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碧落黃泉章一奈何途五 “賤人受死!”云霓又羞又怒,黛眉倒豎,左手一攬衣衫,扯半幅道袍前襟束于后腰,勉強遮住身后裸露處,右手拂塵倒握,以塵柄向玉童凌虛一點。但聽陣陣尖嘯,一道灰光筆直射向玉童,光柱周圍,盤繞著無數電火!
云霓此招一出,云中霧嵐和太隱真人齊齊色變。
太隱真人離得遠些,救之不及,巨戟一劃,數十道銳風金氣直向云霓本身襲來,取的是圍魏救趙之計。這些銳風又多又雜,威力雖不如何強橫,卻是片片鋒利如刀片,云霓如果不閃不避以硬抗,至多也就是個輕重之間的皮肉之傷,然而她肉身抗得住,那道袍前襟可是抗不住。如果中實了太隱真人這一記,恐怕整個下裳都要隨風去了。太隱真人也是個行事不拘小節之人,見云霓方才露體之后又羞又惱,知道她面薄,便出此計,以求救人。誰曉得云霓左手曲指一彈,布下三重灰氣,將太隱真人銳風擋了一擋,削弱小半威力,便不再理會,全力催運灰光,剎那間嘯音大盛,威力驟增!
撲撲一陣亂響,太隱真人所發銳風幾乎悉數切到云霓身上,雖是無形之氣,但也鋒銳異常,在云霓肌膚上留下數十道血痕,不過也就是剛剛劃破點皮肉的水平,根本就無關痛癢。可是云霓用來蔽體的道袍下裳,盡數化作紛飛蝴蝶,凈她自腰際以下的滑膩白肉,盡數露了出來。
云中霧嵐龍頭杖起,揮舞間生出數團濃霧,攔在玉童身前。然而云霓這道灰芒凌厲狠辣,陰損無比,波波波數聲輕響,已將攔路濃霧洞穿,射至玉童胸前。云中霧嵐面色再變,這坎汞抽離霧是她賴以保命的護身秘法,沒想到云霓的灰芒竟如斯厲害,輕易地將之破去,如若這灰芒是以她為目標,促不及防之下,只怕當場便是重傷。
玉童虛弱一笑,早無力閃避,閉目受死。
云霓灰芒出手,根本無需等看結果,她不再理會這邊,忽然回身,如電般欺近太隱真人身畔,絲毫不顧現今下體片縷不存,妙處風光大現,高抬右腿橫空掃過,一道如刀般的灰芒平空生成,切向太隱真人腰際。云霓身材資容皆是罕見,若太隱真人道心不穩,生出一絲半分有意窺視風光之念,怕就要被她這一記突襲腰斬!
原來云霓向玉童攻這一記,本意仍是在太隱真人身上。太隱真人叱喝如雷,巨戟飛舞如輪,發出無數黯金盾,一邊如電飛退,這才堪堪擋住云霓的攻勢,然也形勢堪危。云霓尸解之前,道行境界便遠較太隱真人為高,雖然尸解后道心修為大降,然數百年清修下來,道行已與當年境界差相仿佛,太隱真人畢竟差了年輪歲月,哪里是她對手?
就在灰芒堪堪射到玉童胸前之際,一只堅硬如鐵、森寒若冰的臂膀攔腰將她抱住,生生拉后一丈。
這只臂膀上傳來的氣息如此熟悉,即令她安心,又使得她深深震懼。玉童即驚且喜,猛然張開眼睛,自下而上望見的,正是紀若塵那輪廓鮮明堅毅的面龐。他的神色一如往昔,平靜寧定中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與冰冷。
紀若塵右手平端修羅,正與灰芒相持不下。玉童顫聲叫道:“主人…”
云霓所發灰芒至陰至寒,帶著無法言喻的侵蝕之力,雖然早已脫離云霓之手,然而象有什么無形力量在操控,后勁悠長,綿而不絕,一波一波無窮無盡般射在修羅上,激得修羅不住顫抖鳴叫,那層灰色不光覆蓋了修羅,還逐漸蔓延,延伸到了紀若塵手臂上。
然而紀若塵握矛之手,始終穩若磐石。
灰芒還想順著他手臂向上侵蝕,紀若塵微皺眉頭,輕喝一聲,手臂上驟然燃起淡若無物的藍焰,不光將灰芒燃得殆盡,還順勢延伸至修羅上,將整個修羅都包裹在一層藍焰之中。九幽溟炎猶不罷休,順著灰芒一路燃燒上去,直至將空中余芒燃盡,方才縮回修羅上,吞吐不定。
云霓所發灰芒最難抵擋之處便是陰損侵蝕,傷人于無形無跡,萬難抵擋。然而若論天下至陰至寒,紀若塵體內九幽溟炎實非云霓灰芒所能匹敵。相持之下,灰芒即刻被燃盡。
灰芒一盡,云霓即刻心有所覺,回首望來,目光甚是怨毒,更有不加掩飾的仇恨。然而紀若塵根本看都未看她一眼,向懷中玉童道:“濟天下那里有丹藥,先服一粒補氣。得空后再向紫云真人討丹。”
說話間,紀若塵抱著玉童的手臂略緊了緊,以示撫慰,然后將玉童一擲,她便輕飄飄地向濟天下藏身處飄來。
如此一個妖嬈美人落下,濟天下卻后退數步,說什么也不肯去接,只推龍象天君出去接了。他又自懷中取出墨玉丹瓶,倒粒九傷丹出來,也交給龍象天君代喂。
玉童勉強抬起手臂,自己取藥服了,方向濟天下注目,道:“你怕我?”
“當然不!”濟天下脫口而出,話一出口立刻滿面悔色,悄悄躲到了白虎天君身后。
既然不怕,那又是為何?玉童似有三分明白了,輕輕嘆息一聲,自龍象天君懷中掙扎著落地,自己尋了塊地方,靠石壁坐下,閉上眼睛,寧靜將息。
紀若塵將玉童送下,云霓便向他喝道:“小賊!你可知我是誰?”
紀若塵掌中修羅緩緩畫個半圓,在空中留下大片湛藍尾跡,久久不散。云霓的叫聲雖然滿山皆聞,紀若塵卻充耳不聞,身形緩緩向天上升去,他目光落處,只有一個足踏三朵仙蓮的吟風。
云霓身為散仙,除了在吟風面前,平生何嘗受過此等窩囊氣?就是吟風,也會訓斥她幾句,哪里象紀若塵這般根本對她視而未見,如若無物?
云霓怒火勃發,怒意中還帶著幾分受吟風冷落而生的遷怒。她周身灰芒大盛,便要向這不知死活的紀若塵出手。他所發湛藍冰炎雖然令云霓深為忌憚,無論如何也參不透其中玄妙,可是畢竟火候尚淺,哪如她前前后后已修過數百年辰光?
云霓一動,太隱真人便自后攻來,云中霧嵐更布下團團水霧,占據了她周圍各處要害方位。云霓怒意升騰,清麗的面容已變得有些扭曲,更根本不再顧及的軀體,陰森森地望向這兩個如附骨之疽的真人。
忽聽一聲尖嘯,云霓在空中拉出一道深灰軌跡,瞬間已繞著太隱真人和云中霧嵐轉了十余圈,手中拂塵揮出數以百計摧金裂石的金風,二真人頓時陷入險境,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令她狂怒的是,盡管已現如此神威,紀若塵仍徐徐上升,并未向她投去一瞥。
青墟宮中,虛罔猛然挺直身軀,這個一直顯得無精打彩的老道此刻氣勢如劍,銳鋒盡現!他已取劍在手,身形閃處,便欲向云霓戰團沖去。他眼光老辣,知道虛玄以一敵二,雖然形勢看似危急,然而有仙器在手,盡可支持得下去。云霓此刻已占盡上風,自己再加把力推波助瀾,相信片刻間便可取勝,太隱和云中霧嵐兩人一去,接下來便可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道德宗!
虛罔剛出青墟護宮陣法,驟聽一聲龍吟,一道黃龍氣跨越百丈,直襲而來!他橫劍當胸,揮斬而出,十丈青森劍氣已將黃龍逼了回去。然而一擊之下,虛罔也不由得退后數丈。他心下一驚,定睛望去,卻見面前行來的非是道德宗哪位真人,而是云風。云風道人虛罔是識得的,也知他是紫陽真人弟子,實可說是自己晚輩,三十年前還曾見過一面,那時的云風不過是個木訥老實的青年道士而已。未曾想三十年后,云風竟已修至如此地步,已堪稱敵手。
虛罔心中微生蒼涼之意,道德宗代代人才輩出,云風之下,又有姬冰仙、尚秋水等等年輕人驚才絕艷。如非天降真仙,百年之后,青墟宮如何可與道德宗比肩?
虛罔收拾心情,舉劍齊眉,靜心誠意,決意以至剛至烈劍勢,一劍破敵!
見虛罔起劍之勢,云風面色即變,然他提劍守拙,以黃龍繞身護體,卻無分毫退后讓路之意。
這一擊,當見生死。
恰在此時,旁邊不知從何行出一個面色蒼白英俊妖異的青年,陰森森地道:“這老家伙還是交給我吧,你可不是他的對手!那個光屁股的老女人才配你,你的黃龍劍氣正好克制她,還能飽一飽眼福,多好的事!”
見了這青年,云風神色卻不見分毫輕松,依舊是全副戒備,只是一半是對虛罔,一半是對他。
那青年盯著虛罔,雙瞳逐漸涌起濃濃血色,伸舌不住舔著嘴唇,不忘向云風譏道:“放心,這種時候我是不會對你下手的。若我斃命于此,豈不是正好給你們省了麻煩?”
云風欲言又止,忽然取下腰間玉佩,扔給了他,道了聲:“自己保重”,便掉頭向天上升去。人尚在半空,一道黃龍已跨越夜天,向云霓后背襲去!
那青年接住玉佩,竟然怔了一怔。他如何不知這塊玉佩還是云風入門時紫微掌教親賜,三十年來云風日夕祭煉,實為生死關頭保命的法寶,怎會與了自己?
他死死握住玉佩,忽然抬頭,盯著虛罔,自體內不住涌出濃濃血氣,猙獰笑道:“道德宗沈伯陽,今日特來取你這老雜毛狗命!”
沈伯陽雖是當面而立,虛罔卻覺殺機實自四方襲來,不禁心下凜然,所感壓力比面對云風時更甚,立時運起道法守緊門戶。他心中隱隱有些發苦,未曾想道德宗出個云風不算,居然還有一個沈伯陽。而青墟呢,虛字輩之下何人能夠獨擋一面?
道德宗有若海中巨獸,只有當它真被激怒,破海而出時,世人方知平時浮于水上的,不過是龐然身軀的一小部分而已。
雖有真仙之助,然與道德宗為敵,究竟是禍是福?虛罔并不知道。
夜天之上,諸云之端,吟風足踏三朵蓮花,身著風云袍,頸佩琉璃珠,袍角兩座玲瓏寶塔已也完好無損。他從容立著,似乎腳下青城峰巔那些生死相搏的修士都與已無關。
百丈之外,蘇姀新衣如雪,婷婷立在云端,寧定看著吟風。此時此刻,這嘻笑怒罵皆由本心的十尾天狐,竟是如此恬淡寧靜,宛若春水微波。她唇角邊泛起若隱若現的微笑,似乎想起了往事,哪有半分與平生大敵對峙的模樣。
吟風饒有興味地看著蘇姀,有些想不明白她現出如此外像,或許這也是某種他仍不知曉的道心境界吧。吟風雖為真仙,然而卻深知大道如淵,越是探索,便越是知曉已身微渺,自己未曾聽聞的法術道境,該是浩如煙海。
所以吟風也不著急出手,耐心等著,要看看蘇姀究竟會使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道法來。當日一戰雖是匆忙,不過他已大略了解了蘇姀道行境界,并不怕她飛上了天去。
哪知蘇姀心中想的卻是濟天下告訴她的話,就是拖,拖到吟風黨羽盡數伏誅,便是大功告成。所以她起始便故弄玄虛,與吟風對峙到如今。蘇姀演技自非常人可比,不斷惑敵,兼且惑已,裝著裝著,便真的想起千年前如煙往事。
那時的她,很傻很天真。
紀若塵凌空步虛,冉冉升起,修羅上藍焰再起,筆直向空中對峙的吟風與蘇姀飛去。
吟風本來八分心神在蘇姀身上,二分心神放在飛來石畔,此刻心中忽然微微一動,向下方望去,便看見了藍焰環繞的紀若塵。
吟風雙瞳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升騰藍焰,他面色微變,訝然道:“九幽溟炎!”
紀若塵并不作答,驟然加速,瞬間升至云端,與百丈外吟風遙相對望。他忽然仰首向天,深深吸一口氣。這口氣吸得如長鯨取水,鯤鵬吞云,直是無止無歇,似乎諸天星辰,都被紀若塵吸得向凡塵墜了一墜!
好不容易,紀若塵一口氣吸罷,似乎一汪湖泊都被他吸入腹中,身軀卻未見長大。
吟風淡定立著,望著紀若塵,絲毫也不在乎給他時間準備。
紀若塵又輕輕呼了口氣,他吸氣之勢鯨吞風云星宿,吹出的氣卻最多掀起幾片塵埃。這口氣呼盡時,淡藍色的溟炎自他體內驟然迸發,如一圈水波向四面八方擴散開去,直至百丈方止!剎那間,夜天中仿如忽然多了一輪巨大之極的藍月!
溟炎的邊緣,已到了吟風面前,甚至有數點火星撲到了他的風云仙袍上。這幾點火星雖不若米粒般大,卻是灼燒得嗤嗤作響,頑強之極,就是不肯熄滅。若非吟風身上這件風云袍用仙法祭煉過,恐怕也要被燒出幾個洞來。如非仙物,哪怕是有道修士傳承的飛劍被這么灼燒,怕也要損毀少許。九幽溟炎之陰狠,由是可見一斑。
自重歸人間以來,這尚是紀若塵初次傾力出戰,聲勢之盛,不光震懾青城山數百修士,就連藏于龍象白虎護翼之下的濟天下也發現了空中的異象。只消向夜天望去,任誰都不會錯過那蒼茫無盡的溟炎,哪怕是凡人也不例外。
濟天下一看清是紀若塵,登時頓足恨道:“主公身為三軍主帥,豈可以身犯險?唉,你這樣冒險不打緊,可惜了我那神機鬼謀。罷了,眼下也只得如此了。龍象!峰上情形如何了?”
龍象天君正捧了自制千里仙緣鏡,向峰頂夜天看個不休,聞聽濟天下叫喚,立刻跑了過來,將峰頂夜天數處戰況一一講給濟天下聽。龍象道行本高,又有千里仙緣鏡,雖不能說真的看個千里,但百里內事無巨細,都可看得明白。濟天下不過肉眼凡胎,在這小子夜時分,能看出去數丈已算眼力好了,哪看得清修士斗法,仙妖大戰?是以各處戰況,均要龍象看了再說與他聽。
濟天下只略一沉吟,便向白虎天君吩咐下去。白虎天君自懷中取出一塊白玉牌,以指代筆,運起真元,在白玉牌上龍飛鳳舞地書寫起來。
西京,子夜。大明宮中萬籟俱寂,不見星點燈火。一間冷清偏殿中,盤膝吐納的姬冰仙忽而張開了雙眼。她面前放著塊玉牌,與白虎手中式樣一模一樣,只是大上了許多。玉牌上字跡滾滾而下,姬冰仙一目十行掃過,便起身出殿。
殿門外,水橋邊,是整片青石鋪就的廣場,乃是大典時明皇閱軍所在。此刻廣場上黑壓壓地坐滿妖卒,怕不是有數萬之眾。
姬冰仙走出殿門時,數萬妖卒似乎冥冥中得了指令,一齊站起!
青城之巔,紀若塵雙目徐開,漫天溟炎剎那間倒卷而回,悉數被他吸入體內。原本濤濤氣勢,瞬息間消得干干凈凈,任誰來看,恐怕都會覺得紀若塵不過是個毫無道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而他雙瞳深處常年不熄的藍炎,也消得無影無蹤。
此時此刻,吟風方有了三分鄭重之意,道:“果然是九幽傳人,方才是我有所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