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工作了十八天的安毅終于獲得兩天假期,放假之前得到東家歐耀庭指示的陳掌柜叫住安毅,把三十塊錢獎金送到他手里,完了還諄諄叮囑獲得了“巨額獎金”更要知恩圖報好好干。
安毅確實是知恩圖報,不過報答的對象不是他陳掌柜。
下午三點剛過去沒多久,提著幾個紙袋的安毅來到勞先生攤子后一屁股坐下,把袋子放在方桌下方抓起勞先生的茶杯大口大口喝起來。勞先生送走一個中年婦女收下三個銀毫轉過身來,看到安毅把自己的一杯茶全都喝光非常心疼:“年紀輕輕的喝什么茶啊?后面不是有一壺開水嗎?我這可是很長時間舍不得喝的家鄉茶啊,糟蹋了、糟蹋了!”
安毅旁若無人地轉過身給茶杯添水,然后伸手從一個紙袋里掏出一包茶葉:“給,還你,小氣鬼!這是你喜歡的普洱,留香齋買的。”
“發財了?可不能這么大手大腳的,得開始攢錢娶媳婦了。”勞先生高興地捧起茶葉閉上眼聞了聞:“好茶啊!得一個大洋一斤吧?”
“只要你喜歡,喝完我再給你買。”安毅樂呵呵地說道。
勞先生心里感動嘴巴卻密不漏風:“沒出息,有兩個錢就瞎折騰,敗家仔就是這么慣出來的。”
安毅一點也不在意,又從桌下提起個紙袋抽出里面的紙盒:“今早我量過你床下的那雙爛皮鞋了,估計合適,快試試吧。”
勞先生打開盒子愣住了,看了很久轉向安毅:“這鞋是美國產的膠底軟皮鞋,少說也得二十個大洋,告訴我,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安毅看到勞先生眼中責備的神色立刻解釋起來:“我修好了商行無法修復的二十多臺縫紉機,為商行減少了六千多元的損失,我們掌柜高興之下獎勵我三十塊大洋,我今天逛了大半天就是要花出這筆錢,想到天氣冷下來了,這廣州城冬天陰雨特多,你如今的這對千層底會凍壞腳的。我知道你不舍得買新鞋,如今我能自食其力了,沒什么禮物送給你,就買雙鞋吧,你可千萬別像糊弄你的客人一樣,覺得這是讓你離開或者我要離開什么的,咱們爺倆之間沒那么多講究。”
勞先生心中一熱,臉上卻是冷冷的神色:“立馬拿去退給店家,這么金貴的鞋我沒福氣享受。”
安毅半閉著眼笑道:“別跟我來這套,難道你還想讓我說一通感謝救命之恩的門面話嗎?勞先生,這么長時間你沒少照顧我,讓我孤零零一個人感受到還有人在乎我,我心里踏實。說實話,別看我平時跟你亂開玩笑,可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長輩一樣,我如今有事做有收入了,不孝敬你讓我去孝敬誰啊?收下吧,你不收下我真的暴走了。”
勞先生再次聽到“暴走”一詞忍不住笑起來:“行了,我收下,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這還差不多,有點兒長者的風度。”安毅又開了個玩笑,收起鞋子掏出支漂亮的新筆讓勞先生欣賞:“這是我送冬子的派克筆,他天天寫字用得著,還給他買了兩套秋衣,下去就要變天了,這靠海的地方冷起來可要命,刮點風都濕漉漉的刺骨呢。”
勞先生頻頻點頭:“小毅,以后別叫我先生了,生分!”
“那我叫你叔吧,勞叔!”安毅想了想問道:“勞叔,你的大名我還不知道呢,能告訴我嗎?”
“怎么不能?我的名字叫守道,堅守的守道路的道…等等,你剛才叫我‘勞叔’怎么聽起來那么別扭?勞叔…老鼠…不行,不能這么叫,四柱相沖啊!換一個。”勞先生捋著長須連連搖頭。
安毅笑了:“的確和老鼠同音,可叫守叔也不吉利啊,聽不明白一位要動手術呢,讓我再想想,道叔?也不對啊…哎呀!老叔你怎么起這名字?”
勞先生哈哈一笑:“什么東西到你嘴里就變味,你這腦殼里面到底裝著多少烏七八糟的東西?隨你了,愛怎么叫就怎么叫,我老人家豁達得很呢!”
“嗨…是不是存心氣我?行,我也不叫什么叔啊爺啊的,就叫你老道行了,反正你也是道家門人,叫聲老道親熱貼切。”安毅說完自己都笑了,看到勞先生毫不生氣反而似是很高興的樣子,心里有氣就打定主意這么叫,誰知本是開玩笑的叫法,一叫就叫了一輩子。
叔侄倆就這么親熱地相互打趣,老道看到幾個穿軍裝的青年遠遠走來,連忙放下話題低聲告訴安毅:“看西面,幾個走過來的軍人龍行虎步氣度不凡,這樣的像格不多見,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安毅抬頭望去,看了一會驚訝地說道:“其中幾人我見過,高個子是湖南的,叫陳明仁,奇怪,他怎么跟常常出來演講的蔣先云和賀衷寒幾個這么快熟絡?”
“你認識?”老道也覺得奇怪。
安毅看到幾個人走近了急忙說道:“他們過來了,等過去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說。”
身穿戎裝步履穩健的蔣先云和賀衷寒走在前面,稍后一點的是陳明仁和幾個安毅不認識的人,一行人走過老道算命攤子的時候感興趣地看了看,眼尖的陳明仁認出了安毅連忙停下腳步,熱情地打起招呼來:“安兄,沒想到在這見到你,怎么?你干這一行?”
安毅站起來哈哈一笑:“這是我叔的攤子,我今天休息沒事就來這坐坐。”
蔣先云幾個看到安毅性格開朗高挺英俊,對他也頗有好感,陳明仁立刻把安毅介紹給自己的同伴:“諸位,這位就是我和左權所說的安毅兄弟,那天在籌備處門前就是他提醒我們去找巫山(蔣先云)和君山(賀衷寒)兄的,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我還沒機會謝謝安兄呢。”
蔣先云高興地向安毅伸出手:“安兄一表人材氣度不凡,大家幾次提起過你,如今見面感覺安兄爽朗隨和很不一般啊!不知安兄如今在何處高就?”
“高就什么啊?那次見面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找工作糊口,半個月前僥幸被‘泰昌’商行收留,如今在里面做個修理機器的技工。”安毅人很實在。
賀衷寒驚訝地說道:“能進‘泰昌’不簡單啊!這可是個大商行,‘太昌’、‘鴻昌’等十幾個商行都是這個‘泰昌’旗下的,經營的商鋪包括進口機械、西藥、布匹、珠寶首飾等等,上次我們獲得的一萬元急救藥品就是‘泰昌’老板歐耀庭先生捐贈的,我聽說歐先生和大本營的幾個元老們關系不錯的,是個開明的富商,安兄在他手下工作是件難得的事情。”
安毅搖頭苦笑:“不瞞各位,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自己老板長成啥樣,我整天就蹲在后院的庫房里修理那些縫紉機、砂輪機什么的,今天才得到第一次休息,哈哈!各位這是要上哪去啊?”
陳明仁回答:“我們不少老鄉來考黃埔三期,我們獲得準假就一同出來了,幫老鄉們辦完手續安頓下來準備找個地方充饑,從上午忙到現在午飯都沒吃,一小時后又得趕汽船回校銷假,可這一帶的館子太貴咱們吃不起,正打算到前面天字碼頭邊上的小攤吃碗河粉打發呢,安兄吃過午飯沒有?要是沒吃就一起去如何?我請客,還沒感謝你呢。”
幾個人聽安毅說話誠懇待人和善對他也很有好感,聽陳明仁這么一說也都邀請他一起去。看到大家熱情的目光,開朗的安毅也就答應下來,和老道打個招呼跟隨大家有說有笑一起走了。其實安毅已經吃過午飯,他是想打聽打聽這幫同齡人的從軍日子是怎么過的,畢竟黃埔這塊牌子實在太響,多了解一些也算是一種樂趣和慰藉。
走到堤壩下行幾步就是個米分攤,小攤擺著四張小方桌和十幾張矮凳,客人不多倒也干干凈凈。
相繼坐下后陳明仁將自己的同伴一一向安毅介紹:“這位是陜西的杜光亭杜聿明;這位是大名鼎鼎的陳賡,咱們學校血花劇社的頂梁柱;這位是才子曾慕沂曾擴情,對了,還是你們四川老鄉呢…安兄,你怎么了?”
驚呆了的安毅清醒過來,心想都是牛人啊,讓我怎么不驚訝?他嘿嘿一笑信口說道:“沒什么、沒什么,能認識這么多英雄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啊!各位,也別叫我安兄了,我今年不滿十九,比各位老哥都小,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叫我小毅吧。”
“行啊!以后就叫你小毅了。”蔣先云爽快地笑道:“剛才進來我看到你和這的老板夫婦打招呼,很熟?”
安毅笑道:“我時不時來這對付中午一餐,對了,這兒的燉牛肉味道不錯。”
“味道是很誘人啊,可惜咱們要是放開吃恐怕要當褲子了。”曾擴情的話引來一片笑聲。
安毅轉念一想樂呵呵地轉向老板娘:“芳姨,還有燉牛肉沒有?”
“有啊,還有半盆呢,要多少我給你送去。”麻利的老板娘對安毅笑道。
安毅點點頭:“一起端來吧,昨天我發財了,今天正好碰見老鄉和朋友們,難得在一起高興高興,麻煩芳姨了。”
“沒事,燙完米粉我一塊送去。”
蔣先云等人驚訝地看著安毅,本來要請客的陳明仁低聲說道:“小毅,這半盆燉牛肉少說也得三塊錢,我們不愿意讓你破費,將就點得了…老板…”
“老陳你別這么客氣!”安毅撥下身邊的陳明仁舉起的手。
陳賡哈哈一笑:“老陳?這個叫法有意思,聽起來挺順耳的,哈哈!小毅,朋友們在一起高興就行,不需要太過破費。”
安毅意識到自己的莽撞,想了想干脆將錯就錯:“我和各位老哥不一樣,雖然我年紀小點,但我如今是工薪階層了,每個月的最低收入十六塊,超過一般的政府職員一大截,加上這段時間我修好商行的不少機器,掌柜的獎給我一筆錢比月薪還多,所以大家就別爭了,看得起兄弟的話就將就些。我可是聽說了,你們軍校的黨代表廖先生為了讓自己的學生能吃上一頓肉,去了三趟滇軍楊司令的府邸求援都沒能如愿,你們難啊!作為朋友,我請大家吃幾塊牛肉算什么啊?就算我是個普通市民,也知道擁軍優屬擁政愛民的道理的。”
蔣先云大聲贊嘆:“這話說得好!擁軍優屬擁政愛民,八個字就把軍民關系說透徹了!小毅,你了不起啊,覺悟很高,有革命青年的進步思想!對了,有沒有興趣考我們黃埔?你體格這么好又會機械修理,很難得,要是你愿意我來推薦怎么樣?現在考第三期正好趕得上。”
安毅又愣住了,看到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鼓勵,陳賡和曾擴情特別熱情,陳明仁也是眼含希望地盯著自己。安毅心中叫苦,心想我這水平說說可以,要是真去考試恐怕出盡洋相了。
正好此時小老板夫婦絡繹送上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半盆香噴噴的燉牛肉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安毅趁機哈哈一笑,抓起大勺給大家分肉:“我現在剛進商行不久,要是這么走了實在對不歐先生,當時正是他不計較我沒文憑招收我的,所以我得征求他同意才行,哈哈…來來!多吃點,我干活的‘泰昌’就在堤壩上不遠,走幾步就到,想吃就來很省事,哈哈!”
大家看到安毅這么熱情豪氣也就不再提讓他考黃埔的事,只有精明的賀衷寒和蔣先云似乎看出了安毅有別的想法,兩人也不動聲色埋頭猛吃,大家有說有笑倒也親親熱熱,四川老鄉曾擴情講了個笑話讓大家樂得不行。
安毅看到大家如此高興也放松下來,心想恐怕黃埔校軍不久就要東征,國民政府在報紙上已經開始指責陳炯明的險惡用心了。安毅興趣一來也講了個笑話,心想博得大家樂一樂也不枉相聚一次。
安毅擦擦嘴笑道:“剛才老曾的笑話有意思,我這也有一個笑話,可能粗魯點,大家要是愿意聽我也說說。“
“說吧,吊胃口啊你?”平時謹慎寡言的陳明仁顯然把安毅當成了朋友。
安毅可不想那么多,張口就來:“聽說陳炯明司令第一次到北京時,走到一家餃子店被香味吸引住了,那時天冷餃子熱氣騰騰挺誘人,陳司令就坐下點餃子,服務員是個挺漂亮的北京妞,聽不懂粵語,我們的陳司令普通話也說得幾句,于是就問道:‘姑娘,水餃多少錢一碗?’也許是我們陳司令口音太重,被北京姑娘聽成是‘姑娘睡覺多少錢一晚’,姑娘是個正派人可不愿意了,勃然大怒痛罵起來,誰知我們陳司令不是個省油的燈,生氣地站起來大聲呵斥:‘你年紀也不小啦,不就是問你一句睡覺多少錢一晚嗎?你不愿意給我睡覺就算啦,我到別家找睡覺去,怎么能這樣沒教養啊?’結果誤會更大了…”
最后一句安毅學得惟妙惟肖把大家樂得捧腹大笑。
剛把一夾米粉送進嘴里的賀衷寒笑得“噗——”的噴出來,其中一根粉條竟然從他鼻孔里穿出,上面還粘著一段綠色小蔥垂在下巴晃晃悠悠的,眾人看見更是樂得東歪西倒差點癱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