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武威郡扼守東西交通要道,自古以來便是邊塞重鎮。大唐在名義上雖擁有西域廣袤之地,甚至為此置隴右道,但由于部族太多,只要一點火星就可能造成燎原大火,因此這涼州周邊駐軍足有四五萬人。進出城的商戶固然極多,盤查卻并不十分嚴密。畢竟,有遠近好些州府互為犄角,金城公主和親吐蕃西邊一片太平,東西突厥就算要打仗,一時半會也燒不到這里,所以士卒們都有些懶洋洋的。
既然是東西要道,城中客棧酒肆自是不少。遇到旺季,來往的商旅轉遍全城都未必能找到一個投宿的地方;遇到淡季,滿大街拉客的伙計比投宿的客人還多。現如今算不上興旺的季節,但也算不上蕭條的季節,酒樓飯莊中便都是七八分滿的樣子,可內中的商旅卻是人人佩劍帶刀,而且大多是滿面風霜帶著幾分彪悍氣息的壯年男子。
敢在隴右道當商旅的,無不都有腦袋別在褲腰上的覺悟。雖說各部貴族首領誰都不樂意和商旅過不去,但這些年因為戰亂而橫死的商隊并不少。吐蕃、突騎施、堅昆…總而言之崛起的部落換了一茬又一茬,不變的是他們都需要人做生意,不變的是河西走廊這條黃金商路永遠都會為各個部落帶來應有的價值。于是,這會兒幾個把大半輩子都砸在西域的壯漢便在那里吹噓著自己的成就,試圖引起酒肆中幾個侍酒胡姬的注意力,但事與愿違,那幾個水靈靈的西域女子卻都在偷偷瞥看角落里某個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
要說涼州不缺商旅不缺游俠,甚至不缺漂亮的女人——因為周圍的各部落有的是女人——但唯獨少見的就是小白臉。在窺視許久之后,酒肆中某個最最討客人喜歡的艷姬曼雪終于忍不住往那邊挪了過去,笑意盈盈地將一壺酒擺上了桌,正想借機斟酒套話,卻被旁邊一個面無表情的護衛給攔下了。
別人都是胡姬,曼雪卻是半胡半漢的血統,肌膚勝雪,容貌卻是猶如中原女子一般精致。她在這酒肆侍酒兩三年,積攢下的銀錢是別人的好幾倍,誰不是好臉色相待?此時眼見那護衛如此生硬,她更是心生不忿,起身便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候,她聽到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阿宇退下。”
曼雪轉怒為喜,毫不猶豫地轉身坐下,妖嬈嫵媚地拜手為禮,這才笑吟吟地問道:“這位公子大約是初來涼州吧?無論是西域哪條商道的情形,小女子都廖若指掌。這沿著天山的各大部族,我也能如數家珍。”
聽這艷姬連著說了兩個成語,凌波倒是心中詫異。為了避免驚動了別人,她這一路上特意換上了男裝,而且還在偽裝上做足了功夫,料想也能魚目混珠。然而,到了涼州,原本閉塞的消息渠道一下子完全打開,數之不盡的真假消息齊齊匯聚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舉棋不定,不知是該繼續往長安去,還是該打道回府回庭州繼續過自己的安生日子。
“西域?”她摩挲了一會下頜上故意貼上去的假胡須,眉頭一挑笑了一聲,“我就是從西域來的,那里什么情形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那些商旅漢子不由大嘩。原以為那是一個世家公子,卻原來是打西邊來的?盡管看那穿著舉止卻不像是某些異族貴族,但幾個商人交頭接耳了一陣子,還是把端起了滿臉笑容——他們跑西域的可以不把世家子弟看在眼里,但若真是西邊的重要人物,那可不能流露出一絲半點輕蔑之色。可就在那時候,曼雪卻驚咦了一聲。
“公子居然是從西域來的?”她歪著頭端詳了一陣,繼而親手斟滿了一碗酒遞了過去,笑得更歡了,竟是湊到凌波耳邊低聲說道,“那公子對中原的消息必定更感興趣。我倒是勸公子不要往前走,如今長安城中亂得厲害,太平公主和太子掐得死去活來,眼見是部分勝負不會罷手。不管公子是想要內附,還是想要干其他的事情,最好都等到塵埃落定再說…”
凌波起初只是隨口一說,沒抱希望能夠從區區一個侍酒艷姬的身上套出什么重要話,等到曼雪滔滔不絕倒出一大堆,她漸漸生出了興趣。她可以聽出來那并不是對方自己總結,而是單純炫耀消息路子廣而已,然而她需要的恰恰是這個。當聽到曼雪用艷羨的口氣說當今太子性好漁色,后宮美女如云的時候,她差點一口酒噴出來。
李三郎,你果然是好名聲!
那曼雪說到興頭上,竟是伸出手去拉凌波的袖子,不動聲色地將柔荑塞進了對方的手中,入手覺得又滑又膩,她不覺一奇,卻沒繼續往深處想,而是自顧自地說:“要說太平公主還不愧是那位女皇陛下的女兒,門下籠絡了好些人才,宰相幾乎都是出自她的門下。先頭被貶的崔湜和竇懷貞…也就是竇從一都被她召回來重用,太子愣是不敢說一個不字。咳,要說狡兔死走狗烹,那位太子費盡心思把當今陛下推上皇位,那時候真是父子情深,現如今卻免不了還得父子相疑。”
凌波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向一旁的武宇丟了個眼色。武宇巴不得這個渾身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女人離自家主人遠些,便從袖子中掏出一個錢囊扔在了曼雪面前。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曼雪不禁面色一變,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來。
“我可不稀罕那點子錢!”
看到曼雪氣鼓鼓地走過來給自己這邊幾桌斟酒,一群商旅漢子頓時眉開眼笑,都在心里暗嘆那來自西域的年輕人不解風情。而凌波卻不管別人怎么看她,淺嘗輒止填飽了肚子便打算回房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之后再繼續趕路。才站起身,她便看到門口走進來幾個人。前頭的大約是一對母女,身上衣裳還算華麗,但母親的眉宇間糾結著一種濃濃的憂色。那少女不過十三四歲光景,生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一進來就眼睛骨碌碌地四處瞧看,不多時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眼神一下子大亮。
瞧見那少女不管不顧地噔噔噔跑過來,然后竟是一下子撲進了自己的懷里,凌波不禁吃了一驚,本能地把人推開了一些,她這才認出了這小丫頭是誰。想當初還不過是一個尚未長成的黃毛丫頭,這一年多不見非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別顯嫵媚妖嬈。
“十九娘…”
“十七哥!”那少女卻是叫得異常干脆,旋即便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和娘親正打算去找你呢,可可兒竟在這里撞上了!”
說話間,那面色憂慮的中年婦人已是急急忙忙走了過來,見凌波起立相迎,她臉上的笑容便有幾分尷尬:“十七…郎,十九娘嚷嚷著長安城呆膩了,所以我只能帶著她出來轉轉。其他的地方不好去,也只有想著你…”
“嬸子你就不用說了,都是一家人,犯不著那么見外。”
凌波微微頷首,見少女微微撅嘴滿臉不快,便拉著她在身旁坐下。她當然知道什么呆膩了肯定是假話,如今武家宗族中,老一輩的只剩下武攸緒和武攸暨兩人,年輕一輩的也一樣鳳毛麟角,恨不得抱成一團好度過嚴冬。除非是局勢險惡到了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步,否則是這一對沒了當家人的母女怎會在這個當口離開長安城?
隨著這一對母女進入酒肆,緊跟著就有二三十個護衛擁了進來。瞧見這光景,剛剛還在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的商旅漢子們知道不對勁,一個個腳底抹油會了賬便溜之大吉,就連幾個侍酒的胡姬也躡手躡腳一一退了。曼雪冷眼瞧著膩在年輕公子懷中的那個少女,忍不住低哼了一聲,這才不甘心地甩手退去了后頭。
直到護衛把守住了各處,楊氏方才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憂心忡忡,竟是朝凌波襝衽深深行了一禮,被托了一把之后方才抹起了眼淚:“十七娘,不是我老臉厚,實在是在長安城被人擠兌得沒了辦法。十九娘的爹爹早就去世了,我們母女倆素來便是沒人注意的,可不久前不知道是誰傳出了亂七八糟的話,說是太子看中了十九娘,要納為良媛…我這又驚又怕,索性找了個借口帶她出來,希望你能收留我們一陣子。”
“十七姐,你就收留了我好不好?”武明秀揚著頭抱著凌波的胳膊,嬌聲說道,“十七姐,我聽說庭州那里漂亮得很,你帶我去那里好好看看好不好?我也要看雪山,聽羌笛…”
“十九娘!”楊氏眉頭大皺,一口截斷了武明秀的話,這才對凌波歉然道,“十七娘,看你這行色應當是回長安。我和十九娘也不敢耽誤你的行程,只希望你能派個人搭把手,讓我們在庭州安然避過這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