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薩拉托加之外,蘇心中微生感慨。
這些用木條、鐵皮拼湊起來的圍墻,銹跡斑斑、千瘡百孔且四處透風的簡陋房屋,以及全身裹在各種碎布雜料里、手中端著老式步槍或更原始的火藥槍的人們,才構成了蘇熟悉的世界。
蘇身上無論是土黃色為基調,點綴著大塊迷彩的作戰服,還是背后形狀明顯與舊時代槍械有異的步槍,以及腿側掛著的合金槍匣,都顯得與聚居地的住民如此不同。荒野的人們對于實力有著樸素而有效的認知方法,在他們眼里,沒有補丁的衣服、光潔又迷人的金屬物品以及形狀奇異的槍械都代表著無法抗衡的實力。當然,最能夠代表力量的是各種作戰車輛。蘇沒有車,但身上的裝備已經足以展示強大。
蘇的容貌仍然大部分隱藏著,只不過這次遮擋的不是繃帶,而是薄薄的一層面罩,擋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這種面罩兼具空氣過濾和防輻射功能,是龍騎穿越荒野的得力助手。而他的雙手則藏在輕薄的戰術手套中。
對于蘇的出現,薩拉托加的居民起了小小的騷動,投來的目光充滿了敵意,并且絲毫不加掩飾。這里的人們依舊對暗黑龍騎的施暴記憶猶新,蘇的裝備明顯與暗黑龍騎屬于同等檔次,對他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善意。
盧瑟中尉上次率領著大隊人馬,包括了上百名扈從、車輛和重武器,展示的實力可以輕易屠凈薩拉托加,所以那時候這里的居民多數選擇了默默的忍受,至多在眼神中表達自己的仇恨。而這次,蘇出現的時候是孤身一人,這讓許多人感覺到了機會。一旦壓制了心底的恐懼,那些健壯的男人就開始評估蘇身上裝備的價值,僅僅是粗略的估算,就讓他們的眼睛變得血紅。
看著一個個從棚屋中走出,手里持著各式各樣武器,眼中噴射出貪婪和仇視交織的火焰的男人們,蘇知道,一個小小的刺激就可以讓他們徹底爆發。不過從荒野出身的蘇知道怎么對付這種局面,隨著清脆的卡嚓聲,斯格拉手槍彈入了蘇掌中。他隨手向二十米外一株半米粗細的枯樹開了一槍,隨著一聲超出所有人預期的轟鳴,那棵枯樹竟然居中折斷,干枯的樹冠斜飛到數米之外,然后才轟然墜地!
這顆高爆彈的威力甚至超出了蘇的預料!這雖然是他第一次使用斯格拉,不過幾乎出自本能,他手臂上各塊肌肉纖維同時啟動,急速調整著,將巨大的后座力層層消解。蘇的手臂只向后略收了幾公分,槍口則仍指向原先的方向,沒有分毫的偏斜。
斯格拉的說服力顯然夠強,所有表情不善男人們臉上都露出了畏懼,又慢慢退回各自的棚屋。蘇的目光寧定地掃視了下四周,如果真有敢沖上來的,他也不介意試驗一下這種據說能一槍打死變異雄象的高爆彈的威力。
人群身后響起了一個有些氣喘的聲音:“嗨!怎么回事,我聽到了爆炸的聲音!是誰沒管好自己的手雷?”
隨后一個中年男人顯得有些吃力地從人堆中擠了出來。他個頭不高,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胡茬,一眼看去頗有些滄桑,但是他雖然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四肢的活動仍給人一種靈活敏捷的感覺,似乎也不應該太過老邁,看起來四十到五十之間都有可能。他上身穿件舊皮衣,下面是條還算干凈的牛仔褲。和周圍那些兇惡高大的男人比起來,他的中等個子簡直就是柔弱了,可是這個男人向前擠時,所有的惡漢都向兩邊閃開,給他讓了一條路出來。
雖然被面罩掩蓋住了大半的面孔,可是從蘇的眼睛中仍然可以看出他在微笑:“是我在試驗新槍,只是聲音大了點,奎因。”
奎因沒想到對方能夠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吃了一驚,他仔細打量了半天,才試探著問:“你是…蘇?”
蘇微笑著伸出左手,說:“當然是我。我還欠著你情報的帳沒付呢!”
奎因再盯著蘇仔細地看了一會,忽然爆出一陣大笑,伸出雙手握緊了蘇的左手,說:“看來用不著我,你也混得不錯!加入哪家大公司了?一般的小地方可沒有你身上這種東西!等等,讓我看看這東西,好象有點眼熟。”
奎因的目光落在蘇作戰服肩上那把不起眼的,插在黑巖中的短劍上。他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不過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多余的變化。奎因又看了看蘇仍然握在手中的斯格拉,說:“別擔心,至少在這里你是安全的,那家伙可以收起來了。”
蘇依言將斯格拉手槍往槍匣上一按,合金槍匣中彈出兩根金屬臂,鎖定了手槍,將它收回到槍匣內。
斯格拉剛一入匣,蘇身后一個壯實的男人就忍不住跨上前一步,伸手握向蘇的后頸。然而他的手才伸到一半,就不得不僵止在空中,因為一把暗淡無光的軍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蘇的右手慢慢抬高,那壯漢不得不隨之仰起了頭,并且踮起了腳尖。從皮膚微微的刺痛上,這個壯漢可以感覺到這把軍刀的鋒利,他完全不敢有任何異動,只能隨著蘇的手臂不住地向上踮腳。在死亡的威脅下,他的喉頭急劇地顫動著,盡管天氣寒冷,可是大滴的汗珠已經冒了出來。
蘇的右手忽然一揚,軍刀刃鋒貼著壯漢喉嚨的皮膚掠過,鋒利之極的刀鋒削光了胡茬,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條光滑的肌膚。
前后不過短短幾秒鐘的功夫,壯漢已是滿臉大汗,他只看到眼見刀光一現,隨后脖子上就是一涼。他剛要驚叫出聲,蘇的左拳已閃電般揮至,端端正正地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這個身高體壯的男人竟如沒有份量的玩偶般輕飄飄地倒飛出去,重重地砸在一間棚屋的墻壁上,撞破了個大洞,一頭栽了進去。
棚屋里一片驚叫,卻沒有那個壯漢的聲音,顯然被蘇這力量大得異乎尋常的一拳打得暈了過去。
“似乎這里有些人不怎么愿意聽你的話。”蘇收回了拳頭,有些漫不經心地說。戰術手套內在指關節的部位都內置有陶瓷護甲片,因此這一拳的殺傷力比空手要大得多。
奎因向塌了半邊墻壁的棚屋看了一眼,這時屋里才傳出低微的呻吟聲,顯然蘇威力十足的一拳并沒打算要那個莽漢的命。奎恩收回目光,聳聳肩,說:“這是個新來的家伙,還沒弄清楚誰在這里說了算。不過我并不打算要他的命,因為他屋子里有三個女人和七個小孩,我可不打算養她們。”
蘇也不想。
蘇跟著奎因走向鎮里看起來最寬敞體面的一座二屋小樓。上次來時,蘇記得奎因好象不住在這里,但他并不打算深究這間房子易主的前因后果。
房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凈,完全不象聚居地棚屋的陰暗和骯臟。底層是個客廳,圍成一圈的沙發上原本的破洞都被細心地補好,茶幾上甚至還放著一盆野花。房間里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花香,讓人感覺十分舒服。客廳一角擺放著一個火爐,里面燃著炭火,給這個冰冷的房間增添了不少暖意。
奎因將自己扔在了沙發里,指了指身旁的單人沙發,蘇就將步槍支在沙發旁,坐了下來。
奎因解開了衣扣,大叫一聲:“弄點水來!”
隨著他的叫喊,樓上響起了一陣輕盈而又忙碌的腳步聲,過了一會,一個面容十分美麗的女人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她淺褐色的長發用一塊彩布束在腦后,手里捧著一個黑漆描花的托盤,上面有滾熱的瓷壺和兩個干凈的玻璃杯。
女人跪坐在茶幾旁,將瓷壺中的水慢慢倒在兩個杯中,給蘇和奎因各分了一杯。杯中的水呈現出微黃的色澤,散發出讓人愉悅的香氣,這種香氣清淡卻沁透心扉,完全不同于荒野中一些危險生物用以捕食和惑敵的異香。
蘇知道,這就是舊時代的茶。雖然入口的茶水仍然帶些微麻癢的針刺感,這是輻射的跡象,可是仍然讓蘇從心底感覺到寧靜和放松。
再倒了兩杯茶后,瓷壺就空了。女人將瓷壺放回托盤內,站了起來。
蘇端起了茶杯,沒有立刻喝下去,而是望向女人,說:“謝謝。我叫蘇,怎么稱呼你?”
女人笑了笑,什么都沒有說,就向樓上走去。這時蘇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勢有些不太自然。
奎因坐直了身體,說:“佩妮!給蘇看看你的腿。”
女人背對著蘇,順從地拉起了長裙,露出一雙肌膚微黑卻是線條優美的腿。然而當裙子拉到膝蓋以上時,卻開始露出大片粉紅色的息肉,越向上,息肉就越多,到后來密密麻麻的象綴滿了葡萄。她的裙子下面什么都沒有穿,可以清晰看到這些累贅的息肉一直蔓延到她的臀部。
其實這些息肉就是荒野中生存的人們幾乎每個都會有的變異組織,它們無用、脆弱卻又貪婪地爭搶著寄主本體的一切養份。可是象這個女人般變異組織蔓延得這么嚴重的人也很少,大多數人在變異組織發展到這種程度之前就已經死了。
“好了,佩妮,上樓去吧。我要和蘇談些事情。”奎因吩咐著。佩妮順從地放下了裙子,沿著樓梯走上了二樓。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蘇都有些無法相信這個典雅安靜,并且有些荒野上難得一見的美麗容貌的女人,居然會有如此嚴重的變異組織,而且這些變異組織所在的位置很不自然。人身體最容易生成變異組織的是體內各個臟器,其次是各個軟組織,以及嘴唇口腔之類的粘膜區,極少有看見腿上生出這么多變異組織的。不過奎因既然讓自己看到了這些,想必是有話要說。
“佩妮是我的妻子。”奎因的第一句話就讓蘇有些意外,妻子,這是個已經埋入塵土和廢墟的詞。
“她十四歲就跟了我,前后生了兩個孩子。不過那時候我很窮,沒辦法養活他們。再后來,一群暴民襲擊了我們所在的聚居地,我被炸昏了過去。等我醒來時,聚居地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暴民們也不知去向,他們帶走了佩妮。”奎因說的,是荒野中每天都在發生的故事,但是這尋常的故事在接下來走向有了不同。
“在失去了佩妮后,我才明白,她對我的意義并不僅僅是上床和生孩子。對我來說,她,就是這片黑白世界的色彩。”奎因摸出一根煙,沒有點燃,只是在鼻端深深地聞了幾下,就放了回去。看得出來,他是不想破壞家里的清香氣息。奎因有些戀戀不舍了看了眼香煙,接著說:“接下來的幾年中,我一邊東奔西走,建立了自己的隊伍,一邊四處尋找著佩妮的下落。其實過了第一年,我就已經絕望了。落在暴民手中的女人,很少有能夠活過一年的。不過,或許這個瘋狂的世界真有神的存在,它聽見了我的祈禱,于是我奇跡般地找到了佩妮。我和我的人殺光了在她身邊的所有暴民,把她帶了回來,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這個家就是她親手收拾和布置的。不過再次找到她后,她說什么也不肯再開口說話,我也沒有好辦法。”
“這些年,她頑強地在暴民中活了下來。也許是這些暴民再找不出什么新鮮的花樣,就割開她的皮膚,并且把核廢料涂在她的下身,通過這種辦法催生出了變異組織。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樣。”
奎因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奈。不過當他偶爾望向二樓時,目光中又充滿了溫柔。
蘇明白了奎因的意思,說:“你希望我想辦法去除她身上的變異組織?”
奎因望著蘇,說:“你未必有這種技術,可是暗黑龍騎一定可以治好佩妮。她才二十歲!”
“你也知道暗黑龍騎?”蘇揚了揚眉毛,問。
“是的。和我有交易往來的大公司,其中幾家同樣給暗黑龍騎供貨。我還和幾個龍騎的扈從做過交易,所以認得出你的軍銜標記。我說的沒錯吧,蘇少尉?”
蘇笑了笑,說:“你總是讓我感到驚奇。可是你既然已經和暗黑龍騎有了接觸,為什么不通過他們來聯系佩妮的治療呢?去除變異組織雖然是個很昂貴的手術,不過,你應該支付得起。”
奎因笑得有些苦澀,用力抓了抓頂心已經有些疏落的頭發,說:“是啊,我是勉強付得出這筆錢。可是,我所遇到的暗黑龍騎沒有一個愿意幫助荒野中的人,更別說是荒野中的女人。荒野中的女人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頭母獸而已,沒必要浪費醫療資源。”
蘇輕輕搖晃著手中的茶杯,嘆了口氣,說:“我或許可以幫你聯系到能夠為她治療的醫院,但是現在還不能承諾你什么。而且這個手術很昂貴,我沒辦法在費用上面給你任何幫助。”
奎因的眼中猛然放出閃亮的光芒,他猛然挺起上身一把抓住蘇的手,差點把兩人手里的茶杯弄掉,飛快地說:“錢絕不是問題!荒野中可有的是資源。你…你真能聯系到龍騎的醫院?”
想到了帕瑟芬妮的私人醫院,蘇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說:“我可以為你聯系,不過,我想那里的費用會比正常標準貴得多。而且,看佩妮現在的病情,我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
奎因凝望著蘇,片刻后緊繃的身體才放松下來,他把臉深深地埋進雙手中,肩背無聲地聳動了幾下,然后他的雙手用力在臉上磨擦了幾下,長出了一口氣,說:“沒關系,如果暗黑龍騎都治不好她,那就是真的沒有希望了。蘇,只有你,才肯這樣幫助一個荒野中的女人。”
“女人也是人。”蘇說。
奎因苦笑了一下,說:“可惜,幾乎沒有人象你這樣想。蘇,你怎么沒帶扈從?”
蘇微微一笑,說:“我太窮了,養不起扈從。其實我不止是窮,還欠下別人一大筆債務。在還清債務之前,恐怕都沒什么能力招收扈從。”
蘇的聲音柔和自然,非常坦然的說出別人或許會想方設法隱瞞的事情。畢竟貧窮說出來并不好聽,在動蕩年代貧窮的人同樣和沒能力劃上等號。只不過這個年代的能力更多時候指的是殺人和搶劫的能力而已。
奎因想了想,忽然說:“我來做你的扈從吧!你不用為我支付任何東西,裝備、技能、藥劑我都可以自己來。只要你能夠讓佩妮得到治療就行。”
蘇真正的吃了一驚,望向奎因,說:“你?”
奎因笑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是的,我!你會發現,我這個扈從比你能找到的大多數人都會有用的多!在這個時代生存,依靠的是智慧,而不是肌肉。我想,不論是在荒野,還是暗黑龍騎里,這點都沒什么不同。”
蘇看著奎因,在他的感覺中,奎因似乎沒有什么太出眾的能力,但也至少有二階的實力。即使單論武力,他也達到了戰斗扈從的最低標準。不過蘇搖了搖頭,說:“奎因,這樣對你來說并不公平。我能夠給你的只是一個治療佩妮的機會,花費巨大不說,治療也未必能夠成功。”
“一個機會?”奎因又笑了起來,說:“對你來說,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機會。可是對我們這些生活在荒野的人來說,這就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我已經努力了整整一年,卻全無結果,說實話,到今天之前,我其實已經完全絕望了,佩妮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她恐怕沒有第二個一年了。好在你來了,而且成了暗黑龍騎的軍官。也只有你,才肯給我這個機會。不要說暗黑龍騎,就是那些大公司里的人,又有幾個人會把生存于荒野的我們看成人?”
蘇看著奎因略顯混濁,卻又似乎洞悉世情的雙眼,微笑著說:“我在荒野中長大,也只會屬于這里。”
奎因呵呵一笑,說:“這也是我愿意和你一起干的一個原因。說實話,第一次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不應該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你身上有著舊時代才存在的痕跡。”
蘇向二樓看了一眼,說:“你不也是一樣?”
奎因哈哈大笑,說:“這倒也是!好了,先別管這些,我們去喝一杯!你的東西可以放在這里,你放心,不會有人敢打它們的主意!”
蘇微笑,說:“好象我剛來時,你的牛皮就吹破了。”
奎因用力抓了抓頭發,毫不在意地說:“這是荒野!兄弟,荒野的意思就是萬事皆有可能!”
臨出門前,奎因向二樓大吼了一聲:“我和蘇出去喝酒,要明天早上才回來!”
二樓沒有任何聲音,不過奎因顯然用自己的方式得到了佩妮的回答,于是拉著蘇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