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恢宏“仙境”不只是鋪展向極遠處,也向人們眼前來。無聲無息,已將方圓千里覆蓋,包括蘇雙鶴、楚原湘、武元辰這三位大劫法宗師,都給“罩”了進去。
這三位自然想避開,偏偏力有不逮。
那仙境鋪展的速度也不是甚快,像武、楚二人,不過是舒放神意到此,一個閃念,就是千里萬里,怎么也不至于被罩進去。
可問題在于,周邊虛空已經被玄黃殺劍斬破了法則根本,此時簡直就是一鍋滾沸的稀粥,原先順理成章的手段,此時拿來,個個都是荒腔走板,二人神意竟然是陷在其中,一個恍惚,已經是被“請”到了“仙境”之中。
入得此間,只見得山色墨染,碧海青空,浩緲無盡,一時竟辨不出東西南北,玄黃殺劍已是無影無蹤,磅礴劍壓也隨之消失,至于一直就詭奇百變的余慈神意,更是全無痕跡。
三位大劫法宗師都是經驗豐富,本能地都守御不動,只謹慎放出神意,加以感知,外界環境的信息,層層涌來。
“不是幻境。”
蘇雙鶴嘟噥一聲,其實他半點兒都不驚訝,如此說法,差不多就是講廢話,以減輕心里沉甸甸的負重。
在他身畔,武元辰和楚原湘的神意透空交錯,沒有起沖突——就憑他們現在“東倒西歪”的德性,也打不起來!
“仙境”之中,肯定不像“外面”那樣,法則都給斬成了一鍋稀粥。不說別的,只這海空山色、殿宇樓閣,若沒有穩固的法則支撐,連幻境都支不起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給人以不可思議的質感。
但是,支撐此間的法則,肯定是對神意傳播極其“不友好”。平常感應也還罷了,一旦想推高振蕩頻率,形成沖擊,阻滯之大,較外界強出何止千百倍。
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一種封禁,專門針對武、楚二人。
蘇雙鶴不動聲色,悄然隔開身畔搖動的神意,和那兩個家伙拉開距離。若在之前,萬不可能,現在卻輕松多了。
哪知正移動間,楚原湘神意轉折激蕩,仿佛是老儒吟哦出聲: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
蘇雙鶴不免腹誹:他倒還有閑情!
不過,能夠重新使出這“多此一舉”的手段,也證明楚原湘開始適應此地的環境。
依舊是有人比蘇雙鶴更直白,虛空中傳來一聲冷笑。
發聲的是一直沉默的武元辰。此時神意抖蕩,沉郁中殺機如燃,將尖銳的意念擊發出來:“我道是哪個,原來是上清余孽!”
這里是仙境也好,幻境也罷,對武元辰這樣層次的人物,都不會為外象所遮蔽,而是直視其法則層面。若將感應窺探入微,便可見得,海天之間,那種獨特的玄門義理,典型的運轉方式,和上清宗修士戰過不知幾千幾萬次的武元辰,怎么可能發現不了?
甚至是這一方天地,他也不是“頭回”進來了。
“三清境!”
當年玄門各大宗門閥,由八景宮牽頭,做“三十六天”的設計,只是理念不同、利益難合,最終分道揚鑣。
當時引發沖突的兩種理念,矛盾主要集中在“三清以下三十二天”之上。
一方是認為,應當東南西北各立八天,鎮堊壓四方六合八極,主張者以上清宗為首。
另一方且師法佛門“十法界”,垂直劃分三界二十八天,更上有四梵天,合為三十二天,這一派,則是以八景宮為首。
到后來,“三十六天”的設計終究還是沒能達成共識。
上清宗召請諸天神明,自成太霄神庭,勢壓北地,采用的就是四方八天之法;便是后來陸沉的東華宮,也借用了此一架構。
八景宮則在垂直分劃的路子上走得更遠,其宗門根本的“云外清虛之天”,匯集三十六洞天福地,逐天而上,自成一域,幾已不在此界之中。
但不管是哪一派,爭論得又是如何激烈,其中卻有一條,早早就沒了異議。
那便是更在三十二天之上的“三清境”和“大羅天”。
道經有云:三天最上號曰大羅,是道境極地。妙氣本一,唯此大羅生玄、元、始三氣,化為三清天。一曰清微天玉清境;二曰禹余天上清境;三曰大赤天太清境。
不管是四方八天,還是三界四梵,到最后,都是歸于三清境,最上則為大羅天,包羅諸天,至高無上。
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依據什么“道經”,也不是來自于哪家的玄理,而是有一樁同時記入八景、上清乃至多個玄門大宗的記載,鐵證如山。
劫生劫滅,上溯萬古。
自世間現了“修士”、有了傳承、定了法統,對于各自根脈的追尋,就一日沒有停止過。
相較于魔門那位高高在上的統天堊大化元始天魔王;相較于巫門確鑿無疑且隨時可以瞻仰之神跡;相較于儒宗圣人脈絡清晰的學理傳承,釋、玄兩家其實還是有些尷尬的。
佛祖、道尊位于五大神主之前列,卻是“天地生后不得見,只有神位在人前”,都道是那二位傳下了道統,但不管怎樣探究,都是只鱗片羽,且以玄虛之言為多。
久而久之,不免就有些人心志動搖,又或矯誣攀附,再有不懷好意之人,煽風點火,佛門遠在西極也還罷了,一段時間內,玄門各宗倒是大興“虛無”之風,大有踢倒神壇,全面切割之勢。
便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清宗三世葛祖師,神通天授,九十年而成地仙,此后駐世傳道,一堊手開拓上清宗域外世界,再百年,于無上杳冥之層次,追溯時光,合于道尊真意,將那一點緲不可測的烙印,接引回來,將其演化成一門無上神通。
神通一出,諸天震動,立成天地大劫,九載方散。葛祖師也在大劫中合道而去,令人嗟呀不已。
但也正是借這一門神通,和那一場劫數,玄門“虛無”歪風戛然而止,內魔外道迭遭鎮堊壓,重振巍然氣象。
便是當年的八景宮,也要贊嘆“正本清源,上善之法”。
葛祖師臨劫之時,為所悟的這門無上神通傳承煞費苦心,以大智慧,不立專門文字,只是披閱刪改上清諸部典籍,將無上心法,化入各上清典章之中。傳說但凡是上清長生經義,都內蘊此法,殊途而同歸,一旦深入到某種層次,將會不學而自通。
此即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是也。
自上清三世葛祖以來,十數劫以下,上清宗真正了悟此神通者,屈指可數,便是領悟出來,也自有不同面目,惟本質如一,神異非常。
面目雖不同,可此門無上神通所發的第一個異象,卻是不易不變。正像是當年八景宮掌教圣人杜祖師,在親眼目睹此門神通發動之后,所感慨的那般:
道化天真難為喻,萬古云霄一羽毛!
“萬古云霄…道尊玄通威儀,末學后進仰之彌高,喻之無言。葛道人將神通化為云霄鸞羽,何其精到——這門無上神通,大約也像是鸞鳳所遺的一片羽毛,由此略窺道尊神通之萬一,僅此而已。”
“你冒酸水也沒說你瘋疾痊愈。”
“咄,誰和魔崽子說話,我只是感慨而已。上清鼎滅之前,這門神通也已經很久不見。要知道,當年只要是演化出這門神通,就是當之無愧的上清第一人…”
“為何不說玄門第一?你們這些守尸鬼,今不如古,可鄙可笑…我想想,至少也有四劫時光不見。”
“魔崽子閉嘴!看這三清之境,描畫間氣紋層生,竅眼暗布,應該是走的符箓之道…唔,這是自《洞元玉章三氣妙化符經》中演化出來的吧。”
“這部符經,你們當年沒搶到手?”
“咱們熟歸熟,也不要亂扣帽子好吧。當年引動魔劫的,總不是我們。”
“嘿嘿,清者自清,何必多言。”
楚原湘和武元辰神意交流,卻也輾轉化音,不曾避諱任何人,或者更像是故意說給人聽。
旁邊的蘇雙鶴因為“立場不同”,已經被徹底無視了。
蘇雙鶴倒也不惱,更準確地說,是沒那個心思。他深知,不管是楚原湘還是武元辰,都是信奉“拳頭大過道理”,但凡神意所及,就是由他們說了算。若有半分可能,此時也要鬧將起來,神意透空,將什么白玉京、三清境都砸個稀巴爛。
而如今在這兒賣弄嘴皮子,只能說明,二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破局的法子…真真正正陷在了這里!
雖然不是本體到此,雖然只是部分神意受制,但事實就是事實,不容辯駁。
這件事傳出去,包管震動九天十地,整個修行界都要顫三顫!
兩個大劫法宗師啊…對了,受困的還要再加上他。
是三個!
蘇雙鶴這才來得及郁悶。
余慈那廝,莫不是一見大占上風,就把“默契”給甩到泥地里去了?
一念方起,天穹之上,忽有虹光飛架,轉眼臨頭,觀其來勢,分明是向他身上罩落。
雙邊神意振蕩驟起,顯然是兩個大劫法宗師捕捉戰機,齊齊發動,只是起勢還有點模樣,神意沖擊一到半途,又是荒腔走板,次第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