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鐵錘重重擊打在砧石上,夾在其間的金屬片火星四射,周圍洶涌火舌被氣浪沖開,滿屋光芒亂閃。
這里是魯德的鑄煉室。此室位于山門一處空曠山巔,以符陣收集太陽真火,加以運化,形成可熔金銷鐵的高溫,以為煉器之用。
魯德說要給他答案,卻把他帶到了這里來。而且隨手操起一件沒有完成的活計,開始工作。而且還是用這種最原始的方法,當當的打鐵聲不絕于耳。就算明知道魯德說一是一,決不空言,余慈也不免有些焦躁。
終于,魯德在打鐵的間歇說了一句:“剛剛聽你叫了他一聲師傅…”
他是指余慈從寶光嘴里掏話的時候,對于舟的稱謂。
余慈皺皺眉頭,沒有回應,因為這不是他想聽到的東西。
“其實我早就勸過他,有你這么一個年輕人當弟子,實在是挺不錯,可惜他那邊一直沒下文,不知道是不好意思呢,還是另有打算。”
“稱呼無所謂。”余慈簡短說道。
“是啊,無所謂。對于舟來說,確實沒意義…”
又是“當”的一聲重響,魯德須發皆張,狠狠一錘砸在半成形的劍具上,澎湃的靈壓席卷整個鑄煉室,余慈呼吸為之一窒,便在此刻,他聽到魯德這樣說:
“他死了!”
余慈悶聲道:“是虹化!”
“你還真信?”
魯德哈哈大笑,重錘再一次轟在砧石上,金鐵交鳴的重音直接擊打在余慈心頭:“死了就死了,他這輩子都沒這么干脆過!”
“他至于嗎?”
余慈陡然厲喝,要蓋過那一聲聲重錘的鳴響:“他服了玄真凝虛丹,至少還有一甲子的壽元,他的修為根本已經到了步虛境界,只要勤為煉形鑄體,明明還大有可為…”
“你小子閉嘴!”
魯德用更大的嗓門壓制,余慈住口,但仍毫不示弱地瞪過去。空氣因高溫而扭曲,卻無法對二人的視線產生任何影響。
末了,卻是魯德先讓了一步,他移轉目光,甚至不再管余慈,將重錘扔掉,赤手拿起通紅的劍具,貼著臉頰打量,看是否呈現出計劃中的弧度,足以燒熟皮肉的高溫,連他的胡子也沒燒著。
余慈的嗓音依舊尖銳:“魯師伯!”
“你小子運氣不錯。我在鑄劍煉器的時候,心情會變得很好,就不計較你和我大吼大叫了…”
魯德視線貼著劍具延伸出去,指向鑄煉室火眼中的熊熊金焰,但事實上,他瞳孔中沒有焦點,宏亮的嗓門也漸漸沉下去:“就是在這兒,我才有心情和你說這些話。我喜歡打鐵煉器,讓火烤著,咣咣當當的,心里舒坦。”
余慈沉默。
“謝嚴專注于劍,練劍的時候,天雷打他都沒用;解良只要鉆進書本里去,十天半月都未必會抬一次頭的;千寶那小子更是一看到新奇的寶貝,就連親娘都忘掉…我們都是這樣,有個寄托和愛好,有個能鉆研下去的東西。你師傅呢?”
他直接就肯定了這份兒關系,余慈毫無異議。
魯德繼續往下說:“他的天賦,好得讓人嫉妒,修煉宗門最難精的化離劍訣,也很輕松,另外還兼修了好幾種。長輩就一直說他,不應該到離塵宗來,去論劍軒才更合適。
“可是呢,他不是謝嚴,練劍對他來說,就是簡簡單單一件事兒,修行之余的時間,他更喜歡四處亂逛,不過我們做什么,他都能湊過來:和我聊聊煉器,在火爐邊兒看火吹風也沒關系;和解良逗嘴,實證部和學理部的糾紛,就夠他們吵上幾天幾夜的;他會和千寶一起闖到六蠻山去,就為了搶一件剛剛出世的法器,九死一生;和謝嚴更不必說,用劍說話,殺個日月無光…”
又哈哈笑了兩聲,魯德正對余慈道:“我以前就奇怪,他老小子就那么多閑功夫?后來慢慢就明白了,我們喜歡這個、癡迷那個,他呢,就是喜歡和我們這些老兄弟在一起,聊聊天,斗斗嘴,打打架,這就是他以之為樂的事情了。嘿,這家伙的愛好與眾不同。”
雖是在笑,魯德笑容中殊無喜樂之意。
“他交游廣闊,朋友也不只是我們幾個,只是相比之下,和我們最談得來吧。不過,要說親密,誰也比不過他那道侶…”
“何清?”
“叫仙長!”魯德老實不客氣地訓斥,卻也是確認了。
此時此刻,余慈想到了于舟、寶光、李佑等等許多人相關的說辭和表現,從那里很容易就衍生出一個已經濫了的可能性:
“是她對不住觀主!”
魯德冷冷瞥他一眼:“是你說還是我說?”
余慈知道自己的心態大有問題,他深吸一口灼熱的空氣,任五臟六腑火燒火燎,打定主意,在聽出個頭緒之前,再不說一句話。
哪知魯德隨后就問他話,且又離題萬里:“你在山門呆了有一段時間了,宗門三十個步虛、四個真人、三個劫法的名字身份,你都知道了?”
他沒算最近兩天的變化,余慈皺眉想想,便點了點頭。
“那我問你,山門四部,各分得幾人?”
余慈張口欲言,魯德已代他說:“方師叔祖不必說,姜師伯是實證部的,冼師伯、空山師叔也都是實證部的。”
他說的這幾位,姜師伯姜震乃是除方回和玉虛上人之外的又一位劫法高人,亦是離塵宗現任宗主。冼師伯冼羅和空山子,則是四位,不,現在是五位真人之二,這四人,都身屬實證部,若再算上何清,宗門八位劫修,竟然有五個是實證部修士。
而在步虛修士群體中,余慈大略估算一下,實證部修士也有十四人之多。如此,離塵宗的高端戰力,竟然有將近一半屬于實證部,可見近年來實證部人才之興旺。
可這又和于舟之事,有什么干系?
“近些年,像解良那樣,兼通諸部的人越來越多了,不過往往都是道德、戒律、學理三部串聯,實證部往往都被排除在外,你知道,這是什么道理?”
余慈惟有搖頭。
魯德曲起手指,平聲道:“山門四部各有側重,但從某個層面來說,只有實證部和其他三部不同。道德部重感應,學理部重思辨,戒律部重規矩,他們在具體修行法門之上,都有一個形而上的東西,或許縹緲不實,但卻是求真之源,演化之本,是能夠感應、推斷、遵行的東西,縱有謬誤,終究也能殊途同歸。
“唯有實證部,以踐行為綱,不重玄虛,只看實效,因此精進極速,同樣的資質,往往都能將其他三部的同門甩下一截,可是,這邊的修行法門,到了劫法層次,就沒了前例可循,必須一個路子接一個路子地嘗試,偏偏實證法門,每一步都是實的,一個行差踏錯,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宗門又怎能拿出劫法長輩的性命,往里面填去?”
他將剛有雛形的劍具扔進了火里,冷然一笑:
“上,無所憑依;退,萬丈深淵,竟是擺明的身死道消之局,長此以往,前路已絕,信心喪盡,談何修行?談何成道?偏偏這還不是各自努力不努力的問題,而是天生缺陷就是如此,宗門一半的戰力,最頂尖的英才,就陷在這死局之中,非要有人,為大家指出路來不可。對這件事,方師叔祖責無旁貸。”
劍具在金焰迅速軟化,幾欲成汁。魯德卻不再去管它,只道:“從我拜入宗門到現在,也有三百多年,那時方師叔祖著手研究此事已有多年,就我知道的,他為此走火入魔便有兩次,每次都是命在旦夕,要百多年才恢復過來。那段時間,又恰逢天裂谷首次動亂,羅剎鬼王和太玄魔母陰影罩下,很多人都已絕望,只以為宗門敗落,就在眼前。”
余慈一時無語,當時宗門氛圍,他也能夠想象一二,確實是愁云慘霧無疑。
“不過也是因為天裂谷之變,事情又有變化。方師叔祖遙觀兩大地仙級數強者對戰,忽然開悟,悟出大衍陰陽,術算推演之法,乃是以陰陽之氣,模擬推演諸般法門成敗。雖不脫實證部窠臼,然而陰陽之氣化育推演,卻是有預見、驗證之能,免了以性命求證之苦。”
余慈強行在喉嚨里掐斷了行將出口的言語,使那信息只在心中盤繞:
是陰陽化生之術!
他莫名地有些惶惑不安,然后就聽到魯德續道:“此法關鍵就在陰陽之氣上。人身雖自備陰陽,然而若要極早見效,莫若神交采氣,合籍雙修…”
余慈腦宮深處,“錚”地一聲響,某根弦突然就崩斷了。
千里高空,摘星樓上,女修憑欄倚坐,望向云霧下的擎天山柱,若有所思。
方回在她身后詢問:“在想什么?”
“弟子想起當年走完問心路,得見祖師之時。”
“哦?”
“今已長生久視,不免感慨,問心路的傳言固然是假,但對弟子而言,當年許愿,已然成真。”
背后沉默半晌,方道:“你多年辛苦,理應如此。”
女修微微一笑,心中在想:當年那倔強的女子,口是心非、欺瞞祖師的根由,如今淡得可要忘記了呢。
倒是那強烈求生欲望,沖垮心防,將她吞沒的那一刻,永遠都是那么清晰。
問心路,果然是假的…
名字起的倒不錯。
最后幾百字,磨了三小時,吃力不討好,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