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會老的。即便是活了八十二歲,當了二十八年皇后,六年太后,十六年皇帝的則天大圣女皇,亦逃不過年華老去的悲哀。
凌波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藏在墻后頭,偷偷瞧看著那個輪椅中的人。猶記得那一次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逼迫女皇退位的時候,她還看到這位姑婆依舊有大半烏絲,但現在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種刺眼的蒼白——是蒼白,而不是潔白。單單一個背影,就帶給人一種無窮無盡的落寞和凄涼,讓她難以把眼前這個暮年老婦和昔日威凌天下的女皇重疊在一起。
就在她滿心胡思亂想的時候,那輪椅忽然嘎吱嘎吱轉了一個方向,見對方有臉朝自己的架勢,她不禁魂飛魄散,趕緊縮回了腦袋。可不多時,她卻又禁不住心中的好奇,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瞥看了一眼。
那是一張枯槁陌生的臉,唯一熟悉的是那雙眸子。而就在十天前,她還記得病重躺在榻上休養的女皇在面對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時,臉上敷了脂粉,頭上插著寶釵,無論肌膚還是眸子都帶著年輕人一般的光澤,看上去一如尋常四五十歲婦人的光景。
這時候,身后傳來了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而那話語中附帶的吹氣則讓她的耳朵癢得慌——“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人自然也就撐不下去了。”
雖說恨得牙癢癢的,但凌波卻沒法回頭和這個可惡的家伙算賬,只得暫時記在心里頭。雖然她不敢再冒著危險瞧看外頭,但清晰的話語聲還是傳了出來。
“云娘,你說朕到了九泉之下,他見到朕的時候會不會生氣發火?”雖說是問句,但問的人顯然沒有指望會得到回答,不多時又喃喃自語道,“他一定會恨我入骨,除了顯兒和旦兒,朕把高祖、太宗,還有他的其他兒子全都殺了,還奪了李唐的社稷。他雖然曾經對不起我,但我做的事情更對不起他。我是他一生最愛的女人,若是他知道這些,怕是我要成了他最恨的女人…”
從朕到我,這口氣的變化就是傻瓜也能聽得出來。唯其如此,凌波更是感到心驚肉跳。沒了牙齒的老虎也是很恐怖的,再說,她這個所謂韋皇后特使根本就是花架子,這要是真的被她那位姑婆發現,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還有,高力士這個死小子,看這情形絕對不會是第一次來偷聽了,他怎么就那么大的賊膽?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女皇嘮嘮叨叨了老半天,而那個被稱作云娘的女人卻幾乎沒有說一句話,最多也就是嗯幾聲答應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木輪椅的聲音方才消失在了房間中,連機括的響聲都清晰可聞。
直到確定四周確確實實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凌波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腳下一軟差點沒軟癱在地。開玩笑,她還想多活幾年,這種偷窺是要人命的!想到這里,她登時轉身怒視著高力士,卻見對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怎么樣,倘若你把這事情告訴那位李大將軍,或者干脆上報給上官婕妤或是韋皇后,豈不是一樁大大的功勞?”
“功勞個屁!”氣急敗壞的凌波終于顧不上什么風度,橫豎她從來都沒把自己當成過淑女,頓時破口大罵了起來,“這要是觀風殿離這里遠,女皇怎么能輕易過來?分明這里就是觀風殿附近!這要是人家問我怎么出現在這仙居院,我怎么說?這種功勞上身,那我就等死吧!”
“我這不是試試你有沒有變笨么?”高力士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旋即丟開了剛剛那種涎著臉的笑容,正色問道,“小凌,你已經及笄,也就是說可以嫁人了,你可考慮過將來的事?別看你現在日子過得還滋潤,若是嫁錯了人,那晚年說不定比女皇更慘。”
這個烏鴉嘴!
凌波恨不得直接來一個撩陰腿,見高力士未卜先知一般躲得遠遠的,她這才哼了一聲。算了,這招式對這小子壓根沒用。
尋了一個地方坐下,她這才開始發呆。雖然她父母雙亡,但家里長輩還是一撥撥的,而且個個是皇親國戚。不出意料的話,她的婚事要么是聯姻,要么就是嫁一個宗室子弟,這還算是好結局。若是不好…指不定會嫁一個番將,或干脆是嫁一個不知道天南地北的土王。
看到凌波坐在那石頭上出神,高力士卻沒有上去,而是抱著雙手在那里看她。這洛陽宮就猶如一口大染缸,能夠把起初原原本本的人染成各式各樣的。就像他得意的時候,有無數人奉承;他被驅逐出宮的時候,亦有更多人落井下石。于是,他早就習慣了。只有這個答應了他姐姐說要照顧他,硬是以年歲比他大自封為姐姐的小丫頭,有時候圓滑得驚人,有時候卻固執得可怕。
他忽然開口建議道:“如果你不想平平常常嫁人,也可以考慮一下當今陛下,只不過想必有韋皇后和上官婉兒在,估計你沒什么好果子吃。正好現在要冊立皇太子,你大可退而求其次。韋皇后如今膝下無子,想必也愿意用一個人來拴住皇太子,只要上官婉兒肯推你一把,這個皇太子妃就跑不掉了。如今的皇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或者是皇太后,也許像女皇那樣君臨天下也未必可知。怎么樣,我這設計不錯吧?”
凌波原本心情就亂七八糟的,聽高力士信口開河胡掰一通,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什么不錯,糟透了!皇太子妃?誰稀罕!這昔日孝敬皇帝和廢太子賢都是女皇親生的兒子,結果還不是一個死字,更何況如今甭管立哪一個,都不是韋皇后親生的,我難道嫁過去當夾心肉?再說了,你難道以為武家的女人都死絕了,需要我這個沒父母撐腰的孤女出頭?”
高力士頭一回說的功勞還僅僅是玩笑,但這一回卻帶了幾分認真的勁頭,可是,在凌波的反唇相譏下,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是一個白癡。然而即便如此,他卻受不了凌波那種看白癡似的目光,連連咳嗽了幾聲。
“不管怎么說,這事情你都得放在心上,未雨綢繆總歸比到時候束手無策的好。”
對于自己的終身大事,凌波當然不會不考慮。然而,她總覺得現如今看似四平八穩的朝堂上難說得很。她倒不指望將來夫妻之間能恩愛永久白頭偕老,她只是不希望,現在千挑萬選出來的人,將來一眨眼間就沒了腦袋。
尊貴如太平公主,昔日精心挑選的夫婿還不是被活活餓死獄中?她沒有那種抗擊打能力,哪怕未來的夫婿并非她所愛,也絕不希望他會落得那樣一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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