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閑看完院報后,便覺得眼有些澀了,忍不住在心里罵了幾聲。小時候自己的名字和字號就被那些人們安排好了,姓范名閑字安之,如今想起來,這名字自然是宮中那位皇帝陛下取的,只是…自入京都后,準確地說,是自去年春闈后,自己何嘗有一日閑時?
其實偶有捫心自問,以兩世的學識經驗判斷,范閑不得不得出一個讓他并不怎么愉悅的結論——宮中那位皇帝老子,對自己算是不錯了。雖然他清楚,皇帝給予自己這么大的權力,很大程度在于皇帝需要自己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用來平衡朝中的局面,而且自己確實表現出了這方面的能力。
可是帝王家本無情,皇帝做到今天這個地步,一方面不能不說是母親大人的恩澤,另一方面說明皇帝對自己確實還存著稍許父子之情——他至少沒有像漢武那樣,自己還活著,而且活的越來越好。
當然,范閑不會陶醉在這絲父子之情中,他出奇的清醒冷靜。
所以他對于皇帝把自己扔到江南,扔給自己這么多工作,這么麻煩的事情,終究還是有些惱火。
自己不是一頭驢…雖然海棠似乎很喜歡把思轍當驢使喚。
他揉揉眼睛,取出身旁那個長方形的匣子,好奇地撕開了外面的火漆封條。
這是王啟年很慎重托夏棲飛帶回來的禮物,信中說是孝敬自己的,卻沒有明說是什么。
盒子緩緩打開,露出里面事物地真面容。
范閑瞇了瞇眼睛。是一柄劍,一柄看上去并不出奇,但渾身上下透著股古意的劍。
取出長劍,右手穩定地握在劍柄上。緩緩一拉。
悄無聲息的,劍鋒脫鞘而出。
便如蒼山上的那層雪,便如北湖里地那抹碧,便如江南的一縷風,清清亮亮的劍光,在房之中蕩漾著,無比溫柔,然而在溫柔之中卻夾著一絲刺骨的寒意。
范閑微微動容,看出了這把劍的名貴與鋒利,尤其讓他心中暗動的是。這種溫柔之中的殺意,與自己的古怪性情還真是有些相似。
他輕翻手腕,隨意揮了兩下。感覺輕重也十分合適,劍鋒無聲破風而出,在蠟燭上拂了三下,蠟燭紋絲不動。
范閑以往所習慣用的武器,不外乎是暗弩與靴間的細長純黑匕首。雖然殺起人來效率十足,可終究是沒有一個趁手地武器,尤其是如果要和真正的高手正面相搏時。
而因為被影子刺了一劍。所以范閑極為劃算的學會了四顧劍地劍訣,這些子里潛心修練著,也算是頗有小成,那夜殺袁驚夢,便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四顧劍存于心,范閑愈發有種想佩把好劍的想法。
殺袁夢時,還是向海棠借的軟劍。
軟飯不能吃,軟劍也不好意思老借。
范閑輕彈劍鋒,側耳聽著微微的嗡聲。不由贊賞地點了點頭,心想老王這個馬屁倒真是拍的合適。
拾起匣中紙片一看,上面寫著王啟年純熟地捧哏之詞,馬屁十足,先痛悔去年不該偷窺大人之信,最后才講到這柄劍的來歷。
原來這把劍竟是當年大魏朝最后一任皇帝的佩劍!
當年大魏被慶國打散,戰家趁勢而起,而皇宮里地寶貝兒卻早已被那些太監們偷出去變賣了,這把佩劍也從此流落到了民間,再也沒有人見過,只是過了這二十多年,終于出現了蹤跡,王啟年得知后花重金購得,又小心李翼地做了一些外部的改變,這才送到了江南。
“原來是把皇者之劍…”范閑看著這柄劍笑了起來,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如果這把劍真的附著皇氣,當年北魏那皇帝也就不會死了。
不過旋即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王啟年如今當然知道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重金購得大魏帝劍,千里迢迢送給自己,這是純粹的拍馬屁行為,還是…在用這把劍暗示著什么?
范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心想王啟年這樣一個小老頭,有老婆有閨女的人,怎么可能會有那般大的膽魄,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看來自己與皇帝陛下一樣,骨子里都是多疑地人啊…
吹熄蠟燭,離房安睡去,范閑忍不住咕噥了一聲:“佐羅。”
房門閉,月光靜,蠟燭斷為四截,一根凝于桌面,三截滾動難安。
三日后,由京都來的天使終于到了蘇州城,天使不是長翅膀的那些閹人,只是負責幫皇帝老子傳話的閹人,他們不會飛,只能騎馬,自然慢了一些。
華園整肅一新,灑掃庭院,布置香案,準備相關事宜,以范閑為首,三皇子為副,監察院啟年小組在內的所有人,及六處護衛、虎衛,密密麻麻數十號人,都老老實實地站在前院堂前等候著圣旨的到來。
今天要接圣旨,海棠身為北齊圣女,自然不方便在,早已避了出去。
只是范閑一行人等了許久,也沒有見著人來,范閑便有些惱了,喊人搬了張太師椅,自己坐在了廊下,讓思思在旁邊剝瓜子兒,自己卻與三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鄧子越面現尷尬之色,湊到他耳邊說道:“大人,注意一下,總是要等的。”
他的眼光往旁邊瞥了一眼。
范閑知道他想說什么,監察院一應下屬倒無所謂,老三如今也是死心塌地跟著自己,可是自己這一副作派。確實顯得有些不尊重皇帝的權威,旁邊還有虎衛高達七人,還有負責三皇子安全的幾名虎衛,誰知道這里面有沒有皇帝派來監視自己地人。
范閑瞇了瞇眼。沒有說什么——北齊之行,包括江南之行,其實都是高達七人跟著,雙方相處的還算愉快,至少沒有拖自己什么后腿,也沒有做出一些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所以范閑這些日子里,刻意將自己的真實一面展露出來給他們看。
反正估計這一生,這七個人都會是自己地貼身保鏢,那便…用不斷的小錯。來讓他們習慣自己將來的大錯。
人心有時候是不能收買,而只能勾引的,男女之間是這般。男男之間其實也是這般。
至于三皇子身邊那幾名虎衛…
幸好沒有讓范閑等太久,隨著門外一聲禮炮響,幾名大內侍衛領頭,便拱擁著一名太監走入了圓中。
范閑早已站起,牽著三皇子的手迎了上去。行了大禮,靜靜聆聽旨意。
來宣?的太監是姚太監,也是范閑的老熟人了。兩個人對了個眼色,姚太監知道這位小爺等急了,心頭一顫,趕緊略過一些可以略過的程序,直接拉開那明黃色的雙綾布旨,用尖尖的聲音宣讀了起來。
圣旨地內容并沒有出乎范閑的意料,里面有些句子,甚至還是范閑與皇帝秘密通信中已經商量好了的事情。
身為一國之君,對于江南地紛亂。自然要表示一下震驚與憤火,旨意里用看似嚴厲的詞語好生訓斥了范閑一番。
但是旨意里,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明家。
范閑跪在地上,唇角閃過一絲笑容,這是應有之理,區區一個江南豪族,怎么可能牽動天心?雖然今次的事情鬧的不算小,萬民血也送到了京中,有幾名腐儒甚至要在京都在御前官司,皇帝下旨訓斥范閑,就算是給了天下人一個交待。
但是…圣里,朝廷公文里,絕對不會提到明家,批評范閑處事不謹,至于是什么事?朝廷根本不置一辭,這便是所謂政治。
只不過是幾句訓斥的話,當然,又罰了范閑一年俸祿,再也沒有任何別地處罰。
姚太監那尖尖的聲音停歇,范閑眾人起身謝恩,又問過圣上身體如何,等等云云一應無聊之事后,范閑才雙手接過圣旨,交給身邊的官員收好。
“又罰俸祿?”范閑忍不住咕噥著,“我與我那老父親兩個人這大幾年沒個進項,誰來養家?”
他與三皇子當先往里面走著,姚太監佝僂著身子,露著討好地笑容,小碎步跟在后邊。
“老姚…你得把銀子還我,不然我可只有喝稀飯了。”
范閑笑罵道。
姚太監腆著臉,往前趕了幾步,說道:“您就饒了奴才,誰不知道您是天底下最能掙銀子的大人…這來江南不到半年,便給朝廷掙了上千萬兩銀子,哪里用得著奴才那些零碎銀絞子?”
姚太監說話的當兒,余光悄無聲息又極快速地往三皇子處瞄了一眼,范閑先前那頑笑話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往年范家確實把宮中這些太監喂的飽,他當然也清楚范閑哪里瞧得起自己的收成。
只是這頑笑話卻是當著三皇子的面說的,姚太監可知道這位小皇子年紀雖小,心眼卻多的狠,不免有些害怕…不料余光見著,三皇子竟是面色平靜,就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再一想范閑既然敢在三皇子面前說這話,那自然是心里有分寸。
姚太監的心肝抖了一下,知道宮里猜地事情可能不差,這三殿下與小范大人確實是那么個事兒。
…“給朝廷掙的銀子,我可沒那個膽子動,你…莫不是在勸我貪污?”
三人已經入了中堂,范閑與三皇子分坐在主位兩側,姚太監站在一旁,聽著這話。苦笑道:“冬范大人,莫拿奴才說笑了。”
范閑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他坐下。
姚太監趕緊坐了下來,這趟長途旅行。確實也讓他累慘了。
“還以為你能早點兒來,害我等了半晌。”范閑一面磕著瓜子,一面有意無意說道。
三皇子也在一邊學著范閑的模樣磕瓜子。
姚太監定睛一看,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眼花,上位這“哥倆”長的確實也太像了些,只是一個大一號,一個小一號。
他趕緊賠笑著解釋道:“確實是昨兒到的城外驛站,只是要依足了規矩,今兒才能進城…這圣旨是兩份,先走了一遭總督府。故而來晚了,大人千萬莫怪小地腿腳不利落。”
他小意瞧著范閑的神色,發現這位朝中紅到發紫的年輕權貴并沒有真正生氣的跡像。這才稍松了一口氣。
其實以傳旨太監地身份,有若皇帝的傳聲筒,行于天下七路諸州都是囂張無比,便是先前在薛清府上,江南總督薛清對于這位宮中的姚公公也是禮數十足。可是在哪里拿派都行。唯獨是在這華圓里,姚太監萬死都不敢拿派。
莫說范閑是什么欽差大人,只是這兩位“皇子”的身份。以及范閑那訇天的權勢,就足以讓姚太監老實無比。
“我當然知道你得先去薛總督那里。”范閑沒好氣說道:“難道我連這點兒規矩也不懂?”
他搖搖頭說道:“陛下給總督大人怎么說的?”
姚太監想了想,為難說道:……其實和給大人的意也差不多。”
“噢?薛清也被罰了一年俸祿?”范閑抬起頭來,頗感興趣問道,只是問話的口氣似乎有些幸災樂禍。
姚太監嘿嘿奸笑著,比了三根手指頭。
“罰了三年,這下我心理能平衡些了。”范閑笑著扔了瓜子殼,說道:“我便說陛下圣明仁愛,斷不會讓我這個可憐人把所有的鍋都背起來。”
姚太監苦笑著。心想您這話說的是…叫自己怎么接?
好在范閑馬上換了話題,問道:“這長途跋涉地,怎么找了你這么個老家伙來?宮里就沒年輕得力的公公了?”
“老戴當初是正在訓著幾個,只是您也知道,出了那檔子事兒后,雖然他最近從那可憐處被調了回來,可是這事兒便耽擱了,這次圣旨下江南要緊,奴才自然要跑一趟。”姚太監嘆息著。
“老戴還好。”范閑問道。
姚太監笑了起來:“托大人洪福,宮里這幾個老哥過的還算不錯。”
慶國地宮闈與史上不大一樣,自開國起,便對太監提防極深,尤其是二十余年前先皇即位之后,更是嚴防太監干涉國事,宮禁十分嚴苛。太監難以弄權,所以也并沒有劃分成許多派系,反而這些太監知道自己處世艱難,極為團結的抱在了一起。
范閑自入京后,便很注意與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太監們搞好關系,當年整肅一處時放了老戴侄子一馬,便等若是放了老戴一馬,而且青日里多有照顧,并且又從來不會向這些太監提出過分的要求。
最關鍵的是,范閑每次與這些太監們交往時,倒是真沒有把對方當成何等怪惡之人,便有若尋常,不刻意巴結,也不刻意羞辱,更沒有當面溫和著,背后卻陰損著,便是這等作派,成功地讓太監們都極喜愛這位年輕地提司大人。
“過的好就行。”范閑忍不住搖搖頭,慶國太監一般沒有什么太大的劣跡,這些畸余之人確實也可憐了些。他狀作無意提道:“老戴沒訓出幾個小地來…不過,去年間,御房里那個叫洪竹的小家伙,好像還挺機靈。”
“洪竹…如今已經到東宮去了,副首領太監,陛下賞的恩典。”姚太監小心翼翼地應著話,因為宮里人都知道,洪竹被趕出御房,便是范閑在皇帝面前說了句話,傳言是洪竹被錢迷了心,居然敢伸手向小范大人索賄。
范閑面色微沉,想了會兒后,方嘆息道:“如此也好,這等太過機靈的角色,總是不適合侍侯陛下…不識得進退,不知道分寸。”
太過機靈?這很明顯是貶義…姚太監心想,傳言果然是真的,那個小洪竹平日看著不蠢,怎么卻敢撩拔小范大人?看來那小子在宮里是爬不起來了。
送走姚太監之后,范閑領著三皇子來到房,沉默半晌后,輕聲說道:“明白是為什么嗎?”
三皇子想了半天,終究還是年幼,沒有想明白其中緣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如今是春末夏初。”范閑微低眼簾說道:“我們馬上要去杭州,途中我還要出去一趟,江南之事基本已定,最多…宮里會留你在我身邊一年,也就是近年關之時,我們肯定要回京,而再出來時,便只有我,而沒有你。”
“為什么?”三皇子訝異問道。
“沒有什么為什么。”范閑微笑著說道:“在某些人的眼中,我或許有些詭而不善的氣息,你是正牌皇子,天家血脈,和我在一起久了,只怕會浸染上一些不好的習氣。”
“可是…”三皇子惶急說道:“跟著先生下江南學習,這是父皇親口應承的事情。”
“父…皇上…”范閑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如果太后娘娘想你這個最小地孫子了,陛下也只有把你召回去。”
三皇子沉默了下來,他心里清楚,皇祖母和一般的祖母不一樣,對于自己這個最小的孫子并不怎么喜歡,反而是對太子和二哥格外看重些。
“也就是說。”范閑說道:“從明年開始,你就是一個人在京都,而我…不可能一直守在你的身邊。”
三皇子抬起頭來,稚美的臉上流露著一絲極不相襯的狠意:“先生,放心,我會好好地活著,等您回來。”
“又說些孩子話。”范閑笑斥道:“在陛下的身邊,誰敢對你如何?”
他緩緩說道:“只是,從現在開始,你就必須站出來了…至少,要讓朝中的大臣們,軍方的將士們知道你,習慣你。”
“習慣什么?”
“習慣你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皇子,而不是一個只會流鼻涕的小孩兒。”范閑冷冷說道:“習慣…你也是有可能的。”
你,也是有可能的。
三皇子跟范閑朝夕相處了半年,對于這位“兄長”早已是佩服到了骨子里,更覺得在范閑的身邊,遠比皇宮里的冷寒氣氛要愉悅的多,小小年紀的他,只能相信,也只愿意相信范閑所說的話。
但他依然好奇問道:“先生,難道不應該是先行隱忍?您曾經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你還不是一棵參天大樹。”范閑笑著摸了摸三皇子的頭頂,雖然這個動作實屬不敬,“既然陛下讓你跟著我下江南,你就已經藏不住了,既然藏不住…那我就干脆站出來,站在你的身后,看看又有哪股風敢吹你。”
三皇子撓了撓臉,不是很明白。
“我要通過姚太監的嘴,向京都傳遞一個消息。”范閑收回手,緩緩閉眼說道:“你,是我選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