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沒有明顯界限的嶺南逐漸變涼,安毅在南堤路邊小攤上吃完一碗拌上豆韭菜沒有丁點肉腥的涼拌粉,付過錢站起來望了望頭頂偏西被云層遮掩的太陽,輕撫兩下仍在呱呱叫的肚子,深深吸了口氣朝馬路對面的豪華商鋪走去。
“泰昌”商行是一家專門經營進口機械的大商行,兩年來以銷售美國和德國產縫紉機而出名,商行十八米寬九米深的門市就設在一棟法式洋樓的第一層,裝修精美陳列有序,遠遠就讓人感覺到這家商行老板不同凡響的審美觀和雄厚實力。
“站住!怎么又是你?快走快走!”
身材微胖戴著副近視眼眼鏡陳掌柜年約四十,身穿云紗文人長衫頗有幾分儒雅之氣,可他看到第三次進來的安寧立刻變了副臉色,從高高的收銀臺里走出來叫住了進入店中的安毅,狹長的白臉上滿是鄙夷之色。
安毅帶著謙恭的微笑誠懇地說道:“陳先生,我在店外觀察幾天了,這里的生意的確好,許多北面省份來的客人都成批地從這采購縫紉機和紡機配件回去,所以我認為和這些外省客人溝通沒問題,雖然如今我還不會講粵語,但是我句句都能聽懂,相信很快我就會說的。再一個這人手不夠,你們也一直沒招到合適的人,何不讓我試一試?只需給我三天試用時間,要是不行你可以立馬趕我走,我再也不敢來麻煩你了。”
陳掌柜斜眼看著安毅,由于他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和挺拔的安毅說話得昂起頭來,這讓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喲!就你這樣一個連小學文憑都沒有的乞丐,也妄想進入赫赫有名的‘泰昌’?看來前兩次我對你太客氣了,現在你趁我心情好快滾蛋…走不走…不走是嗎?阿乾阿彪,給我把他叉出去!”
“嗨!”
“慢!我走我走,我自己走。”安毅對兩個沖到身前的伙計連連擺手,像斗敗公雞一樣小跑出去,換來陳掌柜和店員們的一陣嘲笑,十多位挑選商品的客人看著有趣也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日你先人…”
沮喪的安毅一屁股坐在商行外邊最偏的臺階上,嘴里嘀嘀咕咕忍不住低聲罵起來,但是怎么罵也無法解決就業問題,也無法減輕被歧視的恥辱,只好昂首望天緩緩吐出口怨氣,轉而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辦才是。想了一炷香的功夫仍沒個頭緒,口干舌燥之下只好站起來,望了望西邊不遠處勞先生的算命攤子上方的明黃色旗幡,就要到那討口水喝,事到如今安毅也顧不上臉皮的事情了。
安毅剛一抬步,就聽身后傳來一陣吵雜的爭執,他轉過身就發現商行大門口熱鬧非凡,一個打扮入時神形妖冶的闊太太指著陳掌柜的鼻子痛罵,路過的無聊行人也逐漸圍攏上去看熱鬧,剛才對自己大喊大叫的陳掌柜此刻似乎沒了脊梁,在闊太太連珠炮般的尖利叫罵聲中點頭哈腰一個勁賠不是,剛才還兇神惡煞的阿乾阿彪和店員們全都龜縮在店鋪中哪敢出頭。
安毅覺得奇怪,心想‘泰昌’商行可不是一般人有能力開得起的,身后定會有不小的靠山,如今被一個女人打上門來竟然害怕成這個樣子的確少見。可當安毅看清闊太太身后的情況立刻明白過來,四個抬來縫紉機的滇軍士兵和兩個腰掛駁殼槍的軍官滿臉暴厭趾高氣揚,看架勢似乎等待闊太太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沖進去砸了這家商行。
陳掌柜在淫威之下和風細雨地連連道歉,恭請闊太太入內喝杯咖啡消消氣,盛氣凌人的闊太太根本不買他的帳,指著地上的縫紉機大喊大叫,說什么三百多大洋只買回去十幾天就動不了啦,什么破爛貨敢來騙老娘…一口云南官話罵起人來倒也像唱歌似的。
安毅深感無趣轉身離開,走出幾步突然停下,心想剛才那臺美國產“SINGAE”縫紉機和后來的縫紉機差別不太,外表看來機頭和牙板都一樣,估計內部機件也大同小異,區別只是后來用的是腳踏傳動如今是手搖傳動,要是自己冒著再被揍一次的危險修好的話,也許這份差事就有著落了。
有道是富貴險中求,窮瘋了安毅咬咬牙大步回頭,擠開看熱鬧的閑人來到陳掌柜的側后,抓住闊太太喘氣的機會,用正宗的四川口音笑瞇瞇地說道:“大姐別生氣,我們掌柜的向你賠不是了,大姐先請里面坐,喝杯茶消消氣,讓小弟幫你看看那機器怎么樣?”
闊太太氣惱地望向安毅,看到安毅飄逸長發下的英俊相貌楞了一下,顯得非常詫異,平時誰見了她這個師長二夫人都得恭恭敬敬稱呼聲二太太,眼前這個俊秀的高個年輕一張口就左一聲大姐右一聲大姐,叫得人通體舒暢就像鄰居家禮貌的小伙子一樣。
也許是罵了挺長時間氣也消了大半,闊太太想了想板著臉下命令:“謝副官,留下幾個人在門口站著,你和我進去,老娘倒要看看他今天怎么下臺,哼!”
“是!”
安毅看到陳掌柜還傻站在原地,連忙拍了拍他的手臂:“陳先生快進去招呼一下吧,信得過我的話就讓我檢查一下這臺機器。”
陳掌柜這才反應過來:“好好!這交給你了,我進去看看,我進去看看…”
陳老板進去之后,圍觀的數十人仍在墊著腳尖挺著脖子看熱鬧,安毅走到臺階中間大聲說道:“各位叔伯兄弟大嫂大姐,別在這看熱鬧了,沒什么好看的,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這幾個扛槍的長官心情不怎么好,我擔心等會不小心碰著大家。”
眾人一聽小伙子禮貌周到的話覺得有理,又看到門外扛著槍的幾個滇軍官兵的確有些嚇人,加上女主角已經入內沒什么看頭了,于是也就絡繹散去。安毅出了口氣擦擦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心臟還在呯呯亂跳,要在平時打死他也不愿干這拋頭露面的逞能事,可是為了兩餐他也只能橫下心硬扛了。
安毅轉過身進入店內,叫來阿乾和自己抬著那臺出故障的縫紉機走向店里角落的修理臺,根本就沒看到商鋪左側的樹蔭下早已停著一輛美國產的黑色轎車,轎車后座上戴金絲眼鏡氣度不凡的人一直注視著事態發展,眼睛看著正門臺階上的安毅露出欣賞之色,一邊聽站在車門外的秘書彎腰匯報陳述細節,一邊微笑著頻頻點頭。
“喂!你個丫仔得唔得啊?”
壯實的阿乾揉搓著略微塌陷的鼻子緊張地詢問,似乎對這個長得好看的乞丐一點信心也沒有,接著又嘮嘮叨叨一大串,說什么店里沒有一個人敢打開這種新式機器的機頭,更不知道里面復雜的零件裝置,要是弄不好損失就大了云云。
埋頭拆開機頭的安毅煩得要命,心想要是真被招進店里,以后和這個愣頭青就是同事了,這個時候愣頭青的話如此輕蔑,如不趁機教訓他一下以后肯定難熬。
于是安毅停下手直起腰來,毫無顧忌地看著阿乾低聲說道:“看不起我是嗎?你來!”
“不不!你來你來…我看你拆螺絲好快好犀利,估計你有本事。”在店里履行保安職能的阿乾在知識面前服軟了。
安毅又瞪了他一眼才俯身接著干,卸下機內傳動部分取下梭心外殼,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故障所在,卸下復進卡璜看了看伸手一摸,沒有發現一點機油的存在,立刻明白導致機器鎖死的原因,再檢查一遍滿意地抬起頭,意外地看到陳掌柜陪著闊太太已經站在自己身后。
安毅拿起故障配件和氣地解釋道:“沒什么,小問題,機器傳動部分缺油了,導致卡璜受熱過度而移位,機器就動不了啦,只需把這個部分推回原位,上足機油空轉潤滑,就會和新的一樣。”
陳掌柜先是驚訝接著滿臉喜色:“你這小子不錯啊!有兩手,哈哈…太太啊,可能是你忘了加油才這樣的,你看,這機器里面很干燥,沒有一點機油的痕跡啊。”
“誰說老娘不加油?老娘今早還加了一次,你以為老娘是土包子對嗎?”闊太太勃然大怒。
安毅連忙解釋:“都不對都不對,大姐、陳先生,你們看,這三個是注油孔,這個稍大一點的圓孔估計是維修用的,但是生產者機器的美國佬沒有在上面標注清楚,于是把這個孔當成注油孔就不難理解了。大姐是加了油的,你們看,可惜這油沒有流進機器需要的地方,而是順著機座流出外面了,所以才有了這個小故障,現在沒事了,重新裝上就能輕松使用。兩位請稍等,十分鐘內就能裝好。”
安毅說完轉過身有條不紊地安裝拆卸下來的機件,看似不緊不慢的動作卻產生驚人的效率。陳掌柜是識貨的人,看到安毅的動作沒有一個多余的,起子扳手用得十分精準順遛,似乎不用看一眼擺在旁邊的工具就能準確地撿起和放下,不到七分鐘時間就把機器裝完,用阿乾遞來的軟布把機頭和其他表面擦拭得干干凈凈,隨后穿針引線拿過一塊布壓上,搖動轉動輪機器立刻輕快地轉動起來,縫制的線路緊密平順絲絲入扣,把一圈人看得目瞪口呆稱贊不已。
“行了!”安毅直起腰用袖子擦去汗水,飽含深意地看著陳掌柜。
闊太太看到帥氣的康寧還有這一手漂亮的技術,臉上也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兄弟,你真行啊!聽你口音是成都人吧?熟話說川滇一家嘛,在這看到一位技術高明的老鄉太高興了!兄弟,告訴大姐,你在這干多長時間了?”
“這…”安毅不知如何回答。
陳掌柜哈哈一笑:“太太還滿意吧?哈哈…這是我們店里的小師傅,是那個那個什么技術學院…對了,是美國工程師在香港辦的大學深造出來的,所以別看他年紀輕輕卻有很高的水平,哈哈!太太,你還滿意吧?”
“還行!”闊太太沒有心機回答陳掌柜,更不知道他把安毅的技工身份故意抬高一大截還自作主張與美國掛鉤,她對安毅露出甜美的笑容:“兄弟,怎么稱呼你啊?”
“我姓安,叫安毅,四川人。”安毅如實回答。
闊太太咯咯一笑:“害臊什么啊?都是自己老鄉,大姐我姓徐,你叫我徐姐就行。兄弟,大姐謝謝你了,哪天有空啊到大姐那做客去,說不定這機器需要你幫忙呢,我那不遠,就在大北門滇軍大營正門的左邊,大街南面那棟最漂亮的洋樓就是大姐的家,記住了嗎?”
“呃…記住了。”安毅不好意思地笑道。
闊太太滿意地點點頭,又和安毅問寒問暖好一會,才仰著頭走出大門,坐上四人抬的綠呢大轎打道回府。
陳掌柜點頭哈腰送走這個瘟神,終于大大舒了口氣轉入店里,對蹲在門后側擦手的安毅滿意地說道:“你這小子不錯,沒有講大話,我考慮考慮吧,收不收你明天給你個明確答復。”
“陳先生,我真想在這干。”安毅著急地哀求。
陳老板臉上露出不快之色,剛要呵斥兩句就看到老板的秘書大步走上臺階,掌柜的連忙迎上去滿臉恭敬,高瘦儒雅的秘書在陳掌柜耳邊嘀咕幾句,再對不知所措的安毅笑了笑轉身離開。
陳老板目送秘書離去,回到安毅面前嚴肅叮囑:“你明天可以來上班了,前面半年領學徒薪水,每個月十六塊,每十天可以休假一天,聽清楚沒有。”
安毅大喜:“明白了!清楚了!”
“還有,不許穿這樣的乞丐衣褲來上工,我們的商行不是那些低級的街邊地攤,衣著一點也不能隨便,考慮到你可能有困難,剛才也做出了貢獻,我們東家…我決定,等會兒到后面會計室九叔那里預支半個月薪水,快去吧!”此時的陳掌柜露出了慣有的權威。
“謝謝陳先生,我這就去。”
“站住!回來!”陳掌柜指指安毅的腦袋:“這么長的頭發像什么?像個瘋子!我命令你明早剪掉你的長發,要和阿乾阿彪他們的發型一樣。”
安毅看向一旁阿乾嚇了一跳:“什么?要我剪個這么惡心的飯鏟頭?或者像阿彪的鍋蓋頭?陳先生,你饒了我吧…”
“廢話!不剪你就不用來上工了,哼!”
十分鐘后,兜里揣著八塊錢的安毅痛苦地來到勞先生算命攤上坐下,看著滿街晃動的飯鏟頭、鍋蓋頭和漢奸式的中分頭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