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韶睜開眼睛,耳畔的巨響震得他無法歇息。
時間上溯八日,從礦區中溢出的魔頭將整個集市化為一片血海,他在極度虛弱中,被同伴挾著逃命,卻是陰差陽錯,進了礦區,又被魔頭掀動的暴亂推動,混在人流中,稀里糊涂到了這片新辟區域。
其實他們也不是頭一回過來,在他昏迷之前,他所在的獵團就已經到了這片區域,所獲頗豐。便是他昏迷的那段時間,也一直沒有停止過探索,只是分出三五人,在礦區中照顧他,當然,也是為了建立渠道,轉移賣出所得。
他是南國一個小門派的弟子,三十年前,門派中的頂梁柱,也就是他的師祖,被強敵斬殺,門派一夜星散。他的師尊帶著十幾個門人弟子逃到北荒來,以之為根底,建了這個獵團。
由于是以同門為根基,他們的獵團比同行要更有凝聚力,雖是實力平平,也三十年間也勉力維持了下來。可一年前,由于久困還丹初階,不得寸進,他的師尊終于因壽元耗盡死去,獵團的生計就變得艱難了。
更重要的是,新的獵團首領由四師叔繼任后,他在獵團的地位,便一路下滑。
快要混不下去了…這段時間,他一直都這么想,直到碰上那個瘋瘋顛顛的怪人。
那怪人要他信奉什么“十方大尊”,說那位神主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對此他本來是不怎么信的,可是試水一回,他竟然也能撈到一些神通,由此在獵團中地位看漲,一來二去,就一發不可收拾。
但他心中一直有些疑慮,所以當腦宮里響徹“十方”之音,全身氣力瘋狂外泄的時候,極度恐懼之余,他的想法竟然是:終于來了!
然后,然后…事情又起了變化?
“還不起來?”進入這片區域才兩天時間,卻已有四名同伴死去,與他同行的只剩下二師兄一人。這個魁偉的漢子昨天在拼斗時被打斷了左臂,此時只能胡亂吊在胸前,臉上白中透青,已經快要到了極限。
爆響聲更為強烈,強烈的沖擊席卷三里方圓,在這片殘破的建筑群中掃蕩,遠方兩個還丹修士對戰掀動的狂飆,還不能致命,可是一旦被他們察知,想來也絕不會心慈手軟便是。
“這倆王八蛋…”
簡韶二人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趴在地上,匍匐后撤,成片的陰影算是比較好的掩護,幫著他們逃離。
這里就是所謂的秘府洞天。此地大概是穿過礦區后約五千里的位置,不知是誰打破了具備隱形遮蔽作用的防護陣,讓深藏在地下森林中的龐大建筑群顯現出來。
此處建筑物便是已成廢墟,殘存下來的感覺依舊氣勢磅礴,其中最高的已過百丈,筆直如劍,直刺入上方地層,巍峨聳峙,像是支撐這片空間的立柱,令人驚嘆。
一層層殘垣斷壁連綿成片,就像是一座迷宮,錯落堆疊,無邊無際。自從撞進來,不知有多少人就此失去了方向感,在其間東走西撞,最后死都不知道自家究竟在哪兒。
簡韶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實在進來的頭一天,他們就后悔了,想退出去的時候,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只能徒勞地繞圈兒,就在這一過程中,四個同伴先后死去。
下一個,還不知會輪到誰。
爬出一段距離,他們開始躬著腰一路小跑,七扭八拐,也不管去哪里,總之快快遠離才好。離得遠了,氣氛顯得沒那么緊張,二師兄就開始發牢騷:
“吳師叔真把大伙兒害慘了!”
吳師叔就是四師叔,也即獵團如今的首領。二師兄是個直心眼兒,對誰不滿,也絕不偽飾,“穿了礦區進來,已經是不妙了,不早早離開,還讓咱們去和他會合,現在兩邊兒失聯不說,恐怕都要死絕…呀!”
突兀的一聲慘叫,他魁梧的身體向后仰,胸口到喉嚨,被撕裂了一道大縫,鮮血噴濺。簡韶頭皮發炸,本能地側仆,小腹卻是一涼,已被利刃貫穿,直接仆倒在地。
這時才有聲音響起來:“真有自知之明…第二十三個。”
一個人影從虛空中浮現,踢了下已斷氣的魁梧漢子,又上前去拔刀。臨到近前,來人卻是一驚,這死鬼額頭上星星似的閃光是怎么回事?
來人是生死搏殺慣了的,一驚之后,立刻拔出備用的利刃,便在此刻,他看到,死鬼眼睛倏地睜開,繁密氣機連接成網,統馭到眉心星芒之上。
邪門兒!
來人心中驚怒,上前便要補刀。此時此刻,地上死鬼張嘴一聲叫喚:
“大尊救命!”
話音起,兩道虹光并出,在半空交叉一剪。虹光之前,正撲上的身形,連帶刀具,一起兩半,血光迸濺。
簡韶睜大眼睛,任來人的鮮血內臟撲了滿頭滿臉,嘴唇張了兩下,卻已耗盡了僅有的一點兒力氣。
“‘剪虹絕光法’也能打出來瞬發…”
小舟在湖水中緩緩前行,余慈則在為萬里之外的變故而驚嘆。游蕊曾經很佩服余慈不為“秘府洞天”所動的定力,殊不知余慈早有樁子打在那邊,斷斷續續傳來信息。
傳導過來的信息強度并不是一貫的,大部分時間都極微弱,很容易忽略,但滿足了特定的條件后,就會猛然變強——那需要目標的心念足夠純粹。
簡韶瀕死之時,掙扎求生,一心一意求所謂“十方大尊”救命,雖說名號念得岔了,可本質無疵,故而已經深印在他神魂中的符箓應聲而發,一記延生度厄本星咒續命,一道剪虹絕光法殺人,絕對是遠超出正常水準,一舉建功。
自然,消耗也是驚人,剪虹絕光法屬于諸天飛星符法體系中“十二元辰”一類,和太乙煙都星火符是同一級別,余慈還沒有凝成種子真符,幾天前按照對寇楮的故技,將其打入到簡韶腦宮。簡韶能打出來一個瞬發,不但耗盡了全身力氣,而且還以損耗本命元氣為代價——倒是樣樣學他。
隨著認識不斷深入,余慈對照神銅鑒和法寶碎片相結合的模式愈發清楚明白。他已經可以確認,在法寶碎片的輔助下,神意星芒就像一個印章,隨他的心意變化,將符箓結構印在對方神魂深處,就像,就像是當年葉繽傳給他半山蜃樓劍意那樣…
對,就是那種感覺!
只不過,葉繽傳過來的是更為虛無縹緲的劍意,也僅是作引導之用。而他這一手,則是實實在在地將符箓結構印在目標神魂中,勾連全身氣機,形成一個“模具”。
若論實用,似乎是他這個強一些,卻是上來就限制得七七八八,什么太乙煙都星火符、剪虹絕光法,都定了性,不像葉繽所傳劍意那般,根基雖是半山蜃樓,但領會深入之后,更多的還是自家烙印,依然具備更上一層的可能。
在過了生死關口之后,簡韶那邊的信念純度急劇下降,但其水準已經拔高了一大塊。他因為生機元氣曾被強抽,對類似的情況總有置疑、排斥、恐懼摻雜的心思,如今就多了一些敬畏。
如此復雜的心理狀態,余慈也是隱約感覺到,也看出來,這個信徒的純度,和寇楮差得很遠,故而其修為雖已經是通神上階,距離還丹只差一步,發揮符箓威力的損耗,卻遠在寇楮之上。
“同樣的光源,照進清水和渾水中,結果自然不同。”
余慈漸漸地又收不到簡韶的信息了,他也不在意,干脆就中斷了與那邊的聯系。稍稍靜心,取出太陰幡。
與黑月光華一觸,漆黑的幡布上,那一團玄妙的光源愈發奪目。此幡以“太陰”為名,對太陰月華也有相當的需求。只是在北荒地底,哪有閑功夫天天冒險跑到百里高空,汲納精粹月華之力的?
黑月環陣特殊的功效,恰恰契合了這一點,在此地祭煉太陰幡,進度相當喜人,要么說,黑月湖真的是很適于修行的地方。
不過,余慈不會在此常住,這里是修行的福地,卻不是沖關的好去處。這里的人品流太雜,關鍵時刻,任何一點兒意外,他都承擔不起,支離破碎的照神圖,也無法給他足夠的安全感。他已經派鐵闌去找合適的閉關之處,一旦找到,他就會離開。
小船順水飄流,余慈慢慢地將相關符形打入太陰幡中,幡中氣機變化密如煙花,一瞬千變,相應的,余慈速率雖慢,卻準確穩定,以他此時的造詣,想出現錯誤都難。
隨著時間流逝,頭上黑月轉紫,顏色變淺,如輕紗的光芒鋪下,感官上變得舒坦很多。余慈專心致志,倒沒那么些感觸,可似乎是老天爺看他太穩,想找點兒樂子,冷不丁的,一圈陰氣波動如同突然漲起的潮水,掃過小船的方位。
內外元氣失衡,余慈眉頭微皺,手上也相應變化,硬是將錯亂的氣機平撫下來,穩穩打入符形,這才抬頭,望向陰氣波動的中心。
那是在兩里開外,妖艷的月色下,那邊什么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嘩拉水響,水波綻開,一具光潔的軀體緩緩升上湖面,仰頭看向懸掛的紫月,長長吐息,淺紅色的光霧收束如線,自其口中始,直入紫月中心。
紫月紅線,雪膚冰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