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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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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本章悄悄翻到諸位書架上邊的時候,證明《問鏡》的連載已經正式啟動。

  故事從黑暗的荒山中、從喧囂的篝火旁開始,

  一個瑰麗雄奇的世界已經打開了…

  開春的季節,天氣還是冷的。山林間的夜風嗚嗚作響,吹進只剩半邊大門的道觀正殿,卻被里面熱鬧的氣氛頂了一個踉蹌。

  大殿正中,燃著熊熊篝火,十余條漢子圍在旁邊,喝酒吃肉,彼此嘻笑,一個個滿頭大汗,熱鬧得很。

  里面有個黑臉漢子,坐在上首之下第一位,嗓門最大。他喝了一口烈酒,借著酒勁兒吼道:

  “有玄清大哥在,咱們兄弟一年的買賣抵上十年。今年情勢比上年還好,大伙兒掙得盆滿缽滿,也是指日可待呀!”

  滿殿轟然應聲,氣氛更加熱烈。黑臉漢子哈哈大笑,拿著葫蘆又灌了一口,扭頭卻見他口中的“玄清大哥”似乎沒聽到剛剛的馬屁,仍擺出慣常的姿勢,披著黃色道袍,眼皮似閉非閉,掐個道訣,顯得高深莫測。

  黑臉漢子心中呸了一口,但臉上還是擺出恭恭敬敬的模樣,問候一聲:“大哥?”

  聽人招呼,玄清睜開眼,他須發烏黑,皮膚光亮,神情舉止都是不緊不慢,很有氣派,他嗯了一聲:“何事?”

  黑臉漢子涎著臉道:“大哥,咱今年還是給老盧上供?”

  玄清瞥他一眼:“除了盧管事,誰還能在府里說上話?”

  黑臉漢子大大地搖頭:“要我說,姓盧的眼珠子長在腦門上,最不好說話,還不如去找常家老大,這人就是管著蝦須草這一塊兒,關系處得好了,拿尋常品相的過去,便能得到上品的價錢,這種好事兒,到哪兒找去?”

  道人斜睨去一眼,冷笑道:“沒見識了不是?常榮那廝哪一年都有大筆的進賬,早養刁了心,你要向他進貢,要多少才喂得飽?再說,那廝已經固定了幾撥熟客,年年抽頭分成,掙得又快又穩,對咱們這些散客,連眼角都懶得撇一下…”

  說到這兒,玄清頓了下,方道:“你找著門路了?”

  “沒,沒,只是看大哥和那個姓盧的掰扯,辛苦得很,咱看不過去…”

  說著連自己都惡心的話,黑臉漢子把腦袋縮了回來,心里暗罵:“狗屁,還不是你指望著姓盧的指點兩招,娘的,連干爹都叫上了,咋不賣你老娘去?”

  他對這位帶頭大哥是又恨又怕。恨此人搶去了他原本的頭領位置,卻又害怕此人一身明竅上階修為,已經是凡俗修行的頂峰,還有非常精湛的符法手段,殺他也就如殺雞一般。

  這邊兩人勾心斗角,外面卻撞進一個人來,高呼道:“有買賣了!”

  大殿內,眾人精神都是一振。大冷天兒的,莫不是今年的利市要開了?

  玄清卻還冷靜,想了想,瞇起眼睛問道:“怎么個情形?”

  外面把風的正搓手哈氣,聞言立時彎腰道:“跑單幫的,路走得穩當,旁的看不清。”

  玄清有些不滿,瞥去一眼,見人還算恭敬,這才罷了,徑直拈須沉吟:“月黑風高,還敢單人獨行,不是傻大膽兒,就是個有本事的…黑子,你炸他一記,聽聽響兒。”

  “好咧!”

  黑臉漢子咧嘴一笑,環顧四周,旁邊的人不用他說,都把刀劍擺在趁手的地方,見勢不對,都能及時反應。只有玄清,又擺出那高深莫測的姿態,殿內一時間倒是安靜了下來。

  眾人所在說是一座道觀,其實也就是一間孤零零的屋子,不分里進,更像是一座土地廟。沒過多久,殿中諸人便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腳步聲。隨即殿門敲響,來人很是禮貌,話音也低沉悅耳:

  “里面可方便么?”

  殿內的則不太客氣,黑臉漢子粗聲粗氣地叫了聲:“哪來的!”

  “夜行采藥客,尋個休憩的地方。”

  黑臉漢子臉色一垮,其他人也都唉聲嘆氣。以他們經驗來看,這最多是條小泥鰍,或許有吃肥的那天,可今夜注定是沒有收獲了。

  玄清見這些人的憊懶模樣,睜目一瞪,黑臉漢子打個激零,忙哈哈地笑起來:“采藥?是割草的吧…進來!”

  外面那人再道一聲謝,推門而入。山風隨他的身形一起刮進來,使得殿內篝火搖晃不定,眾人齊齊把眼神投射過去,然后都是一呆。

  黑臉漢子反應得最快,他拉長了聲調,笑道:“嗯哪,原來是同道中人…還是個小白臉兒!”

  后面怪話一出,滿殿哄堂大笑,剛剛沉下去的心氣又提上來,聲勢頗壯。

  不怪黑臉漢子如此說法,來人確實是個俊秀的道士,看起來年紀也不甚大,所謂面如滿月、唇紅齒白都不必說了,單是那比娘們兒還要細嫩的皮膚,便讓這些習慣了風吹日曬的粗豪漢子們看得眼熱,幾個懷著腌臜心思的,甚至腦子動向了別的地方。

  這俊秀道士身量頗高,肩上還斜背著一把長劍,卻習慣性微躬著背,顯得很是老實靦腆,進得門來,見到滿殿的兇悍人物,臉上便有些不自然,卡在門口,倒似想要退出去的模樣。

  黑臉漢子見得此景,更肯定這就是個雛兒,暫時沒什么油水,也覺得沒趣兒,不過,自玄清當大哥以來,向來是奉行“有殺錯,無放過”的手段,他只能咳一聲,示意同伴們緩緩,自己則按著說熟的套路演下去:

  “既然是同道中人,還不上來見過玄清仙長?這位可是有大神通的仙家,指頭縫里漏點兒什么出來,便夠你這小道士一輩子享用不盡!”

  “鄭大,何來許多聒噪?”

  自俊秀道士進門后,玄清還是首次出聲,雖是瞑目姿態,可乍一開口,篝火旁這十來號人,便齊齊住嘴,真有些令行禁止的威煞,也有別樣的氣氛彌漫開來。

  下面,就是玄清的發揮時間了。

  看著十余條大漢被玄清一語震住,俊秀道士也松了口氣,神色則恭敬起來,他上前一步,行禮道:“散人余慈,見過玄清仙長。”

  玄清這才睜開眼,在余慈身上掃了一記,又垂下眼簾,平聲說話:

  “小道士可是進天裂谷采摘蝦須草的么?”

  余慈應了聲是。

  “財帛動人心哪。白日府或許沒什么壞心,可天裂谷實非善地,你們凡俗之人,也要量力而行。”

  余慈一怔,旋即恭敬道:“請仙長指點。”

  玄清仙長很是滿意他的態度,微笑道:“孺子可教。要知人之行事,須得謀定而后動,這天裂谷,你以前可曾去過,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采摘蝦須草又有什么忌諱?”

  “天裂谷離家萬里,小子還未曾去過。”

  余慈神色愈發恭謹:“只聽過傳言,說那里地勢險峻,野獸眾多。而蝦須草寄生在峽谷絕壁下的大樹上,與枝干同色,環繞其上,只有大風吹卷,才有可能以肉眼分辨出來,十分難尋…對了,白日府的執事還提醒說,這草不能用金鐵之物刨取,也不能用木制之物盛放,所以還送了專用保存蝦須草的石盒。”

  玄清撫須笑道:“也算有些了解了,可是你卻漏了最重要的一條。”

  話至此處,他神色突然嚴肅起來:“你可知,天裂谷下方是何等去處?”

  “這個,不知。”

  “量你也不知曉。莫說是你,全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也就是老道我有幾分道行,冒險下去一探,這才知萬丈云霧之下,幽暗淵深,已經不是此界氣象,而是直通冥獄黃泉,其中鬼怪妖魔不計其數!”

  余慈立時瞪大了眼睛:這個…未免玄虛了點兒。

  他沒有刻意遮掩心思,玄清自然看得出來。道士微微一笑,翻掌取出一件圓球狀事物,讓余慈觀看。

  隔著丈許距離,中間還有篝火跳躍,余慈瞇起眼睛,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東西。當那事物清晰呈現之時,余慈眉頭便是一抽,只因那不是什么圓球,而是一顆頭顱!

  此物顯然經過特殊處理,只有拳頭大小,通體呈灰綠顏色。擺放在玄清掌心上,其外表紋理結構,完整無缺,正因為如此,余慈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玩意兒臉上唇邊支起的獠牙、格外高隆的額頭、以及深凹眼眶內赤紅如血的眼珠。

  “這是老道深入冥獄黃泉,斬殺妖物之后,存下的一顆頭顱,聊做紀念。莫看此物只有這么一點兒,這是老道特意用秘法煉化,當初老道擊殺它時,單是這頭顱,便有磨盤大小,身軀更與這道觀仿佛…”

  余慈臉色終于變了,玄清見他表情,很是滿意,便將那頭顱收起來,語氣放緩了些:

  “當然,這些妖魔鬼怪很難爬上來。概因天裂谷下方,有太上道尊親置的‘兩界碑’,鎮壓冥獄,再上一層還有歷代仙家布置的仙禁法陣,足以抵擋億萬妖魔。”

  余慈剛出口氣,玄清又正色道:“只是天下從無萬全的布置,道尊親置的神碑,還有那些仙禁法陣,雖是可以鎮住那些兇妖厲鬼,卻總有一兩個漏網之魚,逃脫出來…怎么出來?自然是要從天裂谷底下爬上來!我看你也是練家子,但若是碰到那些妖魔鬼怪,你怕是要兇多吉少!”

  余慈還能說什么,只道:“請仙師指條明路。”

  玄清嘆了口氣:“天裂谷不是善地,然而你能知難而進,也是很了不起。也罷,老道修行多年,通了天人之道,最喜提攜后進,如今相見即是有緣,我便贈你一道靈符,權作護身之用。”

  說罷,他擺擺袖子,一道符紙飛出來,直到余慈眼前,才慢悠悠落下。待余慈接住,還未細看,玄清又道:

  “采摘千株蝦須草,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簡單,雖有靈符,也未必能護得周全。可惜我尚有俗務,無法分身…這樣吧,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這些后輩也是前去天裂谷采藥的,你與他們多多聯系,總也是個照應。”

  余慈聞言,視線自篝火旁那些人臉上掃過。此刻,包括剛剛口出惡言的黑臉漢子,都露出笑臉,只可惜,那笑容都好生僵硬。

  余慈搖搖頭,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去看手中的那道靈符。明黃的符紙上,用朱砂抹寫了一個篆文的“靜”字,曲曲折折并不好看,只是手指觸摸之際,便有絲絲清涼之意在指尖繚繞,也有幾分不俗,想了想,他道:

  “清心咒?”

  玄清正奇怪余慈的反應,聞言臉色微變,當下暗做手勢,讓同伴們警惕起來。同時呵了一聲:“好眼力…”

  話說半截,他便險些咬掉了自己的舌頭。不只是他,自旁邊黑臉漢子以下,圍在篝火前的一幫人,一個個瞠目結舌,強自擺出來的和善笑臉,隨著廳堂內突出閃耀的光芒,逐一崩潰。

  余慈也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只是伸出左手,駢起食中二指,凌空虛畫。不過隨著他手指的移動,一道纖細的淡青光絲憑空化現出來,上下轉折,轉眼便是一道符文書就。

  這符文同樣是一個“靜”字篆文,隱約同玄清所贈靈符上的筆畫相類,只是更精簡一些。更重要的是,符文完成之后,就這么懸浮在空中,遍灑清輝,自有一番神異。

  正是峰回路轉,如此奇妙的景致下,廳堂內陷入更為詭異的靜寂中,良久,才有人懂得開口,是那黑臉漢子。

  “引氣成符,靈光曲附!”

  雖是開了口,話音卻更像是來自一只被揪著脖子的雞,幾不成調。

  余慈瞥他一眼,也是回了句:“好眼力!”

  嘩啦啦一陣亂響,篝火旁眾人十個倒有九個站了起來,卻不是要動手,而是齊齊讓開一片地方,看向余慈的眼神,已經是敬畏到了十分。而先前口出惡言的黑臉漢子,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晌,突地跳起來,翻身想逃,卻是腳下一軟,摔了個大馬爬,抖抖索索再站不起來。

  這群人里,也只有玄清還穩得住,只是屁股底下也扎了針,十分難受。他咳了一聲,緩緩站起來,盡量保持著鎮定的姿態:“這位、呃,道友,先前不知…”

  一開口便原形畢露,他說話還沒黑臉漢子利落,余慈也不理他,徑直邁步,越過火堆。

  此時他腰背挺直,原來已經頗高的身姿,似乎又長高了寸許,唇角微微抿起,在臉上刻下淺淺的痕跡,只這些細微的變更,便徹底揮散了前面老實靦腆的形象,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正是一位高傲而又喜怒無常的仙長,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像是一根無形的繩索,勒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直面如此人物,玄清連個屁都不敢放,立時移開位子,極拘束地站在一旁,周圍那些人更不用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個呼吸重了,便招來災禍。

  余慈在上首坐定,又覺得如此坐下,背上的劍是累贅,便解下來,擱在膝上,動作不緊不慢,意態自若。玄清站他身后,他卻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從其余人等臉上掃過,忽爾展顏笑道:“山路走得膩煩,和諸位開個玩笑,如有失禮之處,莫怪。”

  這么一說,廳堂內一片吁氣之聲,緊接著便是亂嘈嘈的喊聲:

  “哪里哪里,上仙太客氣了。”

  “是啊,上仙說哪里話來…”

  “是我們得罪了上仙才對。”

  一窩子人爭先恐后地請罪,惟恐態度不誠,惡了眼前這位能夠引氣成符的高人。

  余慈微笑傾聽,顯出十足的好耐性,等周邊聲音都弱了下去,他手指輕敲劍柄,發出一聲悶音,緩緩道:“是啊,我與諸位開的是玩笑,可是先前諸位對我,恐怕不只是玩笑吧!”

  一語既出,眾人齊齊噤聲,廳堂內忽地寒意森森,透人肌骨。不斷積蓄的寒意便像是壘壘冰山,壓在眾人頭頂,隨時可能崩摧而下。眾人僅存的那一點兒勇氣,也在這無形壓迫之下,逐分逐毫地消磨干凈。

  余慈臉上笑容斂去,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只是盯著篝火,輕聲道:“自號上仙,坑蒙拐騙。也就是本座在此,換了旁人,你又待如何?”

  雖沒有一個眼神送過來,可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所謂“玄清上仙”這時再把不住那點兒矜持,一步跨到前面,猛向下彎腰,他動作太大,剛剛收進袖中的所謂“妖物頭顱”,咕嚕嚕地滑了出來,恰好滾到余慈身邊。

  玄清哪還顧得上這個,連連打躬作揖,只求保得自家性命:“上仙明鑒,上仙明鑒。弟子行騙,就是為了從那些采藥客手里,取些蝦須草回去,僅此而已,絕不敢有那謀財害命之舉…”

  他這邊苦苦求饒,余慈反而對那個“妖物頭顱”更感興趣一些。他將這玩意兒拿起來,放在手中把玩,把玄清那些話全當成了耳邊風。

  越是這樣,玄清越是害怕。如此做派,也恁托大了些,這位余慈上仙恐怕還不是他先前所想的通神境界,難不成,已經煉成還丹了?再看橫在膝上的那把長劍,雖是以尋常皮革劍鞘包裹,平平無奇,又安知里面不是一把斬人于百里之外的法劍?

  只要那么寒光一閃…

  這念頭越來越重、越來越真,擠迫得他心跳如雷,不知不覺雙膝一軟,竟是跪了下來。只這一跪,他兩年來在團伙里拔起來的威信便付諸東流,可既然到此境地,一切神智堅持便都崩潰掉了,他想再分辨,已經是語不成聲,兩眼都要急出淚來。

  見狀,余慈眉頭皺起:“不入流的小輩,殺你還嫌污了本座的手。”

  玄清不是傻子,聞言一喜,抬起頭來,但沒等他看清余慈的表情,耳中便聽得一個單音砸進來:“滾!”

  也沒有如何發力,可此音落在眾人耳中,便如在腦中響了一聲悶雷,天靈蓋都在咯咯做響。玄清第一個反應過來,當下重重叩了一個頭,跳起身來,拔腿便跑,其余人等先是發呆,等回過味兒來,便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在“謝上仙不殺之恩”一類的胡言亂語中,一窩蜂似的撞出門去。

  余慈一直盯著玄清,此人身手上佳,速度很快,一出道觀,幾個縱躍間便不見了蹤影,至于剩下那些人,擁擁攘攘,直到把道觀大門擠破,才全數逃出,再過片刻,也都沒了聲息。

  又過了一會兒,確認那些人全都逃得遠了,余慈手上一松,那顆妖物頭顱落在地上。這位俊秀道士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這才拭去額頭上一層浮汗,感覺著手上汗濕之意,忽地放聲大笑,聲震屋梁,狀甚歡愉。

  笑聲中,那懸在空中的清心符砰聲散落,化為數道流光,轉眼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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