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府后園,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后,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墻而出。
范閑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里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余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辯出對方的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里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的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閑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的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的感覺。就像范閑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后終究因為xing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的范閑是南慶的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的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的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閑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ri的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占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的冷靜。
“范閑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閑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于南慶朝廷來說,范閑就像是一根怎么也吞不下去的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的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圣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的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后,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后,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閑的退路,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親兵一至,京都示jing之聲大作,葉完不相信范閑還能逃走。范閑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葉完冷漠地開口時,他已經撲了過去。
范閑就像一道煙一般撲了過去,雖然輕柔,但輕柔的影子里,卻夾雜著令人心寒的霸氣,撕裂了深秋的寒冷空氣,也撕裂了這片園子里的天地寧靜。
撲面而來的強悍霸道氣勢,令連退三步的葉完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感覺到面目前的勁風,像冰刀一般刺骨,他的內心震驚,然而面色依然平靜不變,不及拔刀,雙手在身前一錯,左拳右掌相交,在極短的時間,極其強悍地搭了一個手橋,封在了前方。
手橋一出,仿似鐵鏈橫江,一股肅殺而強大的氣息油然而生,生生攔在了范閑的那一拳之前,將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襯的若江上飄來的浮木,去勢雖兇猛,卻根本生不出一絲可能擊碎鐵鏈的感覺。
范閑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卻也已經瞇了起來,他jing修葉家大劈棺數年,對于葉家的家傳功夫十分清楚,然而葉完今ri連退三步,看似勢弱,不料手橋一搭,空中竟橫生生多了一堵厚墻出來。
這等渾厚而jing妙的封手式,絕對不是大劈棺里的內容,難道是葉流云的散手大宗師留下的絕藝,難道被這個年輕的將軍學會了 范閑心頭微微一顫,手下卻沒有絲毫減慢,面前這方手橋所散發的氣息太過強橫,他知道自己這霸道一拳,不見得能沖破對方的防御,而流云散手的厲害便在于實勢變幻無常,一旦對方手橋封住自己的這一橋,接下來變幻出的反擊手法,只怕速度會壓過自己。
而且更關鍵的是,流云散手的反擊,宛似天畔浮云,誰也難以捉到真跡。范閑即便不懼,可若真被流云散手封綿住了,一時間只怕也無法退開,而葉完很明顯為了捉住或者殺死他,一定不會介意拖住他,然后與他人聯手合擊。
嗖的一聲,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枝黑色的秀氣弩箭突然間從范閑的袖中射了出來,超逾了他拳頭的速度,篤的一聲射到了葉完的手橋之上。
這一手很yin險,范閑一向就是個yin險的人,然而這篤的一聲顯得有問題,秀氣的喂毒弩箭就像是射進了木頭里一般,只在葉完那雙滿是老繭,卻依然潔白的雙手上留下了一個小紅點,便頹頹然地墮了下來。
葉流云的散手修練到極致之后,可以挾住四顧劍暴戾無比的一劍,他的侄孫葉完很明顯沒有這種境界,但是面對著范閑yin險射出的弩箭,卻顯得異常強悍。
黑光之后是一道亮光,嗤的一聲,范閑緊握著的拳頭忽然間散開了,一把黑色的匕首狠狠地扎了下去。
葉完依然面色沉穩,一絲不動,一拳一掌相交的兩只手,卻在這黑色的匕首之前變得柔軟起來,化成了天上的兩團云,輕輕地貼附在了范閑的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閑的萬千霸道勁氣,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波浪。
他強任他強,范閑第一次遇見了葉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風山崗,竟是無法寸進 范閑的右腳重重地跺在二人間的石板地上,石板啪的一聲如蛛網般碎開他面色不變,右手食指卻是極巧妙的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的匕首順著他的指尖畫了一道極為凄厲的亮弧。
此時二人已經近在咫尺,葉完無路可退,范閑必須破路而出,誰都已經在瞬息間將自己的修為提升到了最巔峰的境界。
那挾著凄厲勁道的黑色匕首一割,葉完的雙手忽然變成了兩株老樹,無葉的樹枝根根綻開,當當當當與黑色的匕首迅疾碰觸數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在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刻,范閑的唇角翹了起來,微微一笑,笑容里只有平靜與這平靜所代表的自信,以及這份自信所昭示的強大。指尖的黑色匕首連斬數十下,全部被擋回,他卻借勢將匕首收了回來,一直平靜垂在腰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沒有賦予任何jing妙的角度,也沒有挾雜任何一位大宗師所傳授的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過去。
轟的一聲悶響,范閑的左拳狠狠地砸在了葉完在剎那間重新布好的手橋之上 兩位強大的年輕人之間,已經進展到武道修為根基的較量,范閑舍棄了一應外在的情緒與技巧,渾不講理,十分強硬地與葉完進行著體內真氣的搏擊。
拳與手掌毫無滯礙的碰觸在了一起。
葉完的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間變白,左腳踩在后方,雙手攔在身前,整個人的身體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箭字身形,后腳如同一根死死釘在巖石里的椿,兩只手就像是一塊鐵板,攔住了撲面而來的任何攻擊。
范閑的身體卻依然是那般的輕松隨意,就像他在憤怒之下,很沒有頭腦地打出了一拳,他的兩只腳依然不丁不八,他的身體依然沒個正形兒。
一股強大的波動,從園中二人的身體處向外播散,呼的一聲秋風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與落葉。
范閑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近在咫尺葉完那張微黑肅殺的臉,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葉完體內的真氣竟然強橫到了這種程度,居然連續封了自己的兩次暗手之后,還能抵擋住自己蓄勢已久的霸道一拳。
葉完體內如此雄渾堅實的真氣,究竟是怎樣練出來的難道當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詔的時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錘煉自己的jing神與意志一念及此,范閑竟隱隱覺得有些佩服對方,然而園外已有腳步聲傳來,范閑不想再拖延時間了。
范閑微微驚愕,他卻不知道對面的葉完心中的震驚更是難以言表,葉完知道自己的實力是多么的強橫,但面對著范閑這看似隨意的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橋將被沖毀的不吉念頭,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純粹是因為葉完身處場內,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傳說中更加強橫霸道的范閑的實力 在這一刻,葉完終于明白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的名聲終于是從哪里來的,他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見范閑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葉完不是先退三步,搶先搭好了手橋,不然以范閑的應機之變,實力之強,出手之狠,只怕會在瞬息間,就連環三擊沖毀自己的心神,根本不給自己施展出流云散手的機會自己真的不如他嗎葉完的表情雖然依然沉穩平靜,但心里卻是充滿了強烈的沖動,要與對方進行最后的拼殺 范閑沒有給葉完這個機會。雖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間殺死對方,但他決定給對方留下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象,為這場注定要流傳到后世的二人初遇,留下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圓滿的結果。
所以范閑的眼睛越來越亮,身上的衣衫在秋風中開始簌簌顫抖,一抹極其微淡,卻又源源不絕的天地元氣,順著秋風,順著衣衫上的空洞,順著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開始不停地灌入他的體內。
范閑雙眼一閉,遮住了眼中渾異常人的明亮光芒,悶哼一聲,左臂暴漲,去勢已盡的拳頭,在這一刻勁力全吐 被沙石砌成的大壩,堵住了數千里的浩蕩江水,然而江水越來越高,水勢越來越大,忽然間,天公不作美,大作雨,無數萬傾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間,將那座大壩沖出了一個潰口。
一座將垮的大殿,被無數根粗直的圓木頂在下方,勉強支撐著這座宮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卻開始震動起來,一股本來沒有,卻突然出現在世間的能量,撼動了大地,搖動了那些圓木的根基,讓圓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撐,轟然垮塌。
從一開始便以不變應萬變,以葉家流云散手,以封手勢搭手橋,成功地封住了范閑連環三擊。葉完并沒有任何驕傲之情,哪怕他面對的是強大的范閑,那是因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強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兩只手所搭的橋被沖毀了,自己身體這座大殿要垮塌了原來范閑的強大,還在傳說之上,還在自己的判斷之上一陣秋風拂過,那些被二人勁氣震的四處飄拂的枯葉,又開始飛舞起來。在飛舞的落葉中,范閑異常穩定的那一個拳頭,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葉家流云散手里的手橋一式,狠狠地擊打在了葉完的右胸之上 秋風再起,落葉再飛,葉家的后園里已經沒有了范閑的蹤影,只剩下面色蒼白的葉完,捂著自己的胸口,強行吞下了涌到唇邊的那口鮮血。
親兵衛們這個時候終于沖到了園內,然而他們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只看到了一向戰無不勝的小葉將軍,竟似乎是敗了 從葉完看到青衣小廝,再到這些親兵沖入園中,其實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時間,就在這十來秒內,ri后影響南慶將來的兩位重要大人物,進行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相逢,并且分出了勝負。
葉完捂著胸口,強行平伏下體內快要沸騰的真氣,雙眸里迅即回復肅殺,寒聲說道:“通知宮中,范閑回來了。”
此言一出,親兵們終于知道被己等視若殺神的將軍是敗在了誰的手里,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葉完緩緩地轉過身去,負著手瞇著眼睛看著先前范閑躍出去的高墻,心情異常復雜,那是一種憤怒與不甘交織的情緒。在先前一戰之中,他身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對方,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便采的是守勢,氣勢便落在了下風,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換一個場景,或許會好很多吧 范閑最后的那一拳,能夠輕松地突破了自己的手橋雖然范閑霸道真氣沖破了流云散手之后,也不可能再余下太多的殺傷力,可是被對方擊敗擊傷,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尤其是那個拳頭里最后涌出來的強大真氣,更是令葉完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的自己,確實不是范閑的對手。
葉完從來不會低估自己的敵人,尤其是對于范閑這樣聲名遠播的人物,但他依然沒有想到,今ri范閑所表現出來的實力,竟比傳說中,比軍方情報中,比自己的預判更為強大咳嗽聲響起,葉完用袖角抹去了唇邊的鮮血,雙眸冰冷,異常憤怒,他憤怒的原因便在于人生為何是這樣的不公他自幼行于黃沙南蠻之間,修練之勤當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的超強實力,然而卻似乎不夠范閑看的這不可能范閑并不比自己多活幾年,為什么他能夠修行到如此的境界天才難道擁有天才,便能勝過自己的勤奮 范閑不知道身后葉府中那位年輕將領的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會了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對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過自己的運氣不錯,而且自己比誰都要刻苦與勤奮。
說到底,他與葉完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不過范閑從生下來就開始修行霸道功訣,他從活著的第一天就開始在畏懼死亡,這等壓力,這等感觸,世間無人能比,所以才會造就了他如今古怪的境界。
擊敗了葉完,卻無法殺死對方,范閑的心里沒有一絲驕傲得意的情緒,因為他如今強大實力為基礎的自信,已經讓他超脫了某種范疇,今ri一戰,最后單以實勢破之,看似簡單,卻是返樸歸真,極為美妙的選擇。
他低著頭,擺脫了京都里漸漸起伏的sāo動,沉默地回到了客棧,然后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沒有在窗邊看風景,而是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么。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五竹如果開始思考了,誰會發笑范閑輕輕咳了兩聲,咳出了先前被葉完手橋反震而傷引出的血痰,看著五竹叔說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宮。”
雖然明知道說這些話沒有太多意義,但不知道為什么,范閑還是習慣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的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廟之前那一ri一夜的咳血談話一般。
五竹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低著頭。
范閑的頭也漸漸低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客棧的房間里沒有點燈火,只是一片黑暗,兩個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客棧的房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點燃的蠟燭依舊保持著清秀的模樣,沒有流下粘稠的淚來提前祭奠馬上便要開始的復仇與結束。
剛過子夜不久,范閑便換上了一身太監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在離開客棧之前,他最后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沒有試著喚醒對方,邀請對方加入人類情感的沖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沒有在意他的離去,只是一個人等到了天亮。便在天光亮起的一瞬間,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飄下了雨來,冰冷的雨水啪啪啪啪擊打著透明的玻璃窗,在上面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卻反而顯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沒有變大,只是絲絲地下著,擊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橋流水方,響著極富節奏,緩慢而優美的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的民宅,都有窗戶,自從內庫復興之后,國朝內的玻璃價格大跌,這些窗戶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的。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間,便會在玻璃上綻出大小不同的花來。
蒙著黑布的五竹,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玻璃窗上綻出來的雨花,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觸窗外那朵美麗的花朵,卻有些無奈地被玻璃隔在了這方。
“這是玻璃。”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個人望著窗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來,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想起這時候已經是自己去逛街的時間,所以他轉身推門出房,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客棧之外,走到了冰冷的雨水之中。
他的身上布衣有很多臟點兒,那是昨天下午在一個巷口被京都頑童砸出來的痕跡,而整整一夜,范閑心情沉重,竟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人會在雨中逛街,或許有情侶喜歡玩情調,撐著雨傘行走于雨中,但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沒有這種。士子撐著傘在雨中狂嚎破詩,那是癡勁兒,蒙著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卻不知引來了多少避雨的人們驚奇目光。
冰冷的雨打濕了五竹的布衣,也吞沒了那些有些臟的泥點,他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在雨中行走著,走過京都的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濕了他永遠烏黑亮麗的頭發,也打濕了那蒙著千萬年風霜的黑布。
雨水順著黑布的邊緣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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