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預審里,用得最多的一個字卻是和預審無關的字:耗!
簡而言之,這個字的意指在措辭上、在心理甚至于在心理挑戰受審人的極限,直耗到受審的心理防線崩潰。因為不管是小偷小摸,還是殺人放火,沒有那個嫌疑人會輕輕松松認罪伏法,嚴格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對抗,甚至這種對抗要比抓捕的難度更大幾分。
耗,形象地比喻出了這個對抗的過程。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之后,當然不存耗的意義,關鍵就在于,不是所有的案件你都可完完整整地采集到有力的證據,甚至于你連究竟有多少嫌疑人都搞不清楚,這種情況,以“耗”為名的預審對決,就顯得猶為重要,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線就意味著整個案件的全面推進。
在簡凡進到特詢室的時候,郭元、肖成鋼、史靜媛加上胡麗君幾人,已經和嫌疑人耗了將近六個小時,嫌疑人搖頭說“不吃”,還真是六個小時來第一次開口。
可開了口,卻是沒有下文,從監控上看,簡凡把手機放到了桌上,已經收到了楊紅杏發去的短信,而從開口之后的嫌疑人便回復了原樣,不但不吭聲,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特詢室里,密不透風的空間,白晃晃的白熾燈,四面墻上的監控、正對面坐著的嫌疑人,所有的一切讓空氣感覺到沉悶異常,在接下的時間里,簡凡使著渾身的解數,試圖和嫌疑人拉拉家長,問問出生地、說說可能感興趣的奇聞軼事,要不根據資料,知道嫌疑人董海平開過酒吧,簡凡還有意地想把話題往酒上引。知道董海平是大原人,還特意講一些自己知道的大原的美食與名勝。
這個話題就亂了,足足扯了十分鐘,沒邊沒沿,簡凡小嘴吧嗒著直說到口干舌燥,再看那嫌疑人,依然是雷打不動。這下可把簡凡難住了,起身倒了杯水,潤潤嗓子,盯著其貌不揚的董海平,暗暗地下了個定義,完了,這貨色是個三棍打不出悶屁的主。
僵住了,簡凡拔弄著手機,發了倆字:換人。
這條短信傳給了胡麗君,胡麗君有點皺眉。
眨眼間,楊紅杏的第二條短信來了,回敬了倆字,不行!
簡凡暗罵了一句,看看時間才過了一半,稍稍安靜的片刻里,簡凡略略低著頭眼睛窺視一般地看著這個國字大臉,厚唇方額,處處透著忠厚老實的董海平,努力搜尋著以前當跑堂千人萬面的記憶,這種人,應該和誰相似呢?應該怎么樣看人下菜呢?
應該是個性格很溫和的人,被抓了眼里都沒有慍怒,好像是認命了;這個人,應該是個樸素而不寬裕的人,衣服還是幾年前的款式;是一個層次不算很高的人,皮鞋擦得干干凈凈,可鞋幫縫上尚有不到之處,如果是養尊處優的一位,這種細節不應該忽視;看這樣,好像也是個性格比較寬厚的人。不管怎么樣,這個人都像中規中矩的一個普通市民,特別是他眼神,不像這里進來的任何一種人,倒像一個受了委曲而以沉默作為抗爭的普通人……那么這樣的人,怎么著就和麻醉案搭上關系了呢?而且毫無疑問,他最起碼是一個知情人。
實在想不透其中的關竅,簡凡隨手翻著案卷,話鋒一轉說道:“董大哥,我都說累了,您聽得也煩了吧,這樣吧,您餓了吧,看這飯也涼了,要吃您吭聲,我一會給您熱去…反正您也閑著,閑著干嘛?為啥不愿意跟我聊會呢?其實把你拉進來,我都有點內疚,我一直覺得您不該是這樣的人啊,老話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可我就怎么看,您也不像個和麻醉搶劫案有關的人啊?……我懷疑,您不會也是被那個女人引下水的吧?要不,就是那個女人對你栽贓陷害?”
一言即出,簡凡眼睛盯著嫌疑人,說到女人的時候,董海平的眼神里掠過一絲異常,像復雜、像慌亂、像懷念或者像什么?
丫的,犯迷糊了……簡凡的心里一亮,他的弱點,應該還在這個女人身上,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不是英雄,這一關就更過不去了。一念至此,倒把簡凡的好奇心挑起來了,好奇地看著這個貌不其揚的董海平,不知道這人哪里能吸引那個風姿綽約,迷倒眾人的美女,按理說,那樣的女人,不應該能看上這么個老實木訥的男人呀?他們,又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而此時的董海平,眼里掠過一絲異常之后,銬在鐵扶手上的雙手跟著握著拳頭,那是心理上已經有所戒備的表示。對什么戒備?說到了女人才有這反應,難道他擔心和戒備的,根本不是自己?
越是好奇的事、越是有挑戰的事,會越讓人投入。簡凡腦子里一絲靈光越來越明,而且他這性子,沒話也能扯出三分理,要是有話題,可就更有扯頭了,想到這兒,反而很篤定,很隨意地說道:“董大哥,我這人說話喜歡拖拉機犁大田,直來直去啊。明說了,您別覺得您自個是旱地里的泥鰍鉆得深,今天在你家搜出來了萬寶龍鋼筆、手機、胸針已經確認是受害人丟失的財物,有些事您抵賴不過的,我估計,您自個心里也明白,這事逃不脫,遲早要被逮著,要不您現在不會這么悲觀失望了不是…您看、看這倆個人……”
簡凡說著,把案卷里受害人照片舉到眼前,隨意地指了兩張照片,董海平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就見得簡凡這碎嘴又上來了:“這個呀,是那萬寶龍鋼筆的主人,被你們注射安定類藥物之后,啊…傻了,半癡呆…還有這個,你其中一部手機的主人,去年12月份發的案,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成什么樣了,你知道嗎?啊啦啦,說話直流口水,半傻了…差點就成植物人了,不過現在和植物人也差不了多少啦。”
繪聲繪色地說著,簡凡臉部表情豐富異常,一歪嘴一斜眼,還真像個傻瓜。董海平看得不動聲色,可監控室里可看得哭笑不得,直覺得這里頭玩笑的成份太大了,眾人嘆了口氣,都悄悄地看著胡麗君,等著胡麗君制止,可胡麗君一直就無動于衷,好似也在找這個案子切入點。不過現在看著只得嘆氣了,連預審也要被簡凡這胡謅八扯搞得混七混八了,所謂倆個受害人癡呆的事,純屬子虛烏有。這樣擴大案子危言恫嚇的辦法,眾人也用過,沒用。
簡凡可無從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料,還是在步步緊逼道:“董大哥,您能說說這犯得罪有多大么?你憑良心說,現在的老爺們,出門逛個小姐、找個妞,這是社會丑惡現象,聽明白了啊,雖然丑惡,但是卻是社會現象,咱管不了那么多,再說這些爺們,怕警察逮、怕小姐宰、怕染上病就夠背了,回頭被你們一整,整成癡呆了,至于嗎?……這要抓著了,可是要打頭槍斃的哦。您說,為那倆錢,值得不?就不槍斃,判個死緩,判個無期,這也劃不來呀?…您說是不是董大哥?”
簡凡說著,肚子里真正有關法律條文的東西實在有限的緊,危言聳聽了一番,看著董海平并沒有什么難過或者驚慌之色,輕輕上前湊了湊,把關鍵要試探的一句說出來了:“董大哥,哎,您那位相好,一定是非常非常漂亮吧?長得像誰?個子不低哦,那臉,上半截像張曼玉、下半截像關之林……噢,您不認同,那要不左邊臉像西施、右邊像昭君?…反正不管怎么說,就是一美女…您就沒想想,要是過上幾天,她像你這樣,被銬在椅子上,坐在特詢室里,回頭又得關進鐵籠子,判上個無期、死緩,要不吧唧一槍崩了…您不會沒啥感覺吧?”
喋喋不休地說著,越來越接近可以忍受的極限了,最后一句終于再一次刺到了董海平最脆弱的神經,此人騰地要站起來,卻被銬子拉住了,守在門口的守衛,趕緊地上前壓著嫌疑人肩膀,即便是壓著,那董海平被刺激起來的神經質仍然是四下掙扎,像野獸悲號一般大喊大叫:“我干的…我干的,都是我干的,你們抓我吧,你們槍斃我吧…”
“真是你干的?這么重的罪你都要往自己頭上攬。”簡凡湊上前,趁熱打鐵,口氣很生硬地問。
“是我,就是我干的…”董海平幾分決絕,眼瞪上了。雙手直敲打隔斷敲了半天,臉色有點扭曲,這表情一看便知,對于這案子和做案的女人,估計是痛心之至。
卻不料簡凡驀地笑了,知道這人怕是要頂罪了,笑著一甩案卷,沉聲道:“不對吧,董大哥,我們在現場的勘查記錄,受害人雖然癡呆了,可檢測到他和作案的人,曾經發生過性關系……注意,您能解釋一下,要是案子是你干的,您和那位受害人,倆男人怎么辦那事?我看您的性取向不像個不正常的人啊?”
正發著神經的董海平再次受刺激,反而一下子安靜了,眼里決然一下子成了茫然,成了驚訝、成了疑惑,仿佛還不太相信似地盯著簡凡,嘴唇哆嗦著,沒發出聲來。
簡凡也愣了,喲!?莫非其中還有隱情?敢情董海平不知道那女人做案的詳細細節。而且看樣對這事很受刺激。莫非倆人根本不是同伙?
監控室里,幾個人笑得直聳肩膀,知道簡凡這嘴快剎不住車了,胡扯上了。不過最起碼也被簡凡逼得開口了,眾人就憑這都被簡凡這張損嘴佩服之至,史靜媛示意要走的時候,卻被胡麗君叫住了,意思是,等等,再等等…這幾句好像讓胡麗君抓住了個什么靈感,不料這靈感驚鴻一現,又讓她有點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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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一句話的對抗,又讓讓簡凡更捕捉到了一個有價值的信息,這個男人對那個女人感情,又恨又愛,既懷念,又忌諱,特別是對嫌疑人和受害人之間所謂的關系非常敏感。
開店買飯,簡凡見過的成雙成對之人何止百千,但凡一對來了,倆人有感情、有友情或者還有什么情,憑著這跑堂的眼光是一瞧便知,雖然不懂預審,可察言觀色的功夫要說也算爐青快純青了,不過現在看這個人,好像上述的任何一種,好像是一種心甘情愿為之拋棄所有的那種迷情。
可憐!簡凡暗暗道了句,這個可憐的男人,直到被關進來還尚且不覺。
那么這種人,需要的不是安慰和開導,而是一種犀言利語直刺到內心的羞處。
看著董海平稍稍安靜了,簡凡的思路更清了,站在董海平的面前,開始了:“董大哥,其實咱們耗得這個沒有什么意思,這些事,你都知道,我們也知道,真相大白是遲早的事,水落石出是你擋不住了的事,您就不想說說嗎?不管是感情還是案子,你不覺得這個包袱過于沉重了么?”
沒說話,簡凡趁熱打鐵:“好,你不說,我說,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掌握了嫌疑人犯下的接近二十樁案子的詳情…從去年七月份第一樁發生,而那個時候,是你酒吧關門歇業后的兩個月,我想,應該是失去經濟來源之后,成為誘發那個女人開始犯案的直接原因,你,不是主犯,可你是幫兇,沒錯吧!”
還沒有說話,表情里有點松動,簡凡來回踱著步,思想的邊際也無邊無沿了,看了案卷和案情仿佛成了實實在在發生的現實一般,嫌疑人、受害人、證物、作案過程、發案地點,一個個要素掠過眼界,最清晰的莫過于那個迷惑眾生的美女,走得越來越近。就聽得簡凡緩緩地述道:“案情非常簡單,所有案情都非常簡單,一個女人,是你很在乎的女人,她很漂亮、很聰明,知道怎么樣取得男人的信任,你為她買藥,就是治療抹麻醉藥物之后的并發癥對嗎?……這個女人辦事很果斷、很直接而且很有效,從她的犯案手段上可以看得出來,把自己當餌,是需要很大勇氣的。可你想過沒有,萬一有所意外,連餌帶鉤可都要丟了…”
董海平還沒有說話,可銬著的手有點發抖,臉上腮邊的肌肉隨著案情入耳開始顫抖,雙腳下意識地后挪,仿佛在做著自我保護。
一個一個小細節落到了簡凡眼中,半年多來的案卷沒有白看,整個說話都是跟著嫌疑人的心理和細節走,整個都是想像加推測,沒有一樣是實情,可越是這樣不切實際的東西,越對嫌疑人有震憾作用,說著案情,跟著話鋒一轉,簡凡又來了個半真半假的推測:“……再聰明的人也預料不到未來,沒有一種辦法能夠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她的辦法也不一定是百分之百有效的,董海平,你想過沒有發生的意外情況,如果當場麻醉不成功的話,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她和其中的一部分男人發生過性關系,就是這幾個人……哎,一個像豬頭、一個像猩猩腦袋,還有一個居然已經六十多了,哎,好白菜怎么都是被豬拱的苦命呀……不過我相信這種事她不在乎,而且,她也不會告訴你,對嗎?”
這句話的反應更強烈了,董海平迎著簡凡的目光全身痙攣了一下,又被深深刺激到了。
簡凡干脆胡謅八扯,句句敲打男人最脆弱的神經:“…噢,對了,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發生了性關系的七個人,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他們向警方詳細地描述了那個女嫌疑人的長相,還有,他們在床上的每一個細節,看筆錄我都看得出,這些男人對這個女人非常滿意、非常依戀,當然也非常舒服…你要想知道,我可以向你公開這些筆錄。想看嗎?”
嫌疑人聽得臉色有點發白,手開始抖了,嘴唇顫著,兩眼瞪著,仿佛要把憤怒全部傾瀉在簡凡身上似的,簡凡知道這是接近爆發的臨界點了,最后更狠地來了一下,話里連嘲帶諷,狠狠地刺了上去:“董海平,你不用給我使臉色,說了這么多,你連一點反應也沒有,我都替你可惜……那個女人壓根就沒有把你當人,她甩不甩你,你們都注定要完了。今天坐在這里,你知道了這么多事實,知道了她這么個男人面前脫得精光溜溜,知道她和這么多男人有不正常性關系,我想你就是再見了他,也不會再有興趣了……哎,對了,董海平,她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和你發生那種關系了?我都懷疑,她根本就看不上你呀?你在這兒自作什么多情呀?”
董海平的頭越來越低,簡凡說到此處,彎著腰看著董海平臉色。
卻不料董海平瞬間發作了,呸得一聲,沒說話,唾了一口,隔著不到三米的距離,這家伙還真不好閃避,稍少偏頭,這一口唾沫全唾在了簡凡的肩膀上。
一側頭,干凈整潔的警服肩上,臟兮兮被唾了一塊,簡凡有點火大,瞪眼直視董海平,此時的董海平早已經沒有蔫不拉嘰的樣子,反而是一副咬牙切齒要沖上來的樣子,如果不是銬著,絲毫不用懷疑,會沖上來狠狠地咬上對手幾口。背后站著的看守壓著董海平的膀子,椅子被掙扎的吱啞直響。
特詢室門開了,胡麗君帶著郭元,其他人站在門口,胡麗君看著這么個結果,有點無奈地說了句:“簡凡…你出去吧。”
胡謅八扯亂編案情也就罷了,這么著挑起了嫌疑人敵視,會讓預審的對抗難度更大,胡麗君只覺得自己有點弄巧成拙了,沒成想會是這么一種結果,幾分責備的眼光看著簡凡。
“等等…”簡凡站著沒動,示意著胡麗君別過來,盯著董海平,反而不走了,靜靜地說了句:“我還有一句話告訴訴董海平,很重要。”
今日兩更,是一個完整的心理對抗片斷。這是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