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后頭還有四個三十出頭的宮人。三十歲對于男人來說或許還是身強力壯的盛年,但對于女人來說,卻不可避免地年華老去。即使她們個個敷著厚厚的脂粉,但仍舊掩不去那種從內往外流露出的疲憊和蒼老。她們的面上全都掛著深深的討好和殷勤,說話的聲音也都是又急又快,生怕這上陽宮中難得出現的貴人對她們不滿意。
行過禮后,四個宮人也不等前頭的少年說話,全都卷起了袖管準備從這間屋子開始打掃。見到這情景,還是朱顏提醒了一句,道是先打掃正堂和正寢,她們方才慌忙點頭去了。
沒了礙眼的人,凌波這才笑吟吟地打量著面前的少年,心想這要是以前,她就算去迎仙宮,碰上這一位只怕也得偷偷摸摸的。要知道,大唐親王郡王多如牛毛,縣主則更是鋪天蓋地,她這個父母雙亡的孤女算什么?被人看見和女皇頗為寵愛的宮教博士在一起,那麻煩就大了,指不定以為她有什么不良企圖。
昔日則天女皇在位的時候,凌波很少出入迎仙宮,除非是女皇大宴親戚,否則她也很少會在大場合露面。然而,她的闊綽出手卻為她帶來了很大便利,除了上官婉兒的庇護,除了那些在她出入宮禁時提供方便的羽林軍衛士,不少宮人內侍都得到過她的好處。當然,她是絕對不會瘋狂到去賄賂迎仙宮那些人的,就比如眼前這位。
很少有人知道,就是為了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花銷,凌波把已故的父母留給她的家底給揮霍了四分之一。由于她沒有兄弟姐妹,唯一的管家亦是當初父親還在當小地主時留下的人,所以這種敗家子的行徑沒有人會指責。
此時,她把滿臉無聊狀的紫陌打發了出去當監工,又支走了朱顏,把門關嚴實了,轉過身來便笑瞇瞇端詳著面前的少年:“我說小高,你這個宮教博士…不對,你年前才剛剛高升了內府丞,居然甘心情愿到這里來陪伴我那位姑婆?”
這少年正是高力士。他雖然年輕,卻是則天女皇曾經最寵信的內侍之一。他九歲就被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進獻入宮,而武后見到之后深為喜愛,不但令宮人撫養,而且命翰林內教坊悉心教導,不久又入養高氏,年十三便封了文林郎,進宮教博士。后來他雖然因事被逐出,但不久就被召回,甚至還擢升到了內府丞,算得上是內侍省重要人物了。
就是這樣年紀輕輕卻稱得上老油子的少年,此時卻嘿嘿一笑,剛剛的謹慎小心全都變成了懶洋洋。
“這要是別人問我,我肯定說,則天女皇對我有恩,如今她縱使病臥在床,我也應該服侍左右。只不過既然是小凌你,那我就實話實說好了。如今外頭局勢看不明白,倒是這上陽宮大家都投鼠忌器不敢動,我索性就躲一躲看看風色,等到塵埃落定時再出去豈不是更好?不過小凌你可要小心,梁王武三思現在沒那么風光了!”
凌波越聽越覺得好笑,見他竟是露出了一絲得意,忍不住怔忡了一會,腦海中忽地浮現出了一個青衣女尼的身影。想起那時候高力士聽到姐姐馮媛消息的一剎那,曾經露出的驚喜神色,她忽然在他頭上輕輕敲了一記。
“死小子,就知道賣弄聰明!”她沒好氣地給了高力士一個白眼,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你在這上陽宮打聽消息不容易,大概不知道某件事。就在前天,上官姑姑已經拜了婕妤。”
上陽宮確實閉塞,別說是高力士,除了大將軍李湛之外,所有羽林軍衛士都不得外出,采買的食物也是有專人運送,所以沒有半點消息能夠傳進來。因此,聽說上官婉兒成了新皇的婕妤,高力士先是驚嘆連連,緊跟著又露出了一絲羨慕。
“我還以為你和那一位走那么近,一定討不到好,誰知道她還真厲害,明明先前還和武三思…”
畢竟在深宮多年,這后頭的話高力士就不好再說了。他對上官婉兒并沒有什么好感,這只是一種本能,決不關乎其他。所以,他起初并不喜歡和上官婉兒交好的凌波。只不過,后來他受不了某人的死纏爛打以及那種純粹好奇的態度,私下偷偷見面也從一開始打聽姐姐的情況,到后來的彼此投契,竟是結下了在這深宮中難得的交情。
雖然只是十幾天沒見,但這十幾天恰似是整個正月里最最動亂的幾天,因此兩個人立刻用最快的速度交換消息——說是消息,其實還是凌波吃了虧,高力士能夠提供的不外乎是女皇的健康狀況如是等等,而這些對于凌波來說沒什么大用;反而倒是論功行賞以及朝廷中的權力分配等消息高力士聽得異常認真。
末了,某個少年老成的家伙長長噓了一口氣:“沒想到會有那么大的變化,看來,武家一時半會垮不了,小凌你這個縣主娘娘,還是當得穩當得很!”
“去你的,誰稀罕那個縣主!”凌波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面上忽然流露出了一種少有的冷色,“若不是我爹爹當初受封親王,在洛陽這種地方小心翼翼擔足了心思,大概還能勉強多活兩年!若不是我爹病故,我娘又怎么會早早跟著他去了,只留下我這么一個?”
不提家世還好,一提家世,高力士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當初馮氏破家的時候,他年紀還小不太懂事,但和母親失散時那種刻骨銘心的悲慟,那種利刃加身的痛苦,他時時刻刻都記得。在翰林內教坊的時候,私底下甚至有不懷好意的人悄悄和他勾搭——說是害得他不得不忍受那種痛徹心扉的苦,不得不屈辱地被人送入宮的罪魁禍首固然是某些官員,但始作俑者卻是晚年酷厲的女皇。
只不過,某些事情是要壓在心里,一絲一毫都不能流露出來的。
于是,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打起精神緩轉氣氛道:“對了,你剛剛說,你這個所謂韋皇后特使是被發配到這里來禁閉思過的,那我可有伴了。”
雖然也很是欣喜有人可以陪著說話,但凌波還是看不得高力士那幅皮笑肉不笑的嘴臉,遂啐了一口:“你可是我那姑婆身邊的紅人,成天在我這里出沒,不怕人家給你小鞋穿?”
“外頭如果還是那五大功臣的天下,李大將軍必定會盡忠職守。可他的消息畢竟不閉塞,這指不定什么時候又要變天了,他犯得著抓我的把柄?”高力士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了一絲同齡人所沒有的沉穩和自信,“再說,他也犯不著和你這個韋皇后的特使過不去,頂多就是以為我想攀高枝而已。一個區區宦官,像他這樣的大將軍還不至于放在眼里。”
說到宦官兩個字的時候,高力士的眼神中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嘲諷和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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