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舵主的聲音在屋外響起:“大小姐,我們能進去么?”
他心中亦擔心屋內的弟兄,雖然人已死去,卻也不能令他們的尸首受損,不得安寧。
更何況,開始時,大小姐的話猶在他耳邊回響,救人,難道世上真是否有起死回生之事?一看便知!
雖是不信,但見過了剛才的天地變色,雷電交加,他心底深處,升起了一絲壓抑不住的希望。
郭芙看了看丈夫,將心頭的惱怒壓抑住,換作十多年前,她定會直接發作,使起小性子,惱他太傻,不顧危險去救別人,萬一有個好歹,可讓她們這些姐妹怎么活!
蕭月生對郭芙點點頭,另一只手中的七張玉符皆消逝不見。
“進來吧!”郭芙聲音放緩,嬌聲說道。
法空大師與陳舵主兩人先后進入屋內,穿著破鞋、衣裳打著補丁的陳舵主眼睛睜得極大,極想看看,被閃電擊中的屋子,到底是何等模樣。
“阿彌陀佛——!敢問施主是否姓蕭?”法空大師甫一踏入屋內,見到一身雪裘的男子正負手而立,氣度灑脫不群,便雙掌合什,溫聲問道。
“不才正是姓蕭,敢問大師如何得知?”蕭月生亦是雙掌合什,以佛禮回之,面露微笑,心中已猜知了答案。
法空大師藹然笑道,神色詳和,說話不疾不徐,吐字清晰:“呵呵,果然是蕭施主,老衲法空,與燭明大師有舊,聽大師說過,南湖之畔有一蕭姓奇人,神通廣大,不可蠡測,…想不到老衲竟有這般緣法,今日在此得見蕭居士尊顏!”
“原來是法空大師!”蕭月生拱了拱手,呵呵一笑:“蕭某亦曾在燭明大師處聽得,法空大師佛法淵深,極擅講經弘法,實有舌燦蓮花之能。”
“公子,你先去后殿歇息一下吧!”小玉聲音溫柔婉約,輕拂了拂他的后背,將貂裘上的一塊木屑拂去,她白玉般的面龐,神色繃得緊緊,表情有些不耐,有些嗔怪這個老和尚沒有眼色。
蕭月生似笑非笑的瞥了小玉緊繃的玉臉,雖知她正甩臉色給諸人看,卻并未責備,點了點頭,手向前瀟灑的一伸,呈延請狀,對法空大師與陳舵主諸人笑道:“也好,…走,大伙去后殿說話,…陳舵主,勞煩留下兩人,照看一下這八位丐幫的弟兄!…哦,還得找八套衣衫過來。”
他指了指被衾被與幃帳遮住的并排八個人,此時這八人頭發蓬亂炸起,仿佛母雞準備用來下蛋之處,卻面色紅潤,宛如酣然入夢。
陳舵主“哦”了一聲,醒過神來,精芒閃閃的目光自那八人身上移開,轉身蕭月生,原來,人死了真的能活回來!
陳舵主此時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看向蕭月生的目光滿是驚異,眼前之人,真的是人嗎?!難道自己現在正在夢中?
蕭月生淡淡一笑,對他精芒暴閃的目光視若不見,又伸了一下手,示意請先行,自有一股灑脫卓然的氣度傾瀉而出。
郭芙見陳舵主呆呆的模樣,也有些不耐,被小玉一提醒,她心中也急著想讓丈夫歇息一下,自是對陳舵主耽誤功夫之舉看不順眼。
“咳!”郭芙嬌聲重重咳了一聲,望向陳舵主的目光有些不善。
陳舵主身體一震,剎時醒來,畢竟已是獨擋一面之人,定力不俗,馬上收斂了心中的驚異與浮想聯翩,伸臂示意對方先請。
眾人回到了后殿,坐到了彌勒佛像之前,蕭月生將貂皮雪裘脫下,讓小玉拿著,見法空大師并未坐下,而是轉身去拿檀香,便趁機闔上雙眸,似在調息。
小玉與郭芙緊挨在他的身側,心神完全集中于丈夫身上,他的一皺眉,一眨眼,俱讓聚精會神的兩女心跳加快。
蕭月生感到法空大師點好了香,坐到了自己面前,方才緩緩睜開雙目,望向怔怔出神的陳舵主,搖頭嘆息而道:“陳舵主,有兩位弟兄傷勢太重,蕭某無能,也是回天無力!”
“姑爺哪里的話!”陳舵主忙大聲說道,他強自振奮了一下恍恍惚惚的精神。
他總覺得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難以捉摸,雖然用力扭了自己一下大腿,劇烈疼痛之下,并未自夢中醒來,確定了自己并未做夢,但是,總也無法有真實的感覺。
聽到大姑爺說話,忙摒棄了一切胡思亂想,強打精神,咧嘴笑道:“他們本就是已踏入鬼門關之人!”
蕭月生淡淡點點頭,他也僅是客氣一下罷了,此時他心中的怒氣已消散無遺,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自己不應苛求太甚,畢竟自己只是一個人,不是神,盡量順其自然為好。
“他們在與那韋天川動手時,有沒有留下他身上什么東西?”蕭月生手掌按于膝上,輕輕扣著手指,漫聲問道。
“東西?”陳舵主面露疑惑之色,上身不由自玉的向前湊了湊,茫然的問道:“什么東西?”
“東西,只要是他身上帶的就行!”小玉幫公子爺回答道,聲音柔和,極是悅耳,陳舵主聽得不敢去看她,心中感嘆,這女子,僅聽聲音,便讓人受不了!
小玉說完,忙瞥了一下公子爺的臉色,她省起自己有些過了,沒了規矩,不應擅自插言。
蕭月生清朗的聲音在小玉腦海中響起:“別著急,為夫沒事!…你呀,越來越像萍兒了!”
看到公子爺沒好氣的神情,小玉卻感覺心中一片甜蜜,徹底松了一口氣。
陳舵主邊搖頭邊想,腦中并沒有印象,一下死了十個弟兄,這是前所未有之事,他這個做舵主的,比任何人都感到悲痛,也無顏去看死去的弟兄們的遺物,自是想不起來。
蕭月生擺了擺手:“待他們醒過來再說罷!”
“舵主…舵主!”一陣風般跑進來一個人,卻是開始守在禪房里的譚氏兄弟其一,身材削瘦,雙目靈活,透著一股聰明勁,此時跑起步來,有些跌跌撞撞,似是連滾帶爬的滾進來。
“什么事?!”陳舵主以余光瞥了一下蕭姑爺,狠狠瞪了一眼面色通紅,雙唇打著哆嗦的譚老二,大聲問道,帶著喝斥的語氣,這般驚慌失措,實在丟人!
“舵主…舵主!”譚二提著根細竹棒,光滑無比,綠中帶墨,跪倒在坐在蒲團上的陳舵主跟前,薄薄的、絨毛微顯的嘴唇打著哆嗦,有些結結巴巴的顫道:“醒了!…醒了!”
陳舵主緊了緊放在腿邊的綠竹棒,手心癢得厲害,極想掄過去給他一下子,卻忽然手掌一緊,忙道:“你是說…小張他們醒了?”
那透著聰明伶俐的譚二忙用力的點頭,臉上的表情似苦似笑,難以分清。
陳舵主忙轉身看向大姑爺,見他正淡然的微笑,其神情仿佛理應如此,不值得大驚小怪。
蕭月生見陳舵主望過來,臉上又驚又疑,變幻不停,與蜀川一帶的變臉絕技相差仿佛,不由笑道:“他們是差不多該醒了!…陳舵主,走,咱們去看看吧!”
“好,好,看看,看看!”陳舵主胡亂的點頭,其神情之激動不下于跪在地上的譚二。
蕭月生微微一笑,向對面的法空大師頜了頜首,緩緩起身。
小玉緊隨著他,將雪白貂裘披到他肩上。
陳舵主忙隨之起身,他走起路來,也有些不穩當,法空大師剛才坐著的蒲團被他無意間踢出了很遠,譚二不待舵主吩咐,忙跑去將其拿了回來,歸于原位。
穿過后院這短短的時間,陳舵主心中期待激動,無以復加,走到禪房前時,竟有一絲膽怯,深怕空歡喜一場,被隨在后面的郭芙催了一聲,方才咬了咬牙,硬沖了進去。
抬眼望處,屋內一片擁擠,原本躺于地上的小張他們,竟與譚大他們站在一處,站得筆直,默默望著自己。
陳舵主顧不得其他,立刻沖上前去,將他們一一摟抱了一遍,感受著他們身體的活力,確定他們真的是活過來了!
“舵主…,屬下無能,讓那韋天川那廝甩了回威風!”站于最南,渾身披灑著陽光的,是一位身材消瘦,平常高矮,卻滿-蘊著勁力如獵豹般的少年,他此時目光炯炯,站在一片陽光里,仍舊顯得明亮有神。
陳舵主搖了搖頭,嘆息一聲:“唉——!…怪不得你們,這個韋天川實在棘手!”
屋內頓時沉默了下來。
蕭月生在旁暗暗一嘆,這些人太過樸實,根本不會去掩飾自己內心的情緒。
丐幫向以天下第一大幫自居,長久以來,看在郭靖黃蓉的夫婦的面子上,甚少有人去找丐幫的麻煩,使得整個丐幫上下,隱隱有了一分驕傲,行事也不那般小心謹慎,明知道這個韋天川不好對付,仍舊不顧襄陽總舵的告戒,貿然出手,弄了個全軍覆滅。
陳舵主暗暗瞥了一眼放在東角的兩具棺材,心中的興奮被痛惜所取代,有些意興闌珊。
“舵主,不知哪位是姑爺?”另一位丐幫弟子小聲問道。
“哎呀,瞧我這笨的!”陳舵主用力一拍額頭,啪的一聲極響亮,忙伸手指向身披雪裘,面容沉靜的蕭月生,鄭重的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姑爺,小的們還不叩謝大恩!”
眾人一齊拜倒,即使是陳舵主亦不例外。
法空大師與郭芙小玉三人退了兩步,微轉了下身體,避開正面,以示避諱,將蕭月生讓在最前。
蕭月生并未阻攔,臉上平靜無波,深邃的雙眸一掃,沖跪倒在地的眾人擺了擺手,淡聲道:“起來吧,自家兄弟,何須多禮!”
沉靜而又隱隱透著威嚴,自有一股身居上位者的凜然氣度向眾人撲面而至。
一句自家兄弟,卻將眾人的關系拉近,使他們又是感激,又是親切,卻又帶著敬畏之念。
“對了,你們與那韋天川交手時,有沒有留下他身上的什么東西?”
陳舵主剛站起來,便轉過頭,開口問道,他想起了剛才姑爺的問話。
此時,陽光自洞天的屋頂直刺而下,那站在窗邊,被陽光籠罩的男子怏怏的搖了搖頭,對面的八人也是搖了搖頭,接著垂下了腦袋,心下慚愧不已,無地自容。
說出去,要讓人笑死,十個對一個,卻讓人全部收拾了,卻沒沾著對方的一片衣角。
蕭月生微微皺了一下眉,目光溫潤,淡淡掃過眾人,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森然。
沒有對方沾身之物,縱然自己神通廣大,也是束手無策,天人感應之術,必須有對方的一絲氣息為據。
天人感應,是蕭月生以神元與天上的某一星宿結為一體,仿佛后世的衛星一般,雖沒有那般精確,模糊的感應其位置,對于他來說,卻也極易。
只是沒有氣息為依據,便如沒有了搜索目標,自是無計可施。
別人看不出蕭月生的神色變化,一心撲在丈夫身上的郭芙卻能感覺出他的心緒變化,柔嫩嬌艷的檀口微張,輕聲呼喚一聲:“大哥?”
墨綠的鹿皮靴在禪房的地上緩緩走動,蕭月生左手輕揉著眉心,緩緩踱著步子,在眾人摒息凝氣的注視中,頭腦高速轉動,一個又一個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現,紛至沓來。
無法施天人感應之術,便要費一番力氣了!
他現在所想慮的是,是否由自己親自出手對付這個韋天川。
對于他來說,韋天川的生死,不關己事,死道士不死貧道,丐幫畢竟不是自己的觀瀾山莊。
踱步中,他深邃的目光滑過郭芙嬌艷不可方物的面龐,她正全神貫注的望著自己,明眸中的柔情似要溢出。
“唉——!罷了,只能怨這個姓韋的命不濟了!”蕭月生搖頭嘆氣,暗暗決定了無影神魔韋天川的命運。
郭芙秋水般的目光一直落在丈夫身上,自是將他的目光收入眼底,只是丈夫的目光平靜之極,無喜無怒,實在令人難測,又見他搖頭嘆息,不由心下一沉,輕聲問道:“大哥,怎么了?”
一直摒息凝氣的眾人雖然有些懵懂,卻也隱約知道與那韋天川有關,也是豎起耳朵傾聽。
“夫人想讓韋天川何時歸天?”蕭月生驀然停下步伐,面容沉靜,仿佛正問吃飯了沒有。
郭芙頓了頓,轉身看了一眼并排放在墻角的兩具柳棺,貝齒緊咬了咬,手中銀色短劍緊了緊,恨恨說道:“我恨不能馬上將此賊殺了,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雪恨!”
蕭月生目光掠過眾人,除了小玉與法空大師,諸人對于郭芙的話皆是同仇敵愾,目露兇光,殺氣盈盈。
“嗯,好吧!”
蕭月生點了點頭,撫了一把自己黑亮的八字小胡,雙眸之中金光一閃,在眾人的莫名心悸中,森然而道:“這次我將親自出手,取下此僚性命,以慰丐幫兩位兄弟在天之靈!”
郭芙嬌艷無儔的面龐卻并未露喜容,似是有些遲疑,看了一下上方洞開的屋頂,嬌聲道:“這里太亂,我們去后殿說話吧!”
郭芙并未不想殺韋天川,但是更不想委屈丈夫,她知道丈夫極不喜歡出手殺人。
蕭月生不喜歡出手,卻并非因為心性良善,不忍下手,而是怕自己習慣了殺人。
對他而言,殺一個人,實與輾死一只螞蟻無異,這種生殺予奪、高高在上、蔑視眾生之感極易上癮。
便像你爬至山頂,即使下山,卻再不會忘記那種會當凌絕頂的舒暢與快感。
世人對權勢趨之若鶩,追求的便是這種萬事盡在我手的感覺,也是人性中本能,即使是蕭月生,也只能淡化,卻也無法去除。
眾人這才感覺站在此處說話確實不妥,于是紛紛附和,退出禪房,來到了后殿。
蕭月生不容郭芙出聲反對,拉著她與小玉,開口告辭,身影閃了一閃,便消失不見,弄得陳舵主諸人與法空大師皆是措手不及,還未好好感謝一番他的再造之恩,令丐幫死而復生的八人頓足不已。
只是,蕭姑爺神乎其神之名,卻也由他們的分舵飛速傳遍開來,一時風頭無倆,遠非常人能夠想象。
“公子爺,你真的要出手嗎?”郭芙摟著丈夫的腰,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聲問道。
此時三人正在空中飛馳,過了興隆鎮,人煙稀少,他們速度不快,有些悠然自得的意味,所行正是安慶府的方向,郭芙與小玉皆被蕭月生的護身罡氣所罩,勁風自他們兩側滑開,并未影響他們說話。
“嗯。”蕭月生漫不經心的點點頭,雙目掃過腳下的山川與村莊,目光隱隱透著金芒。
小玉也是偎在他肩上,并未說話,抿了抿秀氣的唇角,絕美的面龐露出淡淡的了然之笑,只是郭芙看不到罷了。
“大哥你既不喜歡殺人,便不必幫他們了,…丐幫的事,讓他們自己應付吧!”郭芙的話,將“嫁出去的女人潑出去的水”這句話詮釋無遺,果然諺語皆有其道理。
小玉又抿嘴笑了笑,不忍再緘口,左手輕捋了下披下來的一縷青絲,風情萬種的笑道:“郭姐姐,是那韋天川該殺!…公子爺出手,竟然救不下區區的兩個人,你說,這始作俑者的韋天川可不可恨?…簡直是死有余辜!”
蕭月生忽然停了下來,三人頓時懸浮在高空,萬里無云,陽光高照,實在是曬太陽的絕佳天氣,這會兒若非說著話,小玉與郭芙便又會打瞌睡。
“胡說!”他收回往下瞄來瞄去的目光,瞪了小玉一眼,面不改色的哼了一聲:“純屬誣蔑!”
小玉也不辯駁,只是笑吟吟的不語,巧笑倩兮,明眸善睞,令人心醉神迷。
郭芙有些恍然,哦——,怪不得大哥剛才有些落荒而逃般的匆忙,卻原來因為救不下那兩人而心生愧疚啊——!
大哥真是善良的人啊!自己真沒嫁錯人!
見到郭芙含情脈脈的目光,蕭月生此時卻難得一見的有些不自在,忙扯了一下嘴角,強笑道:“別聽小玉胡說八道!”
接著又強調了一聲:“為了丐幫的安全計,為了不讓芙兒你為岳母憂心,只能對不起韋天川了!”
郭芙已得賢惠之三昧,此時并未再深究,轉開話題,她只要不望下下面,便不會感覺頭暈,觀向遠處,反而心胸舒暢,此時她定定的望著丈夫,溫柔的問道:“可是大哥,我們怎么找那個韋天川?”
“唉——!”蕭月生長嘆了一聲,對于丐幫十個人卻撕不下韋天川的一片衣角,也甚是抱怨,嘆道:“我真命苦!…如今也只能拼出老命,算上幾卦了!”
“算卦?”郭芙不由失聲笑問,明亮的大眼用力睜了睜,又歪頭看了一眼另一側的小玉,見她玉臉上并未露出驚訝的表情,更是好奇:“大哥還會算卦?”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蕭月生瞇著眼睛擺了擺手,令小玉又忍不住抿嘴無聲的巧笑。
“咯咯,不知將來大哥到廟會上擺個攤,能不能賺到錢?”郭芙不由咯咯的嬌笑,仿佛在空中搖起了銀鈴。
“這倒是個好主意,待我們回襄陽,為夫便去試試看!”蕭月生倏然探頭,大嘴湊上前復查,啃了一口郭芙光滑如瓷的粉臉,三人開始緩緩向下飄落。
本是輕佻之舉,在他身上,便令人覺得他是溫柔體貼,灑脫不羈,郭芙絲毫不覺生氣,反而甜蜜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