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日月,全憑天時變化,才知端倪。
轉眼已是夏日時節,山中群花開遍,綠意隨即浸染了幾乎每一個角落。只是在天裂谷東列山系峰頂,依然是積雪不化,冰巖壘壘。
余慈站在懸崖邊上,極目遠望,所見盡是茫茫云氣,不見邊際。更有風聲激蕩,呼嘯如海潮之音,推云擠霧,拍擊腳下巖壁,似乎要將崖上之人卷入這無邊云海之中。
這莫非就是天地的邊界么?
明知此念荒謬,余慈仍不免這般去想。因為從他所站之處起,南北各延伸出數千里,都是這般模樣,前方更似永無盡頭。這是他數月來憑自家腿腳測出來的,決無虛假。
這段無邊絕壁,雖然也有山勢凹凸,但放在長及數千里的廣大地域中,卻已是如鏡面一般光滑,就像天神一劍劈下,將大地中分兩半。
“天裂谷,天裂谷…泉出通川為谷,不知是否有一日,等這云海散去,能讓我看清這谷地的全貌呢?”
很正常的想法,可是這段時間,他在無邊絕壁上下來回不知幾百上千趟,這期間無論天氣陰晴,也從未見過云海散開的模樣。
余慈到天裂谷已經五個月了,這段日子,他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幾乎沒一刻清閑。和余慈有同樣經歷的,還有附近的上萬名采藥客,他們同樣是為了蝦須草而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為了白日府許諾的可觀報酬而來。
白日府乃是斷界山脈重鎮絕壁城中,第一等的強豪勢力,牢牢把持絕壁城萬里方圓內的廣大區域,比之余慈待過的雙仙教,不知要強出多少倍。
十年前,白日府發布了一個長期任務:不計年限、不計數量,無限制收購天裂谷中獨有的蝦須草,并為之設立重酬。
報酬中有金銀、有房產、有寶具、有靈藥,這無限激發了周邊各色人等的發財夢。十年以來,無數采藥人、江湖客乃至普通百姓,蜂擁至天裂谷周邊,不顧山高萬仞、深淵無底,在懸崖峭壁間攀援上下,為求得心中之寶,賭上自家性命。
余慈也算是其中一員,他半年前流浪到絕壁城,一眼便看中了白日府許諾的一樣報酬,即由府中匠師打造的獨門劍器:三陽符劍。此劍兼得符法、制器兩家之長,威力還在其次,更寶貴的是它成形的思路,對余慈已陷入瓶頸的符法進度,或許會是一個極好的借鑒。
而換得一把三陽符劍,需要蝦須草整整一千株。
所以余慈也加入了采藥大軍的行列。從絕壁城到此便有兩萬余里,路上足足走了一個月,尋藥采藥又是五個月,可以想見,必然還有更長的日子消磨在這里。
“一千株…冬日到來前,未必能完成啊。”
揮去這些蕪雜念頭,余慈略定心神,再向懸崖邊上靠了一步,迎著撲面而來的狂風,他微瞑雙目,令口鼻呼吸斷絕,體內真氣隨即自發運轉,緩緩調整氣血升降,待周身狀態到了一個較高水準,他突然伸手,在虛空中探攏一記,隨即在鼻前抹過,封住的鼻竅也在此時打開。
此乃捕風術,是余慈四處流浪時,兼通的一門雜學。受捕風術牽引,紛雜的氣味透進來,隨即被他的心念分門別類,如淘沙取金,轉眼便有了結果。余慈睜開眼,咧嘴一笑:“今天運氣不錯。”
笑容里,他一躍而下。
天裂谷,由天力撕裂而生成,長者不見其端,深者不見其底。余慈沒有找到此谷的首尾,自然也探不清此谷的深淺。他從崖邊跳下,轉眼便穿入云霧之中,絕壁間橫生的樹枝怪石影影綽綽,從他身邊流過。
在各種障礙物上稍稍借力,余慈下降的速度越來越慢,最終窺準一處突出崖壁的山巖橫梁,輕飄飄落在上面。在此地,蝦須草的獨特香氣愈發濃厚,只是隔著大霧,想要確認準確位置,還需要一段時間。
在石梁上停留了小半刻鐘,周邊霧氣沒有任何散去的跡象,余慈卻已經鎖定了目標,當下也不遲疑,小腿發力,身子如箭矢一般朝側方濃霧中射去。
在崖壁上借力,轉眼橫掠過七丈距離,正如他預判的那樣,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霧氣中,斜立在巖隙間的巨松影像越來越清晰,余慈貼著巖壁滑上去,輕輕落在樹根處,動作像貓一般輕巧。
在落下的同時,峽谷中吹起大風,強勁的風力卷得巨松咯吱作響,也讓周邊的霧氣迅速流動起來。
余慈運足目力,透過變得輕薄的霧障,很是欣喜地看到,巨松樹干前端,層層松枝之內,飄蕩著數十根頭發絲般的細影,時起時落,似乎下一刻便會被大風扯斷,但更多的還是纏繞到樹干、枝椏上面。
那便是蝦須草了。
余慈必須要感謝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他們給了自己一項超出常人的天賦。即是他之前用到的超凡嗅覺。他天生嗅覺靈敏,能夠將混摻一起的復雜氣味一一辨別,也能注意到常人忽略的細微氣息,平日里他已仰仗此天賦甚多,而在天裂谷,他更是全憑著這一天賦,才能在無邊云霧中上下,準確找到蝦須草的位置。
目標近在眼前,余慈心神愈發安定。他沒有急著上前采摘,而是從袖中取出照神銅鑒,激發青光靈引,以之虛空畫符。
符者,五色流精凝而成文也,混化萬真,總御神靈,通取云物星辰之勢。有云篆雷文、有龍章鳳文、有妖圖鬼紋,所取者無不仿象傍勢,以為通神之用。
十余年時光,余慈日日鉆研符箓之道,而從雙仙教中卷出來的《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則是他唯一的系統知識來源。雖然符書上面近千種符箓,他如今精擅的不過十余種,但對書內種種記述,他已爛熟于心。
《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共記載了三套符箓系統,即云篆雷文、龍章鳳文和妖圖鬼紋。其中云篆雷文為摹畫天地陰陽之自然,龍章鳳文汲納飛禽走獸之靈動,至于妖圖鬼紋,則是借鑒巫法鬼道之兇威。
這三套符箓系統,均可自成格局,但真正高妙的符法,無不是將三方揉合,取其菁華。
只可惜,余慈修為不到、道行不深,便是有照神銅鑒這樣的上好靈引源頭,也能將那些鬼畫符一絲不差地畫出來,卻依然無法引動那些高級符箓的威能。他現在也只能學一些相對簡單純粹的、以單系統為主的符文,便如他眼下使的這個。
手指引動青光靈引,在虛空中劃出極其抽象的圖形。上者為鳥紋,下者為虎紋,周邊列宿分張,中央以屈折的篆籀紋路作結。當所有符文繪制完畢,駐留在虛空中的青光紋路便是齊齊一亮,隨即迅速凝結縮小,直至成為半個巴掌大小的精巧符箓,才凝定不動。
余慈伸手一指,此符立時飛射出去。飛行軌跡卻很是奇特,乃是以余慈手指為軸,繞圈外飛,圈子越繞越大,符箓也越飛越遠,直至完全沒入濃霧之中,余慈才抽回手來。
這是五方通靈符,是余慈從《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學到的現階段最復雜的符箓之一。雖是以龍章鳳文為主體,卻也稍稍涉及云雷、妖鬼的系統。只此一符,余慈整整練習了五年,才勉可應用。
此符沒有任何攻擊力,卻能夠以本人為參照,探知方圓五里內一切生靈的劇烈活動,并反饋到施術人神魂中,靈敏至不可思議,余慈以它為警戒之用。
一切準備完畢,余慈這才上前。像走獨步橋似的,慢慢來到巨松上沿。
蝦須草已是俯身可得。余慈卻不著急,再從袖中取出已經準備好的石盒,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手邊一處由幾根松枝交錯形成的枝椏凹處,這算是一個天然形成的穩固平臺,可余慈仍不放心,再用一道符箓固定住,這才算完。
然后他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采摘蝦須草。
草葉只有發絲粗細,纏在樹干上時,又與凹凸不平的樹皮糾纏一起,稍不留神便會扯斷。而因為藥性需求,采摘時必須將根須一起拿下,因此余慈必須將交纏的草葉一根根理清、解開,直至尋到根須,才能拔出來。
這類活計完全是個水磨功夫,十分考驗耐心,也最怕意外。
還好,余慈今天的運氣算是不錯。三個多時辰,沒有任何外力打擾,余慈順利將這片蝦須草采摘下來,大致保存完整,約有百十來根。隨摘隨放,都一根根地擺放到一旁的石盒中。
正如當日對玄清所說,蝦須草能吸納乙木靈氣,又與金氣相克,故而不能以金屬或木制盒具盛裝。只能用這白日府管事發下的石盒。石盒中,蝦須草已經平鋪了淺淺一層,也有個三五百根,這便是他四個月來的所有的收獲。
這些藥草拿回到白日府管事眼前,還要根據品相、完好程度細細劃分,價值總要打上三兩折,至于打下的折扣,自然是白日府笑納。這便是慣例,像他這樣的散人,也無可奈何。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昏暗下來,半落的夕陽有氣無力地將余暉照進云霧之中,余慈將石盒收好,收去諸般法術,憑借那些橫生側枝還有道道巖隙,如猿猴般爬上這數百尺山壁,等到了崖上,勁風一吹,才知道中衣已被汗水浸透,涼意浸淫,決不好受。
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吧。余慈也是乏了,找了個背風處,稍稍調息一會兒,待中衣陰干,這才動身,幾個縱落間,便沒入身后莽莽群山之中。
在天裂谷周圍五個多月,奔波往復,余慈的落腳處也隨時變化,昨日他預先安排的地方,便在百多里外,僅在路上來回便要將近一個時辰。
但多跑這些路還是值得的,這幾個月來,余慈不止一次地見到,來此采藥的人們,因為幾根蝦須草,兵戎相見、至死方休,其兇狠慘烈,沒有親身參與其中,很難想象。說俗了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是如此了。
余慈不是怕事的人,但既然辛苦一天,自然要找處安全的地方休憩調養,他哪來那么多閑功夫應付那些貪心不足的人們?
進入莽蒼山林之后,夜色很快降下,視野愈發昏暗,余慈縱躍的速度卻是絲毫不減。山林獨有的氣息自鼻前吹過,他能從這千百種氣味兒雜揉的氣息中,分辨出潛藏的、接近的危險,及時變道,不知躲過了多少麻煩。
眼看目的地在望,余慈卻是一怔,隨即放緩了腳步。
他所在的地方,林木已變得稀疏,代之而起的是嶙峋山石,蒼黑瘦硬,黑夜中極顯荒涼。正因為如此,遙隔數里,一簇篝火余光,才能透過林木的間隙,在他眼中閃滅晃動,比火光更清晰的,是山風吹過來的“人味兒”,此外,雖然微弱至極,余慈還是能捕捉到蝦須草獨特的香氣。
若是隔著石盒,任余慈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此距離上嗅到那絲縷氣味,如此情況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有人打開了石盒,觀察或是清點盒中存放的蝦須草。
余慈能肯定,那邊有十五個人以上。石盒主人能夠毫無顧忌地做出這件事,那這群人應該是一伙的,結伴到此采摘藥草。在天裂谷這邊,算是比較有規模的隊伍了。
想及此處,他不免撓頭。他可以繞過去,可糟糕的是,他昨天花大力氣布置的藏身處,就在那群人邊上不遠,若就此繞開,他今晚大概就要露宿荒野了。
正想著,他臉色微變,剛剛逆風,他沒有發覺,側方又有七八個人走近,距離他所在的位置,已只有半里。他左手縮回袖中,捏住了照神銅鑒。
真不巧,前兩日他遇人劫道,那把在絕壁城中,以五金買下的上好利劍于戰中折斷,失了趁手的利器,再碰上遭遇戰上怕是要吃虧。
不過很快,他靈敏的鼻子便分辨出一些信息:好像是熟人哪!
那邊的人物終于也發現了余慈。半里的距離哪還叫距離?即使是黑夜中,也只是兩三息時間,雙方便打了個照面。正從林子里穿出來的那群人都是一怔,氣氛隨時變得緊張。不過很快,那邊就有人笑了起來。
“哈,余老弟,多日不見,氣色還不錯啊。”
果然是熟人。在對方先開口之前,余慈便憑借那些人的氣息,辨識出來。開口人叫陸丙,乃是這群人的頭頭,也就是幾個月前,在荒山破觀之外,對著空蕩蕩的大門敲門框的那位,是個講究人,余慈對他印象不錯。
陸丙本是個江湖客,有長息頂峰的修為,周身真力彌滿,力可生裂虎豹。除了沒有靈應之外,和明竅境界并沒有實質上的差距,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這次他也是接下了白日府的任務,糾合十幾位同道,前來天裂谷采藥,是這邊很少見的團隊組合。
大伙自那一夜觀中偶遇之后,還同行了幾天,彼此也算有幾分交情。余慈上前兩步抱拳笑道:“陸兄也好,還有諸位…”
說話間,余慈搭眼一瞧,見隊伍的人數比最初少了一小半,眉頭便皺了皺。
不在的那些人,恐怕兇多吉少。
要知采摘蝦須草絕不容易,在懸崖峭壁上下,時刻都要小心狂風迷霧,還要提防竄出的毒蟲、猛禽、兇獸之類,稍有不慎,便是尸骨無存的下場。更何況,天裂谷又何嘗是個單純采藥的地方?
說話間,兩邊離得更近。陸丙看出了他的心思,不過他這種江湖豪客早看淡了生死,只是哈哈一笑,將注意力轉移:
“余兄,相遇不如巧遇。前面火光處,是我們近日結識的一伙兒兄弟,都是爽快人。這林子黑漆漆的,單人獨行也沒啥意思,不如一起來聚聚?”
余幽預設的安身處被占,正苦惱夜間如何安排,聞言便順水推舟,一口答應。不過,他的左手一直輕捏著照神銅鑒的邊緣,總留著一點兒戒備之心,想來對方亦如是。
在天裂谷數月,沒這點兒心思的人大概已經死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