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么?
丘佩此時已經恍惚迷離,思維完全沒有了自主性,又言語引導,不自覺就開始回憶,很快,早前一個還算鮮活的經歷浮出來。
是了,在抵達四明宗,接甘詩真出去的時候。
當時恰逢楊朱閉關前的一段時間,大概是非常看重甘詩真的緣故,還破格接待了她,請她一路上好好照顧,還給她介紹了作為陪護的衛如。
她當時有些感慨——四明宗風雨飄搖,小楊君倒是磨得越發好脾氣了!
這件事本也沒什么出奇,她很快拋到腦后,可如今,一發地翻上來,竟是出奇地鮮亮,仿佛還在眼前耳畔繚繞,每個字、每句話、每個細節,都不曾遺忘。
是的,確實在繚繞,事實上,這一幕幕已經在妄境中復現出來!
最初,還淹沒在流變不停的種種幻景中,可很快就鮮明到讓人無法忽視。
旁邊具多羅忽地一聲低哼,天鷹上人和百戰真君都是皺眉,感覺到了一些異樣,后者問道:
“怎么了?”
百戰真君話剛出口,便發現,具多羅本來習慣性內斂封閉的氣息,竟然泄漏了一些,雖然很少,卻線路清晰——直接融入妄境之中。
不管怎樣,大劫法宗師的元氣,總是大補,受了這份“刺激”,妄境中的種種形象,愈發鮮活,尤其是剛剛呈現出來的,丘佩與楊朱見面的那一幕,仿佛就發生在眼前。
真實與虛妄對比,往往越發荒謬。
這一刻,眾人眼前不但有兩個丘佩,也有兩個“衛如”的形象。
那時的衛如,應該已經被“替換”掉了。
至于為何如此確認,因為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妄境中的衛如之后,分明有一個虛無的人影,臉色青白,陰森森的倒三角眼,仿佛是附身之鬼。
天鷹上人和百戰真君自然都最熟悉不過:
那不就是具多羅嗎?
可讓人不解的是,妄境中為何會有這種變化?
照理說,妄境的呈現,根據的是丘佩的情緒和記憶,可無論如何,丘佩也不可能在那時就看明看透…那么,就是現在的心理加工?
很快,就再沒有人會這么想。
因為這一刻,妄境場景中真正鮮活的人物,正移轉視線,寒芒分明穿透了妄境,在具多羅等人臉上掃過。
冷意森森。
下一刻,妄境中所有幻景流動,突然定格,只有那位,就此舉步,從會客的廳堂,徐徐而出。
丘佩驀地慘嘶一聲,全身氣血急劇流泄,瞬間抽凈,頓化為一具干尸,既而成灰,灑落在妄境中,再無痕跡。
恰在此時,來人正好步出妄境,腳步印在已經開裂的天域梭地板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楊朱!”
具多羅低聲開口,嗓音分明有些發啞。
與之同時,衛如的形象徹底扭曲,他迎風一長,重歸于本人的真實形象,倒三角眼死盯在楊朱臉上。
另一側,天鷹上人和百戰真君雖不明白,應該遠在千萬里開外的的楊朱,是怎樣跨過來的,來的是不是真身,但還是及時做出了正確反應,當下分開,三人成一個三角,將突兀出現的人影,包圍在中間。
具多羅又觀察了一下,方低聲贊道:
“好一個天魔挪移之法。但凡有妄境處,都是虛空魔域。楊宗主你什么時拜在了無量門下?這一手可當真漂亮,尤其是借丘佩的氣血之力…想來早已在她身上使了手段吧。這種神通,顏世海死前,知道嗎?”
此時的楊朱,青衫磊落,腰系玉帶,下懸玉玦,面上表情依稀還是交待丘佩時的鄭重和嚴肅,只是此時的視線,已經定在具多羅臉上,末了,輕聲道:
“衛如這孩子,雖然資質平平,卻是個熱心腸,人緣很好,很是討喜,這些年宗門大亂,她能活下來,大家都叫她福將來著…”
具多羅莫名心神一晃,不由自主想起,在四明宗會客的小廳中,楊朱微笑著對衛如…其實是對他講:“阿如你是一員福將,有你和詩真去南國,定然諸事順遂,我是放心的。”
當時他是怎么回答來著?突然就是想不起來了…
這可不是小事,而是關涉了心神防線的要命之事。
可不等他想明白,耳畔又傳來楊朱的話音,其中的憎惡情緒,沒有半點兒遮掩:“看你扮著阿如,扭捏作態,我只覺得嘔心。當時竟然能夠忍下來,也是這些年,我受魔念干擾,畢竟是心志不比當年了。”
話語間,楊朱透露出了很重要的消息,具多羅卻不怎么吃驚,因為早從其他渠道得知了大概情況,這次只是做一番確認罷了。他倒是恍然,妄境中,衛如與他前后交疊的形象,竟然是楊朱眼中情形。
這家伙…不知不覺,已讓他著了道兒!
雖然還只是在心神外圍下了個勾子,甚至稱不上魔染,但沒有讓他有任何察覺,這種手段,就是魔門那些魔君、乃至于自在天魔,能有幾個做到?
早知楊朱遭遇魔染,卻不知他在此間浸淫如此之深。
具多羅深深戒備,在他這個層次,便知一切事情到了極深,便是極透,不會受所謂的“局限”和“影響”。
看楊朱此間的神態,就不要指望別的。
而純論實力的話,楊朱雖是后進的大劫法宗師,可在北地魔劫時的表現,實在太過驚人,具多羅雖有同伴在旁,也無把握。尤其還要注意的是,百戰真君此時重傷未愈,面對梁建那樣平庸的長生真人,自然怎么打怎么有,可對上楊朱,則是大大不妙。
為此,具多羅又要多說兩句:“楊宗主確實坦蕩,不過…甘詩真,還有你那些同門、師長、晚輩,真的知道你這副面目嗎?”
楊朱沒有回答,只是發力,無聲無息,已經瀕臨極限的天域梭徹底崩碎,四人同時滑落虛空,視野陡然開闊,魔潮就在腳下,遠方,甘詩真的那層靈光還在,移動速度卻是降下來。
具多羅瞥去一眼,贊嘆道:“真是不錯,心頭插入定心簪,卻能控制得如此精微準確,這樣的人才,虧得你能狠心使喚。我聽老祖講,楊宗主受無量魔軀所染,時靈時昧,醒時還是玄師儒宗,昏時就是一代魔頭,你們四明宗,有一大半就是毀在你手中,有沒有這回事?”
看具多羅以言語亂楊朱心神,百戰真君和天鷹上人都死盯著,探查其破綻。
哪知,楊朱只是搖搖頭:“好慢!我專門過來,是要與你們的老祖照個面,看看這些年,究竟是哪個,在北地興風作浪。如今怎么又不見影兒,難道還要我親往華陽窟去尋他嗎?”
具多羅三人交換了個眼色,意外楊朱知道得不少,難不成,是當日與淵虛天君等三方大戰,露了什么破綻?
轉過幾個念頭,具多羅呵呵一笑:“老祖是怎么個想法,我們是不知道的。不過,若楊宗主當真登門,想來老祖也會好好招待…”
話音未落,魔潮中陡然再起動蕩,有一股洶涌的暗流,突然自魔潮深處拔出,卷起不知幾萬魔頭,騰躍如龍,依稀化形,又猙獰可怖,張牙舞爪,撲向甘詩真所在。
看起來應該是魔潮中的天外劫魔之屬,終于發力。
而觀其法度,勢必又有真人級數的天魔眷屬居中導引。
億萬天魔固然是主干,這兩類才是殺伐時的尖刀,如此沖擊,就是劫法宗師在此,也要暫避其鋒。
然而,看上去嬌怯柔弱的甘詩真,卻不閃不避,反而迎著魔龍兇爪利齒,對沖而上。
四明宗的法門不以聲色為能事,甘詩真身外,除一層薄薄靈光之外,再無其他耀眼之處,甚至于手上所持的“蕩魔神鋒”,都光華內斂,在聲勢煊赫的魔龍之前,便如蚊蟻,完全不成比例。
可兩邊真正撞上,卻仿佛是燒紅的利刃切入油脂,甘詩真勢如破竹,一路突至魔龍中段,兩個照面,便斬殺一個真人級數的天魔眷屬,重創兩頭天外劫魔,再反切出去。
張牙舞爪的魔龍當即崩潰,聚合在周圍的天魔本來要借其聲勢搭建起妄境,也受到反噬沖擊,立時崩盤,死傷無數。
具多羅還好,天鷹上人和百戰真君雖是成名已久的兇人,看到此情此景,也是皺眉,心生忌憚。
沒想到,甘詩真除了韌性,短時的爆發力,也如此驚人。
雖然肯定是有定心簪及蕩魔神鋒的加持,可問題是,能夠以重傷之身,駕馭這兩樣至寶,又豈是尋常人能做到的?
便在他們計算甘詩真戰力之時,楊朱悠然開口:
“剛剛你問我,我這副面目,宗門中人可知曉。答案是,除了詩真以外,知道的,都已經殞身在魔劫之中。她能留下,不是幸運,也不是什么情份,一來,是顏宗主臨終前傳下了定心簪;二來是她明義知節,能駕馭此等至寶;三來便是通達事理,至少懂得叫我一聲宗主,知道我這些年的苦心…”
聽到最后,具多羅眉頭一跳,敏銳發現,楊朱的言辭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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