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然不知年歲,早與外界不通消息,今日醒來,見得劍園一番熱鬧,也是心中喜悅。”
此人說話也未見得出奇,然而整個殿堂內,卻陡地陷入到一陣詭異的靜默中。在座大多是見多識廣之輩,來人先前一手撕裂空間的手段,怎么看都是已證長生的高人,層次差距太大了。心中凜然之下,只有那人說不出是什么意味兒的言語回蕩在耳邊:
“如今略備薄酒,邀請諸位來顯化廳一敘,也算見識一回如今修行界后起英杰。諸位,請滿飲此杯!”
殿堂內終于有了其他的聲音,殿堂內百十名修士,齊齊端起案上早準備好的酒爵,一飲而盡。
下一瞬間,殿堂內一大半人的臉都綠了。
他們也不知怎么搞的,聽到座上那人一句“滿飲此杯”,便是腦中迷糊,拿起案上酒具就一口干了,如中夢魘。雖說口感確實不錯,便如一道冰線,洗滌腸胃,發散時更有飄飄然之感,可天知道這所謂“酒水”里面,摻了什么玩意兒!
不過,這百十位修士也有那么十來個只是舉杯在手,并未飲下,任由杯中略呈碧色的液體化為氣霧,蒸騰殆盡。余慈便是其中之一,但出于某種考慮,并未做得太明顯,而是舉杯至唇而止。
主座前那位,似乎沒有刻意發力,然而嗓音撼魂動魄,這個時候,誰的修為精深、意志堅定,就都能看出來了。余慈身邊,香奴手持酒爵,像一個雕塑,沒有半點兒動彈的意思,余慈倒是有些奇怪,這一位的肢體動作未免太僵硬了些,來之前可不是這樣。
心中搖頭,此時確實是掌握信息的好時候,余慈毫不停留,又把視線穿過了中央過道,恰看到了帝天羅和帝舍。后者正用陰冷的眸光盯著他,而后者則把玩那個酒液已蒸發干凈的酒爵,秀逸潔凈的面容非常專注,似乎想從上面精美的紋路中,找到出學問來。
帝舍的惡意對他來說,不痛不癢,余慈渾若無事地繼續轉移視線,繼續觀察。像他這樣的人不在少數,在大部分人痛悔自己遭到暗算的時候,這小部分人,已經隔空交流多次,對各自水準,都有一定的認識。
“夏伯陽這人挺不合群的…唔,盤皇三劍,他們也來了,話說回來,重器門那檔子,難道就不了了之?
“對了,半山島葉明等人,怎么不見?”
余慈原本以為,沉劍窟主人邀人赴宴的標準是精通符法,但現在看來是有些想當然了。參加劍園盛會的,十個里面有七個是劍修,另外三人也都是精擅劍技無疑,如此情況下,尤其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想找出眼下這百十位“符法高人”,肯定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至少在前面的交手中,余慈沒感覺到帝舍那廝,有什么符法水平。
諸多想法、諸多視線交流,其實只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那些著道兒的修士尚未從懊悔的情緒中脫身,便聽到座上那人淡淡道:
“困居此地久矣,一時竟找不出好東西待客。無奈只好收集承托劍園的龍脈之精,匯聚玄陰之氣,結成‘滌清氣露’。此露凝而化液,散則成氣,功可蕩滌體內濁氣,洗袪陰魔,化液時效用最佳。當然,若是修為精湛,外魔不侵,此露效用也是了了,只口感不錯而已。”
此言一出,在座修士臉上表情又有回轉,但將信將疑的表情仍很明顯。
沉劍窟主人也不管這些,他單手支頤,手肘架在主座扶手上,居高臨下,俯瞰在座修士,這大概是他最慣常的動作吧,正因為如此,才最見本色。
余慈便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壓力當頭貫下,這是毫無虛飾,發諸天然的威煞,他心中一沉又一愕,之前的一些想法就有些動搖。
只聽沉劍窟主人道:“我知諸位到劍園來,到這沉劍窟來,為的是什么,諸位也無需矯情。窟中旁的沒有,上乘劍器、超品劍訣之類卻是絕不稀缺,想要得到,也不甚難,至少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機緣,來得實在。”
這些話,其實早寫在玉板上,只是稍有變化而已,但在剛剛那一幕之后,同樣的言語,就有著不同的力量。
殿堂內又是沉默,但很快就有人笑著打開局面:“前輩為我等后進末學廣開方便之門,絕世風標,我等唯有高山仰止而已。不知可否見告名號,使我等銘記在心?”
大笑這人說話當真肉麻得很,不過話中又有深意,細聽去還有點兒嘲諷的意味兒。
余慈轉頭一看,說話的就是盤皇三劍中的布嵯。肥胖的身軀坐在席上,便如一堵肉山,也算有些氣勢,但其實此人在殿堂內眾多還丹修士中間,修為快要墊底,就是膽色當真不凡,問的這問題,也是正中在座所有修士的下懷。
這里每個人到此,或多或少都有些被強迫的味道,天然便對主座上那人頗為忌憚,也就有更多想要了解其底細的念想。可不管座上那人是什么盤算,其實力還是明明白白擺在桌面上的:成千上萬的劍鬼受他驅使,本身實力深不可測,真要翻臉,別看這里聚集了百十個所謂“俊杰人物”,真正能逃出去的,最理想的可能怕也就是兩三人而已。
所以每個人都好奇得要命,也擔心得要命,生怕自己轉眼就給打殺了。如今布嵯敢頭一問出來,也讓人對他刮目相看。
在百十對目光注視下,主座上那位卻是淡淡回應:“本座的名號對諸位全無意義,只因今日之后,我與諸位再無交集。記著也好,忘了也罷,總不如劍器、劍訣來得實在。若覺得不便,叫我一聲‘窟主’,也就是了。”
布嵯還要說,沉劍窟將那滿蘊煙云的眼眸在他身上一掃,布嵯胖臉上便是一白,雖然很快又露出笑容,做若無其事狀,但誰都知道,他是吃了個悶虧。
殿堂內一下子消停了。大伙兒都看出來了,這位沉劍窟主人實在稱不上是好脾氣,他要表現前輩高人的風范,讓他表現就是,在座的便有刺頭兒,也不會在這兒發瘋尋死。
余慈將已空的酒爵放在鼻端輕嗅,以此遮住面部表情變化,此時,他倒是愈發堅定了不久前定下的策略,所以,當酒爵拿開的時候,他的肢體微微繃緊,一切不羈的因子封存起來,向下沉淀,使他變得愈發安靜,還有些謹慎和凝重的樣子,微皺的眉頭很完美地把“若有所思”的意味兒提取出來,其實這也是殿堂內絕大部份人的狀態。
見無人表示異議,沉劍窟主人用手指敲了敲扶手,屏風后,鐵闌無聲無息地飄出來,手上放置了一個托盤,上面是一把封存在木質鞘內的短劍。如此看不出鋒芒,人們的視線就自然往鞘上去,只見上面刻畫著復雜的符紋,有兩處還封以金絲編織的符箓。像余慈這樣有些造詣的,遙遙一看便知,這些符箓起的都是封印的作用,將鞘中短劍的鋒芒完全遮蔽。
可越是如此,越讓人期待此劍鋒芒畢露的一刻。
只可惜,鐵闌隨后就用他絕少起伏的語調打破了人們的期待:“姑射仙劍,殘缺。當年姑射仙子所佩劍器,為六道輪回所毀,鋒芒盡失,惟有劍上姑射神光歷久不衰,更封印萬載,如今盡在鞘中。”
換了個腦子差點兒的,恐怕還在奇怪沉劍窟主人為何會拿出一把殘劍。余慈只比這種人好一些,只知其奧妙應該都在那姑射神光之中,但具體效用如何,則是真正一頭霧水。
再看香奴,這回女修也沒有什么反應,不知是不清楚呢,還是不愿再講。
鐵闌話音稍頓,接著就放開托盤,那托盤也聽話地浮在半空,然后他又從托盤中取出另一個物件,這是一枚蜃影玉簡,本身并不出奇,鐵闌也沒有任何渲染的打算:
“《上真九霄飛仙劍經》殘篇…”
尚未說完,滿座劍修已是哄然。
“哪個上真九霄?”
“還有其他的上真九霄?必是論劍軒的無疑!”
“怎會,這怎么會流傳在外?”
“莫忘了,這里是劍園!莫忘了,劍園中埋著什么人物!”
余慈滿耳都是這些言語,事實上,他心里想的也差不多:是“天下劍宗出我輩”的論劍軒嗎?當年八千劍修闖西極的始作俑者,曾經主控天下數劫之久的無上劍宗?
現在的論劍軒,早已沒有往日榮光,一般來說,這個宗門很少有修士提及,但一旦提及,就是與未分裂前的元始魔宗、云中山隱世不出的八景宮還有西方世界的初有痷并稱于世的超級大門閥,相比之下,離塵宗的影響力還是局限于中北部地域,遠比不上前者無遠弗屆,根深蒂固。
《上真九霄飛仙劍經》便是傳說中劍修的無上劍典,恃之以證長生,是經過無數劫來,千百劍仙實實在在驗證過的,毋庸置疑。
在座有七成都是純正的劍修,如何不知這東西的價值?沒有人再去管這玩意兒的來歷,他們只關注眼前,就算是殘卷,以之相印證總成吧,那可是真真正正,純粹無比的飛仙劍經!
鐵闌完全無視下方的暗流涌動,再從托盤上拿起一樣東西,舉在手中。
倏乎間,殿堂內安靜下來,只有它手中那塊令牌狀的東西,慢慢地暈開光芒,從中放射出深紫雷火,震得殿堂回音隆隆。緊接著,一道凌厲無匹的劍意嗡然放射,將外圍雷火撕碎,連令牌本身都撕開一個裂口,但很快裂口周圍又如液體一般流動,將之彌合如初。這番情形,發于須臾之間,輪轉不休,轉眼已經演示了三五遍。
鐵闌語氣全無起伏,只道:
“斬雷辟劫令,完整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