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原先的爵位是一等男爵,正二品,而公爵卻是超品,中間還隔著侯伯二層。以他如今的年齡,直接封了公爵,實在是極難得的榮耀,所以就連他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而等場間的眾人反應過來時,當然想明白了是為什么,一方面是朝廷要酬其江南之功,而眾人心知肚明,最重要的原因,則是陛下要給自己的私生子一個補償。
大皇子與二皇子早已封了親王,范閑只不過是個澹泊公,這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念及此,本打算出列激烈反對此項封賞的大臣們都沉默了下來,這是皇族的家事,不是朝廷的國事,輪不到自己這些做臣子的多嘴。
范閑在一樂之后,馬上平靜了下來,對于這個殿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公爵確實是個金光閃閃的字眼,可是對于他來說,自己手上的權力早已超出了這個范疇,而且皇帝沒有給自己打個招呼,就讓御史臺擠進監察院的勢力范圍,這個問題才是范閑真正關心和警懼的。
所以他寧可拋卻以往的形容,胡攪蠻纏,也不愿意讓皇帝就這么輕松地塞沙子進來。
更何況他心里也隱約清楚,公爵這個位置,便是自己在慶國所能抵達的最后目的地,如今的澹泊公是三等公,還有兩級可以爬,再然后…自己年紀輕輕看來就要養老去也。
一念及此,不免有些惘然,覺著有些荒唐,他忍不住站在這大殿上失聲笑了起來。
眾人矚目,看著慶國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小公爺,看著他那可惡的笑容,心中情緒復雜,更覺著這笑聲無比刺耳。
大朝會一直折騰到過了午飯才結束,這還是因為三路總督的正式朝論事宜放到了以后的原因,皇帝快刀斬亂麻,圣心獨裁定了大部分事情,便讓諸大臣散了。
大臣們早已餓的不行,紛紛穿過宮門,各自回府。而還有些人走不得,在門下中視事的宰執人物,三路久未回京的總督大人,各部尚,都小心李翼跟著皇帝陛下到了御房。
范閑也滿臉無奈地跟在最后面。
就像一年多前,從北齊回到南慶時一樣,御房里依然給范閑留了個座位,上一次是因為莊墨韓的那馬車,這一次卻是因為內庫里送來的那無數雪花銀。
范閑坐在圓圓的繡墩兒上,有些心神不定,御房內討論國事的聲音,并不讓他如何關心,政務這一塊兒,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始終還是只能扮演一個拾遺補缺的角色。
很明顯,皇帝一方面是清楚他的能力,二方面也是不愿意范閑對國事方面發表太多的看法,所以今天沒有點他的名。
不過他這位新晉小公爺依然有位置坐,而在皇帝軟榻之旁,太子等幾位皇子還得老老實實站著,像學生一般認真聽聞學習,范閑感覺不錯,心想自己也算是皇兄弟們的老師了。
皇帝與諸位大人物討論了一番南方的雪災,北方的局勢,圓子里的祥瑞,便開始放飯。
范閑昨夜忙了一宵,祟肉片,豆腐花早就已經消化的干干凈凈,此時聽著放飯,不由精神一振,心中升騰起一股龍套終于有盒飯吃的幸福感,接過太監遞來的食盒,食不語,風卷殘云。
主要的事情在大朝會上已經說定了,御房會議里并沒有什么新鮮的內容,只是薛清偶爾提到杭州會在江南賑災一事中的優良表現時,京都里的部閣大人們表現出了一絲驚訝,他們聽說過杭州會,但沒有想到杭州會竟然有如此大的財力與勢力,竟然可以在官府賑災的途徑之外,做了這么多事。
皇帝讓范閑起身解釋了一下。聽著范閑的解釋,舒蕪這些人才明白,原來杭州會的背后是皇宮里的這些娘娘們,名義上領頭的是太后,難怪杭州會能有如此實力,只是眾人心知肚明,宮里只是個掛個愛惜子民的名頭,真正做事,出銀子的,只怕還是范閑。
皇帝笑了笑,說道:“真正辛苦的,可不是范閑,是我那晨丫頭。”
大臣們笑呵呵地拍了幾句馬屁,連帶著對宮中貴人們高聲贊頌,頌圣自然更不可免。皇帝看著范閑有些走神的臉,微微皺了皺眉。
大皇子在一旁看著這幕,開口說道:“郡主今天回京。”
皇帝喔了一聲,再看范閑的眼色就柔和了起來,笑了笑,卻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讓范閑提前回宮,只是馬上結束了御房會議,反而將最想回府的范閑留了下來。
御房內的寧神香緩緩飄著,顏色不及白煙如乳,香味清淡至極。
御房內只剩下皇帝與范閑二人,范閑稍微有些不自在,因為不知道皇帝馬上會說些什么內容。
皇帝喝了一口燕窩,抬頭看了范閑一眼,示意他是不是還要來一口?范閑趕緊搖頭。
“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皇帝放下碗,緩緩說道:“不煩不憂,澹泊不失…這是兩年前你在京都做那個局時,對眾人的解釋。”
范閑點點頭,澹泊局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只是若若妹妹卻是深知己意,和旁人不同,說出“漂泊在澹州”的解釋,一念及此,他忽地有些想念那個黃毛丫頭,不知道她在北邊究竟過的可還快活。
“朕很喜歡你的這兩句話,讓你做這個澹泊公,是什么意思,你應該清楚。”皇帝靜靜看著自己最成才的私生子。
范閑低頭思忖少許后,認真說道:“要明志,少慮。”
“不錯。”皇帝平靜說道:“要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卻要少考慮自己能夠做些什么。”
純臣?孤臣?其實意思很簡單,做皇帝的臣子,不煩不憂,澹泊度日罷了。
范閑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臉上的笑容顯得極為誠懇與放松,開口說道:“知道了。”
君臣應對,說知道了這三個字的角色應該是皇帝,但范閑就這樣清清楚楚說了出來,卻也并不顯得如何異樣,皇帝也沒有什么不高興的神色,一旁服侍著的姚太監滿臉平靜,他在這兩年里已經見慣了陛下對范閑的與眾不同。
皇帝揮揮手,姚太監一佝身,退出御房。
沉默片刻之后,皇帝冷冷說道:“至于今天御史入監察院一事,你以后會明白。朕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朝政之事,不以人心為轉移。”
范閑知道此時人少,不能撒潑撒嬌硬抗,只得沉默。
皇帝又緩緩說道:“還是那句話,朕知道你的心,所以昨天夜里的事情,朕很是歡喜…只是朕未曾想著你會如此用力,有些意外。”
范閑喉嚨里有些干澀,斟酌少許后,肅然應道:“大河還未決堤,我先把水引走,免得黎民受苦。”
皇帝看著范閑的臉,一言不發,許久之后,欣慰地點了點頭:“只是你想過沒有?水全部被你抽干了,可是日后又有活水入,誰知道日后那水會不會再次漫過江堤?所以朕以為,總是要看下去,看到山塌地陷,堤岸崩壞的那天,才知道那河中的水是會順伏著向下游去,還是會…無恥的沖破朕這道大堤…你這孩子,面上扮個兇惡模樣,心中卻總有柔軟處。”
皇帝的臉冷漠了下來,繼續說道:“朕這一生,所圖不過二事,天下,傳承,朕不將他們的心看的清清楚楚,如何能放手去打這天下?你不要再動了,陪著朕看一看。”
范閑沉默警悚,不敢回話,皇帝最先前的話語警告味道十足,澹泊公,永遠只能是個公爺,而要自己陪他看下去,又讓自己保持平靜,不再打擊二皇子與太子一系,這又算是許了自己這一生的榮華,無上的信任。
“另外,不要和小乙折騰了。”皇帝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剛乙于國有功,乃軍中猛將,朕不愿意他折損在這些事情當中。”
范閑微微一凜,心想自己和燕大都督結下不解之仇,這怎么緩和,再說燕小乙就算于國有功,可是畢竟與長公主交往太深,難道皇帝就根本一點不害怕?他此時終于確定,昨夜派洪公公前來破局的,不是太后,正是皇帝本人,所以愈發疑惑。
“武議上,如果大都督向我挑戰?”他看了皇帝一眼,擔憂問道,慶國尚武,今年武議再開,如果燕小乙殿上向范閑挑戰,皇帝總不可能當著百官之面說范閑乃是皇子,不得損傷這種話。
“燕小乙等不到武議便會離開。”皇帝說道。
范閑眉頭一皺,說道:“可是大都督將他兒子的死記在我的帳上…”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說道:“是你殺的嗎?”
范閑誠懇回答道:“此事確實與臣無關,臣不敢陰殺大臣之子。”
皇帝大聲笑了起來:“好一個不敢陰殺,昨天夜里殺的那些算是…明殺?”
范閑臉色一紅,說道:“昨夜動的,都是些江湖人物,和朝廷無關。”
皇帝沉默了片刻后說道:“在元臺大營動手的,是東夷城的人,所以朕有些好奇,那邊會不會出什么問題,朕想看看,小乙是不是一個聰明人。”
范閑面色平靜,心里卻在叫苦,十三郎啊十三郎,你可算是把皇帝陛下也騙著了,皇帝陛下明顯因為這個錯誤的信息來源,而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偏生范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提醒他。
“至于小乙的問題,朕還必須提醒你,軍隊…是不能大亂的。”皇帝的眼神變得幽深了起來,開口嘆息道:“西邊的胡酋們…又鬧起來了。”
西邊胡人鬧事?
范閑愕然抬頭,看著皇帝那張微有憂色的臉頰,一時間震驚的不知該說什么,二十年前皇帝帶兵西征,已然將西胡殺的民生凋零,加上前幾年大皇子領著大軍在西邊掃蕩,更是讓西胡好不容易凝結起來的一些生氣全數碎散。
胡人怎么又鬧起來了?而且就算鬧起來,以慶國的軍力之盛,將領之多,皇帝也不至于因為外患而擔心軍心不穩。
范閑自幼在慶國長大,當然知道慶國建國之初,很是被西胡欺凌了些歲月,胡人始終是慶國的大患,只是這二十年間,在慶國皇帝的強力鎮壓之下,才變得有些不屑入慶人談資。
皇帝看著范閑吃驚的表情,嘲弄地笑了笑,說道:“我大慶連年受災,旱洪相加,雪災又至,偏生西胡那邊這兩年風調雨順,草長馬肥…當然,若僅是如此,區區胡蠻,也不至于讓朕如此小心,只是…你可知道,我大慶雪災之前,北齊北邊的那些雪地蠻子們也遭受了數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凍災?”
范閑皺著眉頭,忽然想到大半年前在杭州的湖邊,海棠朵朵曾經憂心忡忡向自己提過的那件事情,那些北蠻子們確實遭了雪災,牛祟馬匹凍死無數,只是…北蠻西胡相隔甚遠,這和慶國又有什么關系?
皇帝說道:“難怪北齊的皇家,敢把上杉虎留在上京城中,卻不擔心北蠻南下,原來有老天爺幫他們…那些北蠻子被凍的活不下去,又礙于上杉虎多年之威,不敢冒險南下,只好從祁連山處繞行,想謀個活路…胡人逐水草而居,那些北蠻經歷半年的大遷移,如今終于到了西胡境內,雖說二十萬部族里只活下來了四萬多人,但能在風雪之中,險途之上活下來的…都是精銳。”
范閑雙眼微瞇,眼前宛若浮現出無數部族驅趕著瘦弱的祟馬,卷著破爛的帳蓬,在風雪之中,沿著那高聳入云的祁連山脈,拼命尋找著西進的道路,一路上凍尸連連,禿鷲怪叫。
這是何等樣壯觀慘烈的景象,這是何等樣偉大的一次遷移。
“西胡怎能容忍有北方部族過來?”范閑擔憂說道。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里挾雜著無窮的自信與驕傲:“西胡早就被咱們打殘了,哪里還敢去啃這些外來的雪狼…雖然西胡人數要多許多,可是幾場大戰下來,雙方終究還是結成了聯盟。,
范閑嘆了一口氣,如果胡人們真的結盟,那鄰近西胡的慶國,自然會受到最大的威脅,難怪皇帝在軍方的處置上會顯得如此小心。
看出了范閑的擔憂,皇帝平靜說道:“你在想什么?”
“臣在想,這些情報只怕還屬絕密…只是大戰只怕會來臨,臣…愿上陣沖鋒。”范閑說的不是假假的漂亮話,他是很想去過過縱馬草原的癮,只是…這朝廷內部的問題似乎大家還沒有解釋。
皇帝嘲諷笑道:“不要以為你是個武道高手,便可以去領兵打仗求軍功…大戰一起,千萬人廝殺,除非你是流云世叔,不然仍然是個被亂刀分尸的命。”
范閑苦笑了一聲。
皇帝微頓了頓,平靜說道:“胡蠻不足懼,朕從來沒有將他們放在眼里…只是北蠻既然遷移,北齊那邊受的壓力頓時小了,朕不得不將眼光往北邊看去。”
范閑馬上明白了過來,皇帝的目光,果然還是比自己要轉移的快些,在這個世上,真正堪做慶國敵人的,還是只有北齊,尤其是如此北蠻既去,北齊沒有了后顧之,誰知道那位小皇帝會不會動什么別樣心思。
皇帝最后緩緩說道:“剛乙不日內便會北歸…因為,北方那位小皇帝終于說服了太后,讓上杉虎起復了,大營正沖燕京。”
范閑眼瞳里震驚一現,馬上斂了回去。
皇宮之外,那輛黑色的馬車上,范閑揉著自己的眉心,有些難受,一方面是疲憊過頭,一方面是今日在宮中聽到了太多的壞消息。正如皇帝所言,西胡那邊沒有幾年的休養生息,是不可能對慶國造成實質的威脅,可是北齊那邊…上杉虎復出!
上杉虎,范閑想到這個人名便頭痛,他雖然沒有輕眼看見那一場雨夜長街上的刺殺,可是卻一直深深明白那位天下名將的厲害。
燕小乙去北方,能夠抵擋住上杉虎嗎?更何況,小乙兄新近喪子,只怕與朝廷會逐漸離心,皇帝倒是也不怕燕小乙真的一瘋投了敵人。
至于范閑為什么如此警惕上杉虎的復出,其實原因很簡單。在上京城中,他狠狠地陰了上杉虎一道,讓他慘死無數手下,深夜里一聲“殺我者范閑”,只怕直至今日還回蕩在北齊上京城里,更何況上杉虎的干爹肖恩大人是被自己逮了再逮,殺了又殺…
在這件事情中,范閑才是上杉虎最大的仇人,沈重只是個小角色,可上杉虎為了復仇,在雨夜中一槍挑了沈重,日后若真在疆場上相見,上杉虎會如何對付自己?
范閑在馬車中悲哀想著,這天下,敵人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