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毅可以下床了,而且能走到街口再轉回來,只不過幾天來他走到街口就不再遠去,這并非他大病初愈腳力不行,而是弄明白短短幾十米小街上的各式招牌和過往人們的打扮談吐之后,他終于確信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廣州本地人柔和的粵語安毅基本能聽懂七七八八,就連粵劇名曲《分飛燕》和其他一些經典粵語流行曲他也唱過無數遍,只是日常對話說不出來罷了。至于江西話湖南話就更難不倒他,原先就讀的學校和車間里的同伴中不少來自江南各省市,大家彼此的交流沒有多大的障礙,何況安毅本人極其聰明,之所以考不上名牌大學并非他不具備這樣的潛力,而是從小就喜歡機械的他偏科很厲害,而且總是受到某種深入骨髓的潛意識所支配——喜歡的事情就很用功,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從不會花什么心機去勉強。
幾天來,冬子和勞先生的許多不經意言行總讓安毅感激感動,他能下床的當天冬子殷勤地攙扶著他,當時安毅問冬子為何說自己是他兄弟?為何救他?誰知冬子驚訝了半天才低聲回答:你和我在一起就是我的兄弟…我爸媽生前一直對我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積陰德的事情,何況當時我見你面善得很,感覺你就和我兄弟一樣。
市面平靜下來勞先生又可以出去擺攤了,聽說攤子支在天字碼頭對面的兩座商鋪之間的過道上,只要是廣州城沒有什么動亂發生,勞先生的生意還是不錯的,每天大多能收到一兩塊錢,運氣好碰上大方的客人,一次賞個給十塊八塊大洋的事情也曾有過。說到大洋安毅留心了,細細詢問冬子之后得知,廣州的大洋和眼下全國通用的袁大頭略有區別,廣州的一個大洋就是一塊錢,比袁大頭賤一到兩成,也就是說十一二個廣州鑄的大洋只能換十個袁大頭。
廣州的一塊錢又分成十個角毫子,表面看來是銀色可里面沒多少白銀,三個角子能在普通的客棧住一個晚上,一個角子就能到每年老店吃上一大碟爽滑油膩醇香可口的牛肉腸粉,只不過冬子自己也只是聽說過這種聞名嶺南的腸粉,自己卻沒有本事吃過,因為他的月薪只是八塊錢,加上各種額外的加班加點差事得到的補貼,最好的月份也就十二塊收入,除去五塊錢的房租,吃完飯冬子每月也沒剩下幾個子。安毅此次落腳芩家大院,讓冬子破費很多,買藥買吃的花去了冬子三個月來從牙縫中擠出的所有儲蓄,直到前天傍晚安毅看到冬子按例送來一大碗肉粥,自己卻跑到外面肯兩個半生不熟的木瓜充饑,安毅才明白自己欠這位善良的兄弟太多太多。
晚上,勞先生給安毅和冬子送來一包油乎乎的鹵鴨掌,看到冬子眼冒綠光大啃大嚼而安毅一動不動,勞先生轉念一想含笑問道:“不喜歡這種泛甜的廣味鹵鴨掌?”
安毅歉然地搖搖頭:“不不!先生,我只是覺得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整天躺在家里白吃白住心里不是個滋味,男子漢大丈夫本該自食其力,怎么能讓你們再增加負擔…冬子別急聽我說完,你也不容易,為了我的病你天天給我買肉粥,自己卻偷偷啃些爛木瓜和半截紅薯,你以為我沒看見?我心里真難受,你和勞先生的救命之恩,對從沒見過面的我如此仁義,這份情你叫我安毅如何報答?還好意思整天躺在家里吃白食嗎?勞先生,你在廣州四年了,熟悉廣州城的情況,因此我想向你打聽個事兒,在城里找個工作難不難?”
勞先生雙眉微微一振,眼里閃過一抹欣賞之色:“小安子,你不用這么急,好好養幾天再說吧。”
“我已經全好了…對了先生,以后稱呼我不要用‘小安子’,叫小毅或者安毅都行,求你了好嗎?”安毅誠懇地說道。
勞先生頗為驚訝:“這小安子叫得多順啊!自然而然還透出股親切,為何你不喜歡?”
安毅雙手連擺:“不不!很難聽的,‘小安子’這個名字和太監的稱呼一模一樣,我記得電視里演的慈禧太后就這么稱呼太監安德海的,惡心啊!”
勞先生哈哈大笑,冬子樂完好奇地問道:“安大哥,什么叫做電視啊?”
“對啊,我也正想問你呢。”什么事也休想瞞得過心細如發的勞先生。
安毅立刻意識到自己漏嘴了,思緒如電連忙補救:“小時候在成都鄉下看戲,那個鎮子的戲臺墊著許多大塊石條,鎮里人把那戲臺叫做‘墊石戲臺’,時常有演出隊在上面演戲。”
勞先生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巴蜀可是天府之國啊,那里文風鼎盛千年承傳,許多地名看似簡樸粗陋,但琢磨起來就是一本史書啊!哈哈…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小毅吧。小毅,看你舉手投足率真自然,帶人接物禮數周詳,想必家學淵源吧?”
安毅痛苦地說道:“不好意思啊,街面上的招牌我都認不全,那些繁體字連起來我還勉強能看懂,可分開來有一半我不認識,細細琢磨很久才弄清個大概。”
“你把招牌上的字叫繁體字?”勞先生曉有興趣地看著安毅。
安毅再次一愣,隨即苦笑道:“看著筆畫超過十畫以上的字我就煩,所以就叫他‘煩體字’。”
勞先生聽罷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啊!哈哈,你小子聰明啊!這樣的概括新穎獨特,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有這樣的腦子何愁學不會呢?就拿冬子來說吧,他去世的父親在家鄉就是個私塾先生,他母親原來也是吉安城外大戶人家的閨女,冬子今年也是十八歲,生日是老歷七月初一,只比你小一個月,都是光緒三十二年生人。冬子七歲就能背誦《增廣賢文》全篇,一手字也寫得中中正正有模有樣,要不然怎么能考得上廣州民政局?哈哈…小毅,既然這樣我估計你找事做可能不那么順利,大的洋行商行雇的都是能寫會算的人,學歷最低也得省城中學畢業,大學畢業甚至留過洋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啊,我看你還是找那些本地普通商鋪去試試或許順當些,等以后把字給念熟了,經驗也增多了,再到那些大商行也未必不可嘛。”
冬子想了想建議道:“大哥,我們民政局的蔡科長對我挺好的,她說我的字寫得漂亮也會算數,打算把我從服務隊調到局里的服裝廠做辦事員,要是我能去的話,看能不能求求蔡科長收下你。”
安毅盡管心里難過,但還是對勞先生和冬子滿懷感激:“謝謝你,冬子,我雖然認不全報上的字,但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習慣的,你說的民政局是個好地方,我在你帶回給我解悶的舊報紙上,看到還是孫先生的公子孫科任廣州市長,只要你努力,或許能有個好的發展前景,畢竟如今的國民政府是個新政府,說不定很快就能統治全中國,到時各種各樣的人才都會有自己位置的。至于我嘛,不喜歡到政府機關或者他們的下屬機構做事,整天對著上司點頭哈腰的事情我干不來,還是去工廠或者商場碰碰運氣吧,我相信只要努力,一定能找到個合適的工作。”
冬子聽了安毅這話也不再勉強,勞先生心里卻暗暗吃驚,沒想到眼前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外表隨和禮貌,骨子里卻存著如此傲氣,所說的話順暢流利,不是蹦出幾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妙詞匯,似乎對官場也有所認識,對如今身處逆境實力有限的國民黨如此高看令人驚訝,細細一想,要是他沒有一定的閱歷和認知,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是,安毅的另一方面又讓勞先生深感困惑,前段時間問他年紀時,他只說自己十八歲,卻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勞先生不假思索點明今年十八歲生年就是光緒三十二年,年份生肖屬馬,新歷的七月一號倒算就是老歷的六月初一。這普普通通的話當時就讓安毅聽得瞠目結舌,嘴里還不清不楚地蹦出一句說什么“回到古代”了,讓打卦算命信手拈來觀顏察色爐火純青的道教高徒勞先生深感不解,又不知如何判斷才是。
三人又聊了良久各自歇息,安毅還是堅持他那個潔癖的毛病,拿上冬子好不容易弄回來的牙刷沾上點牙粉,扯下竹竿上的棉布面巾走向院中的水井。
冬子放下報紙,怎么也想不通安毅會把自己好不容易弄回來的牙刷叫做鞋刷,冬子細問過兩次安毅都沒有解釋,而是歉意地笑了笑就說到別的地方去。
其實,安毅之所以把手上那把牙刷叫做鞋刷是情有可原的,這把廣州自產的牙刷用粗糙的塑料和滿是雜質的有機玻璃做柄,前端鉆開三排小孔綁緊三排毛刷,毛刷部分是用整齊的馬尾制成的,活脫脫就是一把小號鞋刷。
安毅沒有解釋為何稱之為鞋刷,是因為他知道這把牙刷的來之不易,報紙上雖然有美國產牙刷的廣告,但是一把牙刷的價格就相當于冬子三天的工錢,冬子能夠為他買來這一把本地產牙刷和一小包碳酸鈣牙粉,已經讓安毅感激不已了。
夜已深,安毅還在向冬子請教廣州城的工商業布局,得知沒幾家工廠絕大多數都是家族成員自己經營的小作坊之后,安毅暗暗把就業目標轉向商業領域。廣州自古就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商業和金融業的發展歷史悠久在全國都名列前茅,工業反而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與武漢南京等地比起來差距不小,因此在商業領域尋找機會要多一些。
打定主意安毅志得意滿地沉沉睡去,那里預料得到自己在即將開始的就業道路上遇到那么多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