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史嵩踏入天翼樓頂層的之后,宴席上的氣氛忽然變得非常微妙。
像趙子曰這樣的“外地人”都能感覺到,整個宴席似乎被一分為二,兩種不同的氣場彼此交纏,屬于絕壁城的每個人,似乎都在其中劃下立場界限。但在此氛圍變得更加明晰之前,史嵩大步走到主位前面,向謝嚴深深施禮:
“多謝謝仙長施以援手,免我萬靈門遭妖魔屠戮之禍,萬靈門上下銘感五內!”
在座諸人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事情,竟然如此嚴重,都很好奇。謝嚴卻還是那副表情,近于無色的眼珠甚至都懶得轉動,只是點頭便罷。
史嵩并不在意,又轉向一旁的余慈:“余道友的義舉,我萬靈門也是深印在心。”
他說的就是對付屠獨那檔子事了,余慈也不多言,笑著欠身回禮。
史嵩外表看起來是個很爽快的人,甚至有點兒風風火火的味道。和謝嚴、余慈特意見禮之后,也不多話,徑直坐到他的席位上,也就是余慈下手。然后,便昂起頭,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使這面龐顯得蒼老,頰邊還有三道并列的細長傷痕,據說那是和金煥交手時留下的紀念。
此時,他便用誰都能看懂的眼神,死盯著金煥,兩眼中像是燃著火,而金煥也毫不示弱地盯過來,廳堂內的空氣溫度瞬間提升,烤得人皮膚發干。
人們毫不遲疑,只要再有一點兒刺激,這兩位便要直接動手,來個你死我活。這種氛圍,早已經脫離了易寶宴的范疇。
余慈卻沒去管宴席間幾乎已經全無遮掩的激流,他扭頭看謝嚴。
此時他清晰地察覺到,謝嚴的眉目間,聚起一團風暴。這風暴從宴會開始之初便已蓄積,而在史嵩和金煥對峙的時候,達到了巔峰。隨后就是一聲沉沉的問話:
“金骨玉碟何在?”
這還是他入席后首次開口,包括史嵩、金煥這對老冤家,宴席諸人都是愕然望來。余慈看見,周有德臉上先是驚訝,隨后又想起什么,眉頭打起了結。
廳內稍一靜默,周有德壓低聲音,用不確認的語氣道:“謝仙長的意思是…”
只看他這表情,余慈便心叫不好,再看旁邊謝嚴已握緊了手上黑鞘長劍,忙先一步道:“周管事,我家謝師伯聽說貴閣從西方佛國收集到一塊金骨玉碟,準備在易寶宴上出售,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廳堂內的氣氛又有變化。席上諸人大都將視線移到煙樹之上,灼灼目光閃動,想要破開煙氣,看看謝嚴索要的金骨玉碟是個什么模樣。周有德笑容常在的臉上卻是變了顏色:
“謝仙長急需此物?”
謝嚴也不答話,只拿那對水色的眼珠盯著他。
在這目光下,周有德如坐針氈,事實上他也確實坐不住了。他甚至不敢對上謝嚴的目光,只將視線移到余慈這邊來,似乎在請他理解:
“那金骨玉碟本來是有的…”
他話里卡了一下,才道:“那是別人提供的消息,敝閣用那消息將寶物到手后,剛過天裂谷,提供消息的那人便等在那里,以重寶將其換走。其人行徑古怪,可是所做也合乎規矩,所以…”
余慈聽了半截,心下已經涼了。卻仍抱著一線希望:“那人的身份?”
周有德臉上顏色糟糕透頂,只能強自苦笑:“不知。”
這一刻,宴廳內因金煥和史嵩對峙攪熱的空氣,被一股似乎從陰窟里吹出來的寒風吹散了。
謝嚴霍地站起。
周有德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但在此刻,他剛起來的身子竟是一軟,又坐回到席上去。
就算除了余慈之外,廳中沒人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謝嚴絕不屑于掩飾自己的心情,惱怒、懊悔、焦躁等等負面情緒可以讓每個人都感覺到,而這樣的情緒,便像是一個隨時都要崩潰的劍鞘,內里便是絕世鋒芒。
此種氣氛下,人們都毫不懷疑,謝嚴真的可能拔出劍來,將周有德給劈了…或者,還要加上他們所有人!
余慈眉頭緊鎖,也站起身,正要說話,卻見謝嚴一語不發,大步走出宴廳,留下瞠目結舌的一群人,尤自不明所以。
余慈嘆口氣,也追了出去。
謝嚴沒有走遠,就站在外面的觀景平臺上,仰望徹底黯沉下去的夜空。余慈走到他身后,想安慰兩句,卻不知該如何說起。偏在這時候,魚龍從竹林中搖頭擺尾地游出來,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兩人的視線同時落在魚龍身上,心情都相當復雜。然后,余慈便聽到謝嚴說話,說的是與前面全不相干的事:
“人之修行,第一條便是找路,不管這路是自己還是人家的。有了路,才有了憑依,若是腳下踏空,別人就是想幫忙,也使不上力。”
他說的就是于舟,余慈靜靜聽著,此時此刻,不需要他發表見解,他也沒有發表見解的心情。
謝嚴繼續說話:“所謂‘長生’,便如這天空,無邊無涯,盡可包容一切。其中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個長生的目標,找準你那顆星星,在二者之間連線,就是要尋的長生之路。如此簡單的事情,偏偏就是有些人,稀里糊涂,只看到天空,卻看不見星星,把線拋上去,卻是曲曲繞繞,終至迷途。”
他說的還是于舟,可也是在指點余慈。末了,他終于轉過目光:
“你現在就很不錯,不管是不是長遠,至少有個目標在前頭,做起事來,也雷厲風行…”
余慈知道這些天的謀劃瞞不過他,但被直接說出,仍微有赧然。想解釋兩句,卻見謝嚴擺了擺手:“去做吧,不論好壞,只要做出來,就比悶在心里強出一萬倍!”
說罷,不再給余慈多說的機會,颯然嘯音之中,他馭劍飛空,不知所蹤。余慈本想與他說魚龍的事,因為金骨玉碟不見,也不知魚龍該怎么處置,但眼下只能壓后,而且…時間也差不多了。
看了眼外間萬家燈火的山城,余慈伸手拍擊面頰,讓心情從前面的低潮中脫離出來,再吹了會兒冷風,這才邁步進去。到門前,卻碰到縮在角落里的耿福,這胖子實在是個機敏人物,顯然已經感覺到里面的氣氛不對,哭喪著臉看過來。
看到他,余慈不免想起剛剛突有反應的照神銅鑒。此時,銅鏡的溫度不知何時已經降了下去,恢復了平常狀態,可是里面似乎有些細微的變化,需要他去挖掘。想到停滯很久的研究重見契機,對這位胖掌柜,余慈倒是頗有好感,沖他一笑,徑直走進廳堂。
他才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過來。這個時候,沒有人可以輕忽謝嚴的態度,不說謝嚴背后的離塵宗,便是謝嚴本人,其高高在上的步虛修為,真使起性子,也足以讓在座的所有人好看!
余慈很明白這些人的想法。所以他從容回到座位上,端起杯子,向宴席上諸人示意:
“當喜則喜,當怒則怒,不加偽飾,謝師伯是性情中人,諸位習慣便好。”
他既然舉了杯,不管宴席上諸人心思怎樣,都要有所表示,當下便也都舉杯共飲。只是這里面有兩個例外,一是金煥,沒有了謝嚴在場壓制,他的傲氣絕不允許他附合余慈這等小輩;另外就是坐在他下手的赤陰,這位同樣高傲的美人兒,進來宴廳后顯得很低調,不言不語,但在眾人舉杯共飲之時,她卻沒有任何從眾的打算,唇邊似笑非笑,冷眼旁觀。
這一切,余慈都看在眼里,卻只作不知。
一杯酒飲罷,余慈下手的史嵩先向余慈點頭致意,隨又大笑:“剛剛來得遲了,不知什么寶物,讓伊辛大師也贊不絕口?”
他這么一開口,剛剛被謝嚴凍結的空氣,又有升溫的趨勢。
對他明知故問的話,伊辛和尚微微一笑,并不多言,目光移轉,看向周有德。
周有德正是心事重重的時候,便是飲下那杯酒后,也沒有緩解。不過,他終究是見過世面的,知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穩住,當下展露笑容,將前面的介紹的言辭換了個花樣,又講了一遍。
史嵩聽了連連點頭:“伊辛大師好眼力,這枚‘通心犀環’果然最適合我宗門之法。這樣,我這兒倒有一件寶物,請周管事看看,可能換得此環么?”
說著,他便從儲物指環中取出一件大海螺狀的東西,白森森的,顏色很是詭異。眾人細看去,發現那那竟是個由骨頭打制的物件,且不是一整塊,而是由千百個細碎的骨片拼接而成,縱橫交錯的細線蔓延到每一個角落。
史嵩微笑將這詭異玩意兒舉到嘴邊,湊上后面留出的入氣口,輕輕一吹,“嗚嗚”的聲音便響起來,里面還摻雜著連串細碎的尖音,好像里面有幾十只哨子錯雜響起,音波穿透四壁,響徹天翼樓,非常妖異。
在場的修士,眼光或多或少都是有一點兒的。看史嵩演示一回,便看出許多信息,一時都是面面相覷,不知該用什么表情才好。
便在此時,外面夜空微亮,似乎有人放起了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