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了沒有?斷了沒有?”
吳景毫無疑問就是閉眼修士中的一個。
他雖是在問話,林雙木則懷疑,在這種情境之下,他耳朵里還能再接收聲音嗎?
林雙木倒是從頭看到尾。
廣微散人落子,貼著自家棋形,尋尋常常尖了一著,將出未出。
緩手!
怎么是緩手?
林雙木的困惑,很快在火山爆發式的歡呼聲中給沖散了。
整個洗玉湖似已沸騰,四面八方全都是歡呼的人群。
吳景和那個插話修士直接抱在一起,老道士伸臂高呼,又撫須大笑。
這種場面,在林雙木的記憶里,也只在本劫之初,確認天地大劫過去,劫后余生的修士喜極而泣的場面,才能穩勝一籌。
這未免也太夸張了!
但很快,隨著云端的關鍵人物,也就是淵虛天君微微一笑,湖上又驟然靜寂下來。
余慈徑直落子,第十二竅眼!
符形終現。
“是十二竅!”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瞬息之后,又歸于靜寂,湖上微冷——不是氣氛,而是在此剎那間,天上云層已然合攏,將正午的驕陽遮蔽在云后,只留一圈光暈和隱隱的金邊。
林雙木眨眨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這一刻,由于聚攏的云氣厚薄不等,透光程度也不一樣,以至于在人的視覺中,生出了層次感和縱深感。
乍一看去,仿佛是一片綿延的仙都樓閣,正好將日輪安置在中心位置,層層關門閉闔,以至于無法得睹。
“中心”這一詞兒也不是輕易說出來的,因為在云層合攏的此刻,太陽正好運動到棋局開始之初,余慈和廣微真人以座子“割開”的交叉長痕中心點上——這里不算是天穹的中央,可在視覺效果上,也沒什么差別了。
也許是巧合?
畢竟隨著身處位置的不同,也會有些差異。
可如此多的“巧合”碰在一處,又如何不讓人生出“鬼斧神工”式的驚嘆?
符形的成就,遠不止是結束。
隨著棋盤上十二處竅眼上,白子光芒沖霄,云氣隨之流動變化。
仿佛有人用力推開了仙都的大門,屬于太陽的光和熱,就從“門扉”中迫不及待地透出來,吹卷并穿透了空中疊合的云氣,每一層都似是內蘊著充沛的火力,噴吐煙霞。
由此更襯托出“仙都”主體,高踞云端,如傳說中上古日神所居,危險而華美,直要把人的心神,都牽引到那恢宏的結構里去。
堪稱美輪美奐的場景,讓廣微真人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繼而微微苦笑。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
余慈所施這一道符箓,在他這樣的符法宗師眼中,本身算不得多么深奧莫測,他甚至在余慈起手后不久,就看出來,這是構成天垣本命金符的“諸天星法”中,“誅邪”部、十二元辰級別的“太乙煙都星火符”。
這是一道還丹修士都能完美掌握的符箓,難度絕對不高。
可余慈竟然通過對云氣精妙入微的控制,以及對天上太陽照射角度的利用,形成了一種堪稱是“天人交感”的大勢,使得威力平平的符箓,發揮出遠超極限的威能。
對類似的手段和效果,世人常常如此形容:
如有神助!
更不用說,在此期間,余慈用那般坦蕩而絕妙的手法,以“太乙煙都星火符”為教具,給水天之間萬千修士,清晰講述了有關于符箓結構搭建和“氣通天真、獨具其神”的最根本奧義。
若他少時也能有幸觀睹,至少要省五年苦功!
朱太乙…你困守離塵宗數百年,終是守來這樣一塊瑰寶。
莫非上清宗復興,也是天數?
廣微真人微微搖頭,故人有徒如此,他欣慰之余,也是壓力沉沉。
畢竟,與他對奕的,絕不是一只需要人呵護的雛鳥,而是展翅沖霄、遮云蔽日的大鵬。
更是一位必須要全身心投入,才可能抵御的強敵!
僅就目前而言,他的評價是:
可敬可畏!
廣微真人眸光平視,沉著落子。
之前雖有一著所謂的“緩手”,但他自家的棋形、符形絲毫不亂,隨這一子落下,天外云氣同樣擬化成形,化為一具四匹天馬牽動的大車,悶頭向那片仙都樓閣沖撞過去。
天際轟然巨響,但見煙霞層涌,守如堅城,點點火星如雨飛落;又可見天馬奔騰,飛雷掣電,形如實質車走雷聲。
洗玉湖上,四面八方,歡呼、怪嘯如雷,剎那間推至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前面的符法演示,或許已經讓一眾符修心滿意足,卻還是比不過當下既精彩又熱鬧的恢宏場面。
余慈和廣微真人視線相交,都是一笑。
余慈再次落子,他已經大部分脫離了棋盤上的法度,但誰還會在意呢?
第十三個竅眼點下,高空之上,再生微妙變化。
大日隱于云后,光芒似透非透,而云氣排列之間,仙都樓閣輪廓越發清晰、層次也越發分明。
“一、二、三…”
“多少層來著?”
“二十三?不,二十四,肯定是二十四層!”
現在興高采烈的變成了那些外行人,一眾符修在極度專注之下,反而安靜許多,只是與同伴、與身邊人低聲議論。
吳景、插話修士和老道士三個也形成一個小圈子,還有人正試圖加入進來,三人也來者不拒。
目前這玄奧手法,已經不是單個人、少數人能在短時間理清的了。
林雙木也在一旁聽著,半懂不懂,只聽出來,似乎余慈這一記落子,是在原有符箓的基礎上,重新排布氣象,共立下天闕二十四層,剛剛落子,已有一層開啟。
看其中的脈絡,似乎是一子對應一層,既清晰,又精妙,更充盈著絕對的自信。
“就是說,淵虛天君明示,下一道符是二十四竅?”
“十有八九是如此。”
老道士已經有點兒跟不上趟了,呆呆問道:“為什么是下一道符?不是繼續來嗎?”
便有人嘲笑他:“蠢貨,前一道符的符形已經圓滿了,再增一竅都是敗筆!而且,這看這氣機運轉的層次,相應的變化,早已經超出了原來的范疇,完全不一樣,之前就像是上臺階,現在已經飛起來了…”
“可明明是一體的呀?”
“這就是手法…哎?看著眼熟,什么手法來著?”
“是一氣連脈…”
“哪個?”
眾修士都把視線移到剛剛開口的吳景臉上,卻見他整張臉都是通紅,眼角瞪得都要裂開,直視天空,竟沒有稍臾離開。
“快,快拿蜃影玉簡,這是連脈符,是上清秘傳的連脈符!”
一道符箓成就之后,重開新符,但并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在原有符箓基礎上,超拔提升,繼而展開全新一層的變化,持續完善、提升。如此可分可合,將“貫氣通脈”的微妙發揮到極致,正是當年上清宗傲視群倫,獨步天下的連脈符!
此類符法,上清鼎滅之后,也流傳出去一些,可又有哪個能比得上淵虛天君這位上清嫡傳,親身演示?
這可是傳說中,直指神通層面的符法秘技啊!
洗玉湖上,微風和煦,水波微瀾,然而萬千修士卻是心潮澎湃,起伏的聲浪和相應的情緒,也許對奕的雙方沒有顧及,但述玄樓內外的有心人,都是心知肚明。
不過,就目前而言,還沒有哪一位特別當回事兒,將其擺到臺面上來。
他們也在討論余慈的符法演示,而且遠比湖上修士來得深入。
“太乙煙都星火符絕無這般變化,后面就應該是大日金烏…是叫這個名嗎?”
“是太陽九芒十烏符。”
“不管是什么符,這場的勝負差不多沒變數了,廣微真人的節奏已經給帶走了,剛剛那一記緩手…君子可以欺方哪!”
最后一句,有些酸味兒,但頗有一部分人表示贊同。
大伙兒都知道,其實最習慣類似“指導棋”的,就是廣微真人自己。
以他的性情,爭勝之心本就不高,而當余慈以堂堂正正之姿,展現本應是秘傳的符箓精義,別說湖上那些參差不齊的修士,廣微真人自己,又豈會沒有一些觸動?
熟悉廣微真人的都清楚,其畢生所追求的,就是傳播符法之精妙,為此,不惜到北荒那樣的惡劣荒蕪之地,篳路藍縷,艱難打開局面。
現在想來,余慈帶起虛空棋盤,與其說是要彼此干擾,增加難度,還不如說是坦露心跡,示以誠心。氣機感應之下,此時此刻,沒有人會比廣微真人更清楚余慈做法的意義所在了。
余慈所做的,毫無疑問正是廣微真人最欣賞的。
如此難得的機遇,由不得他不動心。
正是這份“動心”,使得他不愿沖斷棋形,破壞余慈的符形架構,由此也喪失了先機。此后就算他持續跟進,可在這種氛圍之下,沒有特別強烈的斗志,幾乎沒有可能。
攻心之術當然很精妙,很值得人欽佩,可這種不溫不火的局面,實在不是某些人希望看到的。
“就這么含含糊糊混過去了?”
終于還是有人忍不住表明了態度,就算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哪個會產生誤解。
然而,回應他的,是某人的冷笑:
“以己度人的,不一定都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