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回紇之堅硬者不過是中軍,左翼比起肅州精銳甲士已有不如,遇上了慕容春華便只有挨打的份。右翼乃是豹文山部,在人心惶惶的情況下更完全不是曹元忠與慕容歸盈的對手。唐軍三路大軍同時殺出,從三個方向逼來,甘州回紇中軍一退,全線皆崩!
楊易勒馬停于戰場西北面的一處山崖上,他發動對甘州回紇的第四次阻擊后,便命七百眾押解了俘虜退往玉門關,并故意留下退兵的痕跡,楊易自己卻率百人退入群山之中埋伏了起來,一路上隨行隨掃馬蹄痕,走得十分小心。
狄銀在第四次阻擊之后略加整軍,他只道楊易必已經退入玉門關,卻不知道山中另藏著五千人馬。
這時東南玉門關方向戰爭早已進行得如火如荼,不過殺喊聲經過空間的過濾到這里已經很小了。由于回紇軍已經過去,所以楊易沒法直接從玉門關方向得到訊息,一切的戰術決斷都必須依靠他的判斷,在這個時候就特別需要戰爭的經驗——甚至天才!
他側耳傾聽著,和石拔一樣,楊易的身體也因為長時間的戰爭而顯得很疲倦,但感官卻依然領命,從殺喊聲起伏的微妙細節里頭他做出了斷定:“可以,讓薛云山行動!”
如果這時候天空上真有一雙天眼的話,它的主人會驚訝于楊易這個判斷的精準。
作為關門部隊,楊易可不止安排了一部,而是安排了三層!第一層他自己統領,是慕容春華帶來的半數兵力——一共四個府強,埋伏在最靠近玉門關之處,乃是關門部隊最強勁的一部;第二層由曹昆和姜山率領,共有兩千人,乃是百帳軍的精銳,在慕容歸盈掌握冥河大營以后,張邁從那里調遣來了一批預備武器給他們置換,因此這兩千人的戰斗力又有所提高;第三層則是經過一段時間訓練的牧騎,和玉門關內的農兵一樣都是輔助性隊伍,由薛云山、薛云飛率領,人數卻不少,共有四千多人。
此刻第一個出動的,卻是薛云山。二薛從后方掩襲,一下子就沖到了湖畔之路來,狄銀并沒有平均用兵,后方雖然還有部隊數量卻已經不多,當然也不是甘州的精銳,驀地被這四千人沖了過來全都慌了,兵將急急去向狄銀報信,也就是這個情報,讓狄銀產生了自己將被張邁關門打狗的恐懼。
喊殺之聲由于起伏不定慢慢變成了高位的昂揚,雙方的斗志仿佛烈火遇到狂風而相得益烈。但楊易注意到,隨著西南面鐵蹄聲的逼近,那喊殺聲變得遠高而近低——這種微妙區別普通人是聽不出來的,但楊易已經斷定:“曹元忠和慕容歸盈到了!狄銀的潰敗,就在轉瞬之間了!讓曹昆、姜山準備!以兩百人為一部,一定要將所有抱團者全部擊潰!”
“將軍,那我們呢?”室輝問道。他們這一部人馬隨薛復東來以后,無論河蒼烽一戰也好,降服康興一戰也好,再加上對敦煌的圍攻,主要都是靠威嚇而不是靠戰斗,也就是說他們從高昌出發之后連一場像樣的硬仗都還沒打成呢,所以哥哥摩拳擦掌。
“咱們的任務是最重的。”楊易道:“我們必須擊垮最硬的一伙胡虜,同時還好截住大多數的逃兵!”
這時有聽地的將士稟報:“來了!”
來者不是零散士兵,而是潰敗了的大軍。
楊易登高望著飛滾過來的沙塵,忍不住贊嘆了起來,室輝問贊嘆之故,楊易道:“敵人來的比我預想中少,又潰敗得比我預想快,我原來以為要等到黃昏呢。大都護那邊干得好!”
————甘州回紇潰敗以后,胡騎迅速撤退,或者說,趕忙逃跑。逃跑的方式有兩種,第一是那些已經潰散的逃兵,這些人盡管暫時混亂,但游牧民族個個都是逃跑的好手,千百年來游牧蠻夷對文明定居者的侵襲之所以能屢占上風者,正是由于他們懂得逃跑,在脫離戰場之后,他們會依照草原特有的方式尋找各自的部落,再一個個部落地重新集結,最后聚集到可汗的大纛之下,原本在戰敗中化整為零的兵源又能迅速湊集。
第二是狄銀及其近衛部隊,他們仍然在混亂中保持著某種秩序,在發現無法突破玉門關后果斷地逃跑,只要狄銀保住了這一批人馬,只要這一批人馬保住了可汗,讓草原人有了主心骨,他們就還有卷土重來的一天。
“該死的張邁!”狄銀暗叫著,知道對瓜州的進犯已經徹底失敗,往后幾年里只怕甘州回紇便無法進入沙瓜地區,甚至肅州的領地都有可能會被蠶食,在逃離玉門關后的幾里路程中,狄銀甚至想到了自己將要向張邁服軟,向他稱臣,而這樣的日子,大概要持續到他往后可以戰勝張邁…思緒飄得貌似有些遠了,他從部屬傳來的情報中直到,前面十五里外有唐軍截斷了后路,也就是說,必須先打破這個堵截再說。
漢人的兵法中有一條說:“歸師勿遏”,狄銀也曾聽謀落戈山說,因為打了敗仗想回家的士兵,在歸路上如果遇到阻截將會變得十分悍勇,甚至會拼命,因此為了減少損失,這一條對他來說是十分有利的。
狄銀判斷,只要自己做出足夠大的沖擊,張邁安排在東北歸路上的伏兵應該會主動放自己過去的。
——“兵法云,歸師勿遏。這句話的意思是,撤退的軍隊若被擋住一定會拼命,所以不能遏阻他們,否則必會遭到殊死反擊。”楊易在五千兵馬即將出發的時候,將所有將士集結起來,對所有的將領做最后的動員:“可是,孫子的這句話,在這里是不適用的!為什么呢?”
這個時候,是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因為寫這句話的人乃是兵法之圣孫子,只要是個武人,誰敢輕易質疑?但這時楊易卻要推翻他們心中的這個觀念:“武圣孫子寫這句話的時候,他面對的是華夏內部諸邦!”
“孫子時期,吳國、楚國早已經步入華夏,春秋諸國的戰爭,乃是華夏內部的戰爭,自身力量的保持與發展為第一目的,勝敵為第二目的,殺人則只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因此還要講究戰者之仁,勝敵而存己,才是真勝利,為殺敵而自傷,則后果必是敵我俱亡。”
“華夏內部的戰爭,分出勝負就可以了,只要戰勝于朝廷,今天的六國之民,明天也能統一于秦漢。但對胡虜卻不是!”
楊易道:“胡夷之性,有如中山狼,今日縱之使歸,明日它養好了傷口就要反噬!若我們讓狄銀逃了回去,未來兩年甘州將無寧日!西面,我們尚有高昌之圍要解,東面,涼州的父老也期盼著我們的義兵。龜、焉、高三鎮,男丁不滿二十萬,以之供養數萬大軍,原本就很吃力。而這次高昌、瓜州又皆陷入戰亂,龜茲、焉耆、沙州也皆惶恐不安,在這次大兵之后,來年必是自顧不暇的大荒年!一年忍荒抗災,二年休養生息,三年方有望有余,若不能在今日殺死狄銀,接下來三年之內我們未必還有力量第二次起兵征討他!而三年的時間卻足以讓這頭豺狼養好傷勢!因此今日寧可拼著自傷八百,今日也要將狄銀全殲于此!室輝!”
“在!”
楊易道:“你是新任都尉,我給你一個府的兵力!望見狄銀,你便縱兵沖入他隊列之中,一定要將他的近衛截住!就算殺不得狄銀,也要毀他的軍力,若讓回紇人有三百人以上的整編脫逃,我就問你作戰不力之罪!”
“領命!”
“其他三府將士,以隊為單位,沖入潰兵之中待敗兵到時,你們就從此處山口突出,將敗兵趕入瓜州大澤!凡敢抗拒者,殺!凡不解甲者,殺!凡不能作唐言者,殺!”
諸將齊聲叫道:“領命!”
“信使!”
“在!”
“通知姜山、曹昆,若狄銀逃過第一層包圍,我就要他們拿住狄銀,若他們拿不回來狄銀的腦袋,就拿自己的腦袋回來請罪。”
“領命!”
“信使!”
“在!”
“即便有三重攔截,也必還有散逸人馬,通知薛云山,讓他將我軍大敗回紇的消息通知草原各部牧民、甘肅二州農奴,并傳我安隴唐軍軍令:凡能取甘州回紇一首級,可到玉門關或晉昌城換取肥羊一頭,取一十夫長首級,可到玉門關換取肥羊五頭,百夫長肥羊二十頭、馬一匹,千夫長肥羊一百頭,馬五匹,甘回大將與甘回汗族之首級,肥羊二百頭,馬二十匹、絲綢一匹、白銀百兩、美玉一璧!”
信使叫了聲領命,卻睜大了眼睛,有些詫異。
楊涿在旁邊道:“哥,給這么多賞賜,我們負擔得起嗎?”
楊易淡淡道:“這是逆轉西北自安史之亂以后,胡強漢弱這一形勢的千古大業,若能將河西清洗干凈,就算要我們勒緊褲腰帶挨十年餓,卻也值得!”
“報——將軍,來了!”
“好,各自行動吧!”
————狄銀逃離了玉門關下的戰場,肅州步兵肯定追他不上,慕容春華正在解決左翼,曹元忠四出沖擊,只有慕容歸盈派出八千兵馬尾隨其后逼來。
在逃出十里之后,狄銀望見了前面沖出一彪軍馬來。
“那就是伏兵!”狄銀叫道:“突破他們,然后回家!”
回家,這是多么誘人的一個詞!
在這一刻,數千胡騎即便沒有聽到他們可汗的這句話也都涌起了一股戰意來,這是他們的出路,也是他們的生路,誰敢擋他們他們就要拼命!
可也就在這一刻,迎面的唐軍唱起了七言歌調,又是唐歌——“流血漂杵骨如山,男兒至此斗正酣,有我鷹揚飛將在,胡兒匹馬不得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