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七節 地下室里一片狼籍,肉塊骨渣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一朵朵色澤鮮紅,剛剛綻開,正在釋放出濃烈血腥的花。
林翔甩了甩沾在手上的肉末,走近樓梯旁邊的墻壁,從半敞開的衣柜里抓起一塊亂蓬蓬的黑布,仔細地擦拭著殘留在手背和指間的血。
蘭德沃克站在手術臺前,神情寧靜地看著他,還有那塊已經被揉做一團,散亂不堪的黑布。
“那是我最后一件工作服。如果你不想希望看到我光著身子走出這個房間,動作最好輕一點兒。雖然有血,不過洗洗還能穿。”
蘭德沃克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十分正常,先前臉上的狂暴與憤怒逐漸開始淡化。不過,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究竟是被林翔強大的戰斗力所震懾?還是收斂起流露在外的表象,內聚于心,等待更加合適,也更加強烈的釋放機會?
林翔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他慢慢放下已經面目全非的黑大褂,抬起頭,輕輕吁了口氣,說:“如果這就是你必須保守的秘密,那么,這一趟我恐怕來錯了。”
蘭德沃克冷冷地哼了一聲,慢慢走到放有尸體的手術臺旁邊,打開一只擺在木柜中間方格里的褐色舊皮箱,從其中裝有各種器械的置物欄里,伸手拿出一摞整齊疊放手手術刀片。
鋒利的刀片在燈光下閃爍出冷森森的光,他平攤開右手,用指間把刀片麻利地傾斜順序推開,眼睛則盯著站在五米外的林翔,用充滿殺意的口氣,森寒地說:“你應該是一名寄生士。變異力量真的很強大,如果在舊時代,像你這樣的人,會被政府抓起來送進國家科學院進行分析解剖。至于現在…負責解剖你的人,應該是我—”
話音剛落,他的眼里驟然亮起仇恨猙獰的光,排列于右手掌面上的刀片,被拇指推動著,靈活巧妙地被夾進五指中的縫隙間。乍看之下,并立平伸出的手指就好像突然異生出近十厘米左右的長度。然而它們并不是蘭德沃克身體的一部分,而是帶有鋒利刃口的金屬銳器。
“嗖—”
身體向前一弓,蘭德沃克發力縱躍,身體舒張蜷曲交替,朝著站在面前的林翔猛沖過來。平平探開的雙掌間,凸伸出鋒利的刀口。刃鋒從空氣中劃過,帶起輕微刺耳的裂音。
林翔瞳孔驟然緊縮,他幾乎是在瞬間就作出了判斷,身體一個晃動,迎面向蘭德沃克沖去。短暫的驚訝和意外雖然使大腦思維有片刻陷入阻滯,卻沒有達到混亂和完全停頓的狀態。刀鋒與身體即將臨接的一剎那,他已經迅速改變腳步行進方向,靈活地偏轉身體,從側面揮拳砸向蘭德沃克的手腕。
蘭德沃克一點也沒有慌張,他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朝前探伸的左臂突然曲起,手腕朝內側收回形成彎肘,腳步飛快調整位置,改變身體運動方向朝側面旋轉,帶著絲毫不減的慣性,以肘端為擊點向林翔后肩猛撞。
林翔臉上滿是震驚,他迅速站穩前沖的腳步,像一根釘子硬生生地站住,準備以力量硬接蘭德沃克的撞擊。就在身體跟隨思維同時做出反映的瞬間,他忽然發現—蘭德沃克砸向自己的肘端竟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伸直,掌心翻轉,四把夾在指縫中的手術刀,正狠狠劃向自己的臉。
“嘭—”
蘭德沃克的手掌按照預定軌跡重重切向林翔的面部,卻沒有刀鋒皮肉的熟悉感覺,而是轟然撞上一堵堅硬的厚墻,發出沉悶的聲響。
冰,那一塊懸浮在半空,把兩個人從中間隔絕開,厚度超過十厘米,透明、堅硬的冰。
林翔借助腿部反蹬地面的力量迅速后退幾步,蘭德沃克也收回胳膊,飛快調整著指縫間被撞歪的刀片。誰也沒有繼續發動攻擊,只是隔著這道無礙于視線的透明障壁,默默地對視著。
“真沒想到,你竟然也是寄生士。”林翔難以置信地看著說。
“哼!我也沒想到,你居然擁有異能。真是罕見,一百個寄生士當中,大概連一個異能擁有者都很難出現。你的確有值得自豪與驕傲的資本。不過…別用“寄生士”這個骯臟的字眼來侮辱我—”
蘭德沃克收起眼中的狠厲和憤怒,緩緩地說:“我可沒有被病毒感染。我的身體非常干凈,血也很純。即便是在這個到處充滿輻射,隨時可能產生基因突變的混亂世界里,我,仍然和過去一樣。”
“那你身上的能力怎么解釋?”林翔皺著眉,思索片刻,問。
“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蘭德沃克神情傲然地昂起頭,提高音調:“你們只相信病毒,改變身體獲得力量的同時,你們也變成了另外一種生物。不再是人類,沒有人類應有的友善與良知,只有對力量赤裸裸的渴求,殘忍、兇暴、冷漠…你們,你們,你們根本就是一群野獸—”
“我們?”林翔敏銳地抓住對方話里的關鍵詞語。
“難道不是嗎?”
蘭德沃克的臉上忽然流露出充滿悲傷回憶的痛苦,他松開十指,任由夾在指間的手術刀“叮玲鐺啷”掉在地上,嘴唇顫抖,口中爆發出陣陣歇斯底里的憤怒咆哮:“你們發動戰爭,把人類從文明巔峰徹底攆進黑暗深淵。為了得到控制一切的力量,你們用整個人類作為陪葬。地球,已經不再傳說中那個連上帝都為之感到羨慕的世界,也永遠不可能存在什么流著奶和蜜的迦南。這里是地獄,活生生的地獄,充滿火焰與寒冷,到處都是死者的骸骨,天空永遠都是那么陰暗,沒有太陽,更談不上什么光明。我看不到未來,也沒有希望。暴民、吃人種族、骯臟的賣淫和賭博、迷亂人性的“杰特”、為了爭奪一瓶水和一塊面包之間引發的殘酷廝殺、爾虞我詐…哈哈哈哈!我原本以為,只有在但丁的《神曲》中,才能找到如此可怕的世界。然而它就在我的身邊,活生生,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熾白的燈光下,林翔的臉色顯得很平靜,幾乎沒什么情緒波動。蘭德沃克所說的這一切他早有體會。從沉睡中蘇醒,在荒蕪小鎮上遇到廢土世界上第一個男性居民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回歸文明,殺戮和暴力,會永遠陪伴自己,成為生存過程中的唯一基調。
“你們控制了整個世界,卻強迫整個人類為代價,從病毒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這的確是個好買賣,洛克菲勒從來不做賠本生意,這一次,你們也不例外。當野心和欲望膨脹到頂點,再也沒有任何物質能夠讓自己滿足,就必須尋找另外一種新的利欲寄托。哈哈哈哈!你們一直都是這樣,從最初發家致富的石油,到控制整個國家的能源命脈,再到后來把觸手伸向全世界,霸占每一快油田,新型能源使用技術,以便讓自己能夠賺取更多利潤,洛克菲勒家族的確是把利益至上的觀點發揮到極致…當然,再美味兒的松露菌吃多了也會覺得淡寡,再新鮮的鵝肝時間吃長也會覺得發膩。玩弄權術,使用鈔票和軍隊,打壓其它國家的游戲已經讓你們覺得厭倦,于是開始尋找新的樂趣,利用病毒把整個家族和所有親信,都變成實力超卓于普通人之上的高等生物階層,毀滅一切,再利用生物技術另外制造出一批沒有記憶的新生代種群,從而把寄生士與普通人類徹底分割開來。就像鷹鷲和野兔,前者在高空任意翱翔,用傲慢而威壓的目光冷冷俯視大地。后者卻只能瑟縮在低矮的草叢和土洞里,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看,把他們當做神靈一樣膜拜。哈哈哈哈!這就是洛克菲勒夢寐以求的結果?沒錯,這種感覺的確要比單純使用鈔票更加有趣。有錢,會招來嫉妒,人們不會對你產生絕對尊敬,甚至還會因此誘發強烈反抗和敵意。強悍的身體機能則不同,弱者只會畏懼、震驚、俯首帖耳。這與知識、道德、信念無關,純粹只是生物在進化過程中形成的本能。”
林翔站在散發著濃烈血腥的地板上,高大健美的身體,遮擋住從頭頂斜射下來的熾白燈光,在地面拖出一條不算太過黑暗的影子。他那雙黑玉般的眼睛注視著神情激憤的蘭德沃克,似乎想要看透被皮膚和肌肉隱藏的下的心臟,挖掘出這個和自己一樣,擁有從舊時代遺留記憶幸存者內心深處所有的秘密。
“你弄錯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片刻,林翔輕輕低搖了搖頭,說:“我不姓洛克菲勒,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姓不姓洛克菲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已經被權力和欲望徹底吞噬。你不再是純血人類,而是被邪惡控制靈魂,骯臟卑鄙的寄生士—”
蘭德沃克仿佛發狂一般高高舉起雙手,彎曲的十指和手臂上爬滿虬結如樹根一樣的密集血管。他拼命伸手朝空中亂抓,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顫抖。不是因為恐懼或者絕望,而是因為無法遏制,像火山一樣猛然爆發的憤怒。
“所有寄生士,全都該死—”
蘭德沃克瞪著血紅的雙眼,從身體內部迸發出來的太多能量,將整張面孔蒸騰成介于紅白之間不正常的顏色。他把十指深深頭發,口中噴吐著粗重的喘息。這一刻,他再也不是那個外表儒雅英俊,臉上隨時掛著迷人微笑,對所有人彬彬有禮的醫生,而是一頭被復仇火焰籠罩,想要撕碎一切的野獸。
“嗖—”
他像瘋了一樣,從旁邊的木架上抓起最后一把手術刀,俯低身子,快如閃電般朝前猛沖。迅猛的速度讓人根本無法看清楚他的動作,整個人在燈光下只留有一道淡淡的灰色殘影,瞬間即逝,無法捉摸。
蘭德沃克的腦子里已經沒有任何多余念頭。這個時候,一切的閃避和格擋都不再有意義,只有無休止的攻擊,拼命將利刃刺入對方身體,直到對方倒下,抑或是自己倒下為止。他只想殺死對方,用鋒利刀片割斷對方的喉嚨,讓帶有溫度的熱血噴到身上,在濕滑的粘膩感覺中,重新尋找被怒火驅趕的冷靜。
銳利的刀尖筆直指向林翔眉心,在距離雙眼中間那點凹陷僅剩五厘米的地方,再一次被林翔凝成的晶瑩冰層硬生生地阻攔下來。它僵硬地停留在半空,三角形刃尖在堅硬的冰面上剜出一道微創,幾條細微裂痕以此為核心,分朝四面八方迅速延伸。僅僅只是兩秒鐘不到的時間,冰層受創直徑已經超過六十公分,如同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夾在兩人中間,勉強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林翔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
“嘭—”
巨大的拳頭從右邊準確命中蘭德沃克左腹,伴隨著轟然碎開的冰層,醫生雙眼急劇凸伸,慘叫著仰面朝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堅硬的石墻上,他削瘦蒼白的臉龐上迅速涌上一片鮮艷的潮紅,猛然噴出一口血霧。
“他擁有不亞于我的速度,力量卻仍然徘徊在介于二至三星寄生士的階段,即便是在戰斗力爆發的狀態下,最高不會超過四星。從他身上竟然感受不到任何進化或者強化氣息,難道…他和我一樣,都屬于沒有氣息外放的特殊體質?”
評價對手同時,疑惑也從林翔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想—雖然不知道蘭德沃克為什么如此仇恨寄生士,但是從他所說的字里行間分析,這應該是一個極其冷傲的人。他絕對不會使用病毒寄生的方法對自己進行改造。那么,這種堪比寄生士的強大力量,又是從何而來?
蘭德沃克癱坐地上,曲起右腿,背靠墻壁,勉強保持半坐半靠的姿勢。一縷鮮紅血絲從微張的唇角慢慢溢出,眼眸深處釋放出的憤怒已經消退大半,目光里卻仍然保持著絲毫不減的仇恨。
林翔慢慢走了過來,神情平靜地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從胸前撕下繡在戰斗服上的黑色骷髏標志,放在掌心,平平遞了過去,說:“我沒有欺騙你。我的確不姓洛克菲勒,與骷髏騎士團也沒有半點關系。事實上,我比你更想殺光那些手上戴有骷髏戒指的家伙。他們…毀了我的一切。”
蘭德沃克碧色的眼眸中散發出奇異的光,他死死盯著林翔,仿佛要從這張漂亮得比女人還要過分的臉上,找出自己迫切需要的某種蛛絲馬跡。結果卻令他很失望,那雙清澈如水,單純只用黑白兩種顏色構成的眼睛里,只存在令人心悸的平靜。
蘭德沃克舔了舔嘴角,臉上慢慢恢復一貫的安靜與從容。他啐了一口被血水摻雜,滋味兒咸腥的唾液,冷冷地說:“我不相信。”
林翔笑了笑,彎下腰,在對方警惕敵視的目光中,背靠墻壁貼著蘭德沃克坐了下來。伸手從后腰掛包里摸出一只銀質扁酒壺,旋開壺蓋,仰脖灌了一口,一邊用手背擦著嘴,一邊把酒壺順手遞過。
蘭德沃克皺著眉,表情有些奇怪地看著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接過酒壺,端至眼前默默凝視了幾分鐘,慢慢湊近嘴邊,抿了一口。
很烈,是用玉米釀造的純酒。
他不是傻瓜。林翔的戰斗力明顯高于自己,若想痛下殺手,根本用不著這么麻煩。在酒里下毒,沒有那個必要,也不符合他的身份與實力。
“我和你一樣,也是來自那個已經沒毀滅的世界。我所知道的情況,可能并不比你多多少。至于病毒和寄生士,純粹只是在偶然情況下的突發性變異所導致。洛克菲勒不會關注到我這種小人物,我對他們也沒有什么興趣。至于這身帶有骷髏標志的戰斗服,還有涂刷在城市外部的相關圖案,那只是作為一種對外界的勢力威懾。你應該明白,想要在這個混亂的廢土世界存活,就必需依附于某些勢力龐大的機構。”
蘭德沃克的神色看起來很安詳,雙眼微閉,似乎是在享受這難得的寧靜。至于林翔所說的這些,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進去。
“在那個世界,我愛過一個女孩。”
林翔從口袋里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點燃,慢慢地吸著:“她也許同樣愛我,也許僅僅只是出于好感,如果沒有發生戰爭,沒有那些該死的病毒,我和她之間很可能會延續另外一個故事。我很想聽她親口說出“愛我”或者拒絕之類的字眼,但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過去的時代。我們所有人都是如此,你,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