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先感應到了刺激,湖面動蕩,杳冥恍惚的狀態也在動蕩。
動蕩之時,湖水已經做出了反應,一個模糊的形象從心湖中浮出來。但此刻,玄妙狀態已經到了崩潰邊緣,他難以做出進一步判斷。
然后,五感六識紛紛回流,在此略顯混亂的情況下,余慈在周圍相對單純的氣息環境下,嗅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氣味兒,這是他做出判斷的重要條件。
來人的形象已經清楚地呈現,也在此刻,杳冥恍惚的狀態徹底崩潰,余慈又還原為一個肉體凡胎的人,類似“湖水”之類的異象再不復見。
終于,理智做出最終判斷,將來人的身份確定下來。
足足十息之后,他聽到了來人急促的腳步聲,又過了五息,此人停在他獨院門口,敲響了院門。
“余先生,可在么?”
用這稱呼的,顯然不是寶光,聲音其實也不是很熟悉。但余慈心中已有定論,便過去把門打開。
站在外面,是一個中年道士,穿一身藍布道袍,渾身上下普普通通,很不起眼,屬于一眼掃過去就能把他忘掉的那種。
不過,余慈卻非常準確地稱呼他:
“竟然是徐松道長,真是稀客,快請進。”
徐松是止心觀中一個非常普通的掛單道士,資質平平,修為平平。在觀中已有十年了,修為卻還是明竅上階,始終跨不進通神境界。為人倒是比較熱情,曾和余慈交談過兩回,也混個臉熟。
兩人的交情并沒有到需要專門登門拜訪的地步。余慈有些疑惑,但還是請他進來,迎入正廳。
哪知剛進了屋里,徐道士便一躬到地:
“萬靈門弟子徐松,奉門主之命,前來向先生道喜。”
萬靈門?
余慈瞇起眼睛,稍稍恍惚了一下,一個精靈可愛的小姑娘形象從心湖浮出來,沖他璨然一笑,之后他才記起萬靈門究竟是什么。
才幾天的功夫,怎么就覺得天裂谷那邊的事離他很遠了呢?
心境終于從修行的狀態移換出來,余慈看了徐松一眼。早知道萬靈門在止心觀布有眼線,卻沒有想到對方竟主動暴露出來。真的只為了道喜么?
況且,道什么喜?
“先生行將被收入離塵宗門墻,從此長生大道,一片坦途,難道還不值得慶賀么?”
這話未必太夸張了,余慈也懶得對他解釋這其中的關節,直接將此話題放過,想了想,他道:“小九可好?”
徐松顯然是有備而來,立刻回應道:“九小姐神魂受創,尚未痊愈,時昏時醒。門主近期想送小姐往南方故人處好好療養。”
“哦?”
余慈有些驚訝,小丫頭的情況竟糟糕到這種地步?當時那虞玄長老以及證嚴和尚,可不是這個判斷。
他感覺有些不對勁兒,而且,南方?
早在數月前,由葉途那小子“上課”的時候,余慈便從他那里大概了解了修行界的地理概念,而在止心觀多日,和寶光聊天時,對此的認識也更加清晰。
修行界是有將整個世界劃分為“東西”或“南北”這般相對區域的傳統的。
從地理概念上,此界劃分南北,是以斷界山脈、云中山脈、滄江一線為界限。
其中斷界山脈緊鄰天裂谷,同樣是劃分東西修行界的界標之一,是天下兩大江,即滄江和離羅江的發源地;云中山脈則號稱居于天下之中,是此界修行資源最豐富的所在;滄江發源于斷界山脈,由西向東,幾乎橫貫整個修行界,匯集千百支流而成江河,至東方而聲勢浩大,江寬千里,最終匯入東海。
這是最標準的界限。
不過,在傳統上,或者說是在此界修士的意識中,所謂“南方”,其實范圍要狹小得多。那應是指滄江以南,離羅江中下游以東,也即修行界的東南部。
與滄江一樣,離羅江也發源于斷界山脈,其支流灞河,還流經絕壁城外。作為此界第二大江,它比滄江要曲折很多,其干流本向東,但在中途又折向南,將地理上的南方一分為二。
離羅江東西兩岸就是兩個天地。
大江西岸,是此界著名的兇地大雷澤和六蠻山脈,鬼怪妖魔,層出不窮;而另一邊,則是有‘六湖三江’之稱的東南水系,其間百工興盛,宗門林立,是此界最為繁華之所。
徐松所說的“南方”,無疑就是指東南水系之間,正因為如此,余慈才感到奇怪。
要知道,修行界之廣大,實在超乎常人的想象。舉個例子,余慈叛出雙仙教,在外流浪十二年,行路不可謂不遠,但實際上,他還是一直在斷界山脈附近打轉;而對絕壁城的居民來說,一座城市及其周邊區域,幾乎就是他們心目中天地的全貌了。
按照徐松的說法,要把小九送到南方療養,想法是不錯,可是從絕壁城到那邊,路程可不是用千里、萬里來算的,起碼也是百萬里以上的長途跋涉,路上說不定要走一年半載,至于么?
在這時候讓小九離開絕壁城,是不是有別的打算?
對此,徐松倒是又解釋了些:“天裂谷妖魔動亂,雖是有離塵宗、落日宗的仙長一手壓制下去,可是終究還有漏網之魚。近日絕壁城也屢受其擾,不少人遇了毒手。門主應是考慮到這點,便趁著‘移山云舟’東歸返程之時,讓家眷暫去南方避下風險。”
余慈“哦”了一聲,是移山云舟嗎?
他以前從葉途那里聽到過,似乎這“移山云舟”是一件了不起的法寶,屬于東南某個大商家,體積有如山岳,卻可以在云霄中高速飛行,其上可搭載超過萬人,由東到西,再由西到東,半年一次往返,為不具備長途飛行能力的修士服務。
葉途就是坐著這個,從遙遠的東海邊上,飛到天裂谷來的。
只是,這理由仍不充分。
余慈想了想,突然問道:“白日府近日如何?”
徐松卻是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要說白日府,就不能不佩服余先生的能耐了。白日府十二名管事,被先生殺了三個;五十名府中親衛,幾乎給滅掉了一半兒。這可都是他們府中最精銳的戰力,雖說金煥死要面子,對這些諱莫如深,可這種事兒,又哪能瞞得住,眼下絕壁城里,誰不知道先生的威名?又有誰不知道白日府面子里外丟盡?”
這個萬靈門的臥底雖是其貌不揚,可拍起馬屁來卻是一套接著一套,尤其是滿臉贊佩,真摯無比:“要說最讓人的佩服的,還是先生以通神修為,竟然能從屠獨手下從容脫身,反到是那老怪物,因為遭遇妖魔寒潮,受傷不輕,回府后,便閉關修養,傳說十年八載都未必養得回來,先生…”
“回府?閉關?”
余慈舉斷了他的話,微微前傾身子,盯著徐松,緩緩地道:“你說,屠獨回府了?”
徐松愕然,但這種情況下,他只能點頭。
余慈沉默半晌,等再開口時,只道:“徐師兄還有什么事么?”
徐松這次來,其實就是按照門中指示,探一探態度,拉一拉交情,此時又怎會不識趣,忙行禮告辭,至此連椅子都沒坐,一口茶水未喝。
看著徐松走出院子,余慈沉吟半晌,取出了照神銅鑒,同時開啟照神圖。
止心觀、乃至道觀所在的整個小山,都在照神圖的籠罩之下。內里樓宇大殿、宅室園林中人影來去,盡入其掌握,不過,余慈的心思不在這里。
他盯著照神圖,腦中想的卻是離開天裂谷的前夜,圖景中那片瞬間擴展,吞噬一切的暗影,還有那支離破碎的日魂幡。
“這局面,怎么讓人越來越看不懂了?”
余慈坐在正廳主位上,照神圖外環繞青光云霧,內里光影無聲穿梭運行,廳內一片寂靜。
良久,余慈忽然失笑:“人的好奇心果然要不得,明明已經要爬到高山上去,一個消息,就能再返回來。非要鉆到‘巨人’腳底下去尋死么?”
想通了這一節,余慈搖搖頭,閉上眼睛,慢慢地沉淀心思。不知過了多久,當廳內光線都有些變暗的時候,他睜開眼,剛剛獲得的諸多信息都沉入心湖底部,與那些同類的事情堆在一起,再無反應。
余慈重新進入了他已經習慣的狀態和節奏里,之間的轉換如此輕松,不得不說,這是十天來時刻不停的心境沉淀所起的作用。
思維徹底轉換之后,他把心念嵌入照神圖中。按著心中印象,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了幾個關鍵的節點。
他還是對前面的“同心圓”現象更感興趣些。
最初感應到徐松的位置應該還是在道觀中院;其后分辨出他的氣味兒,則是西院的入口附近;至于等聽到腳步聲,便已經是他居住的院落外了。
后面的節點好說,畢竟他嗅覺敏銳,異于常人。但第一個節點未免就有些驚人了,照神圖上顯示得非常清楚,那可是在兩里之外,隔著一個偌大的園子,幾幢院落,任他六識如何敏銳,也不可能探知到那里的情況。
“這就是神魂感應。”
神魂之奧妙,果然是不可思議。這是他進入通神境界以來,前所未有的體驗。
余慈以前一直以照神圖映照周邊,無論是范圍還是清晰程度,都遠遠超過這次感應。可是,相比之下,神魂感應卻有一種難言的玄妙。
這時候,他想到那天然與“同心圓理論”相對應的的心象變化,還有那“微光”映照“湖水”的循環,這是感應,但又不純粹是感應,而是帶著一種充實自我、精進修行的妙處。
果然,照神圖雖好,神魂感應卻也不能偏廢。這一點,余慈是記著了。
余慈正想嘗試著再進入一回神魂感應的狀態,院落外又有人敲門,只是這回,卻是熟人了。
寶光和慣了,敲門之后,直接推門進來,見他站在院子里,喜道:
“余師兄,好機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