出,屁股尿流。林沖站在院門處,被徐金花拉住了。他目光之滿是血絲。渾身都在發抖,片刻之后,手木棒往下一揮,只聽轟的一聲,院里的一塊青石竟被劈出一道裂縫來,木棒前段也已經被劈碎,嗡嗡作響。若有之前認識他的人見了,說不定會驚異于他的武藝竟精進至斯。

  實際上以他的武藝,若真要殺那耿二癩,又怎會需要棍棒。又怎會被他發現,直接走進來,一根手指也戳死他了。可他眼下的確是忌憚于官府的介入,他只是害怕打亂了徐寡婦的生活,令得她也被種種麻煩牽扯進來。

  他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徐金花在他背后伸手為他順氣:“你消消氣,你消消氣,他不敢的,他不敢的。”

  但過得一陣,林沖終于道:“我去殺了他。”

  徐寡婦猛地抱住了他的手,她目光復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下意識地搖頭,過得片刻,她望著林沖:“不要殺他了,我們走吧,你帶我走吧…”

  林沖的身軀僵了一僵,回過頭去看身后的女人。

  “你…愿意…跟我走?”

  “我、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他們耿家的東西,能還的,我都還給他們了,現在這個家也是個空架,他們還三天兩頭的過來。你是我的漢,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你不能丟下我。”

  救下林沖之后,她雖然沒有問,但肯定在心是有著推想的,無論林沖是強人、是匪人、通緝犯,她都無所謂了,事實上對于林沖要殺耿二癩,她肯定也是無所謂的,只是擔心林沖殺了人,便要一個人逃亡離開。

  “田里的稻…才剛種下…”過得片刻,林沖下意識地說道。

  “不要了,田也不要了。”女人搖頭,“你、你不是能攬到工嗎,我跟著你,吃糠喝稀我也樂意啊。你帶上我,我們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住下來吧,我幫你生孩,你不要一個人走啊…”

  女人說到這里,也有些動情了。林沖站在那兒,過了一陣,輕輕地偏了偏頭。

  這一天的夜幕降下,他們收拾了家里不多的東西、錢物,離開了那個小小的山村,他們約定好,要在某個不被人認識的、友善的地方住下,種幾畝地,生下一群孩,就此白頭到老。這是屬于他們的,另一個,新的開端。

  與此同時,北面一點的地方,名叫樓舒婉的女人正坐在山寨的一處臺階上,仰頭看著星星。這里是屬于虎王王慶麾下的一處山寨,她坐在這里時,不遠處有不少男人指指點點地看著。

  曾幾何時,她可能是喜歡過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的,也曾享受于與某些男人之間的來往,但如今如論是書生般的小白臉還是粗獷的綠林豪杰,在她的心都只剩下丑陋的印象與厭惡的感覺了。

  雖然不少人都在注視她,但并沒有多少漢敢過來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有她的旅程,只是經過這里,暫住一晚。到得明天,這位接受了虎王命令的女將會帶領她的護衛隊伍,朝西北而上。她的目的是去到呂梁山,與那里的一個大山寨接洽合作,開拓出一條做生意的道路來。

  自歸順虎王之后,她已經做成了不少的事情。

  這一次,也不會有問題的。

  她這樣想著,望向遠處。目光之,盡是迷離。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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