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很清楚,目前是巨石落水后,水波四面擴散,回力尚未形成的空窗期,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瞞過太久,一旦各方回過味兒來,各種試探、考驗,或者是惡意的手段,將接踵而來。
他必須要有一個良好的狀態,必須要有一個堅強的形象,如若不然,稍透出一點虛弱,就會被環伺的兇獸們圍撲上來,就算余慈不認為自己會被分食殆盡,但剛凝成的大勢,也有前功盡棄的風險。
首要之務還是療傷。
與大劫法宗師交戰,尤其還是虛空神意交鋒,其中的兇險,不親身體會,永遠都想象不出。
肉身元氣的損耗也還罷了,在心內虛空真正化為界域之后,結合自辟虛空的無上神通,他對天地元氣的吸收精淬效率,普天之下,能與他相提并論的,也只有從地仙、神主這一檔次里扒拉幾個才行。
這等條件下,除非是被人斬斷肢體,砍成碎塊,否則再怎么嚴重的肉身傷勢,十日之內,都能痊愈。更別提聆聽了“道德天尊教化”之后,精進之意明顯,修煉成不死不滅法體,也只是時間問題。
真正麻煩的,還在神意層面。
千百輪神意對沖下來,震蕩余波觸及神魂本體,再怎么強韌,傷勢都不可避免,而且滋養恢復起來,就是個水磨功夫,若沒有特殊的心法、丹藥,一年半載都未必能成。
其間雖說也不是不能動手,但想同昨日那邊,隔空萬里,神意對沖,負擔可就過重了。
一年半載…他哪有這個時間?
余慈和楚原湘、武元辰不同,雖不是孤家寡人,可目前階段,真正能給上清宗站場子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還好,之前對人心情緒的分析把握,以及直抵形神交界地的法門神通,給了他加速恢復的機會。而且,遍數他這些年來收集到的典籍秘術,還真有一些專門滋養神魂的丹方傳下。
其中最為“專業”的,自然就是《無量虛空神照法典》上,一門“七情入丹”之法。
人之情緒心意,最是微妙。
在先天之時,人亦有喜、怒、哀、懼之本色,那是生靈不知多少劫來,演化成長,打入本性中的烙印。而在此基礎上,先后天交合,形成豐富的情緒心意,其由衷而發,起落無端,自然情況下,只要是形神俱備,便不可避免。
對修士來說,情緒是一把雙刃劍,用的好了,可如虎添翼;用得不好,就是引火燒身。
而那情緒生發,起伏波動太難預測,越是境界高深,越是如此,往往是不發則已,一發不可收拾,更有心魔之屬,暗藏其中,毀人道行。
是而絕大部分修行派別,尤其是正宗心法,都講究一個“本心不動”,到一定境界后,一念不起,心如明鏡,念頭乍起,便給打滅,亦即所謂“圣人不仁”之境界。他們也不指望情緒的“助燃”,在神魂修煉上,只是自我打磨,循序漸進。
與之相反的是,魔門對“情緒”的利用一直非常深入,魔門的勇猛精進之術,有一半都要落到“情緒”上。而且,對魔門而言,情緒就是天然的萬能材料,可以在其間大做文章。可畜養魔頭、可打磨利刃、可設伏布陷。
當然,也可以配藥煉丹。
以喜、怒、哀、懼為基本標準,演化萬端,亦有君臣佐使,亦有藥性火候,可能煉出靈藥仙丹,一步登天;也可能煉出奪命毒丸,永淪難起。可以在自己身上煉、可以在別人身上煉,也可以兩方、多方一起煉,千變萬化,幾無止境,僅存乎一心。
由此煉出之物,可曰“七情魔丹”。
若能煉出補益神魂的“七情魔丹”,恢復期很能會縮短到十日之內。
不過,不管是煉制什么丹藥,都要承認,藥理精微,窮盡變化。
就是《無量虛空神照法典》上也講了,“情緒”一物,亦有“藥性”,只是生滅無端,瞬息萬變,想擷取其中精粹而煉之,除了對人心的精致把握,還要上好的“園圃”以收取“藥材”,有上好的“爐鼎”以控制火候、有上好的運道以抵御天誅。
正因為有這么些限制,魔門中人煉制“七情魔丹”,絕大多數都是拿來害人的,要救人且成功的例子,萬中無一。
余慈倒不擔心誤服毒丹,以他對人心情緒的神通把握,最多就是煉制失敗,風險近于無,而所有的困難,都集中在煉制過程中。
像是余慈這樣,精擅情緒神通,對自我情緒把握幾至入微之境的,當然是最好的“采集人”。可是情緒由衷而發,難以自控,不是說想生成什么,就生成什么的,只在自己身上“種植采收”的話,肯定無法收集全面。這就需要別的“園圃”。
白衣可說是余慈所見的最優質的“園圃”之一,但再加上她,也不夠。
余慈需要收集的情緒,要有足額效力的話,“園圃”的境界必須較為可觀,神魂修為要有一定水準;由于是要起到“滋補”之效,情緒也不能太激烈,需要長久而平順的;出于君臣佐使的配藥手段,喜、怒、哀、懼這四類基本情緒,以及相關的衍生情緒,都要有所涉及。
他就估計著,就要是以情緒神通催生,至少也需要三到四人,才能滿足需求。要是中間出什么意思,可能輕輕松松就翻倍了。
問題在于,方圓數萬里之內,像白衣這樣的步虛強者,能有幾個?
畢竟眼下已經不復前幾日斗符奪丹的盛況了。
要煉成七情魔丹,也是任重而道遠哪。
余慈的艱難很快體現在白衣身上。
這位情報販子得手了新獵物,本來心情上佳,就是對余慈一些比較“過分”的要求,也抱有無所謂的心思,可她不久后就發現了,這兩天余慈把她折騰得特別厲害。
所謂的折騰,并不是在暗室中,而是以一種她捉摸不透的方式。比如,平日里和她討論一些義理、縱論時事,甚至還傳授一些心法,好像真要把她當成徒兒一般培養。
必須要承認,不管心態如何,兩人相處,她還是處在絕對的下風。在余慈的“關照”下,她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不得不按照余慈所傳,就地嘗試運轉。
余慈述及的心法,且不說有什么陰謀,只從眼前看,當真是精微玄妙,看似零碎不成體系,可當她真正運轉開來,前后相繼,便感覺到自身本是出身旁門,略為偏執、兇險的真煞修為,竟是逐步挫消芒刺,煞氣內斂,有向玄門正宗轉化的趨勢。
已經有多年停滯不前的修為,微有回落,但這種趨勢,反而有利于她不斷夯實基礎,為接下來的突破創造條件。
平白得了許多好處,白衣當然不會將其理解為“皮肉生意”的報酬,只覺得捉摸不透,可實打實的好處,又讓她不可避免地身心愉悅,如此來來回回,比暗室中挑逗折磨可要難受太多,竟讓她罕有地糾結起來。
“曾聽那邊說起過,一旦心神起伏不定,變化不由自主,很可能就是著了道兒,受人迷惑而不自知…”
白衣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杯盞,她心中畢竟是藏著許多隱秘,有些時候,真想給自己施一個法術,抹消了那些關鍵信息,才能安心…
可那家伙,真的不知道嗎?
白衣心中有事,不再開口,這一場茶局的氣氛,也就變得微妙起來。
只是作為茶局的另一邊,雪枝也是精神恍惚,這兩天,她狀態同樣不好…用糟糕來形容,或許還精確一些。
和白衣的關系,根本瞞不過島上的下人,更要命的是,和余慈的傳聞,這兩日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島上絕大部分都是蘇雙鶴安排過來,對那些人來說,一旦她失去了為人姬妾的本分,她“女主人”的地位也就相應地丟掉了。
之所以沒有翻臉,只是蘇雙鶴的判決還沒有傳回來吧——雪枝知道,早就有人以特殊渠道,將島上的變化傳給蘇雙鶴。明知如此,她也沒有阻止,更阻止不了。
而且,她心中雖是恐懼,卻也有某種沖動,想知道蘇雙鶴究竟會怎么待她?
在那毀棄了她尊嚴的命令之后。
正是在這復雜的心緒之下,幾日來,她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控能力,對白衣的挑逗和索取,已無抵抗之力,在昏蒙中越陷越深…
侍婢的輕語驚醒了她:“夫人,島外有位童子,說要尋自家老爺。”
“童子?”
“似乎是來尋余先生的,蘇管事已經領了人進來。”
連請示都懶的做了嗎?
雪枝輕聲嘆息,說來也巧,通往余慈居所,二人茶局所在的八角亭,算是必經之路,一個閃念的功夫,這邊就看到,島上的管事正引著一位高不過三尺的紅衣童子經過。
既然遇到了,蘇管事也不能裝看不見,淡淡道了聲“雪夫人”,卻是忽略了白衣,又給她們介紹:“正是這位仙童,要尋余先生。”
紅衣童子倒是很有禮貌:“兩位好,我來尋我家余老爺。”
白衣和雪枝對視一眼,童子粉雕玉琢,舉止乖巧,確實是挺討人喜歡,可二人再有女人的母性,但更多還是理智和常識,這么個小孩子,只從外表看,有五歲沒有?島嶼四面環水,更無舟楫可渡,他是怎么來的?
余慈什么時候收了這樣一個童兒?
此時,先期往余慈住處報信的下人也趕過來,見亭子這邊人影,松了口氣:“余先生讓仙童到他居處,也請夫人過去。”
雪枝帶著疑惑,與紅衣童子一并邁入余慈的書房。見她過來,余慈只對童兒點點頭,轉向她道:
“我這童兒既然萬里迢迢趕過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妾身這便去安排。”
“也不只這一件事。”
在島上,余慈倒是越來越像主人了,不是他有意欺凌,而是面對一位長生真人,島上沒了蘇雙鶴,任是誰見他,都先矮三分,雪枝此刻更是如此:
“余先生還有什么吩咐?”
“這童兒早年因為一樁事,損了記憶,懵懵懂懂的,需要多讀點兒書…對了,你識字吧。
后一句話自然是童兒講的。紅衣童子努力想了想,半晌才不確定地點點頭。
余慈嘆了口氣:“寫一個我看。就寫一個‘純’字。”
“哦。”
童兒倒也干脆,伸出一根指頭,在虛空中描畫,一筆一劃,十分認真。
雪枝也精通書法,一眼就看出,雖說有些板滯,但這字倒是頗有幾分骨架,不像幼兒的字體。
當然,這里也沒人把他當孩子看。雪枝也在此時發現,童兒筆劃在虛空中,竟然軌跡留存,久久不散,并不見任何別的影響,仿佛天然就該如此,
不說別的,只這真息運化之能,便可當得一個“純”字。
余慈也是松了口氣:“那就沒問題了。多給我這童兒尋些書看,對了,這里有沒有真界史料之類,比如巫門、劍修這一塊兒的。”
雪枝略加回憶,就道:“有的,老爺…”
她也是給帶歪了,開口叫起了“老爺”,還好反應機敏,強行扭轉過來:“…是老爺當年布置書房時,放在這兒的,多是一些宗門編史、游記之類。”
“給他看。”
余慈吩咐已畢,伸手摸上童兒的腦袋:“慢慢看,慢慢想,有什么收獲,就和我說。”
童兒用力點頭。
雪枝覺得古怪,反正這不是對一個童兒講的話,但也不是對成年人講的,難道真是一個失憶之人?化身童兒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幾日,難得她用心想一件事,但也嚴重走神,等回醒過來,卻發現余慈正看她,若有所思。
雪枝又是個恍惚,臉色不自覺發了白。但很快,她就發現是自己表錯了情:
“雪夫人,這里先知會一聲,明日我就準備告辭了,這幾日多謝款待…”
告辭?雪枝神智剛從岔路上回返,一時竟未反應過來,呆了半晌,心底深處,蘇雙鶴冷酷的命令,卻是轟然壓下,激蕩的心湖波紋攪亂了既定的路數,也讓她脫口而出:
“妾身可否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