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少年之時,就有過一首詩,這首詩的前半部分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這幾句話的大概意思是,一個生命,來到這世間,不論這生命是平凡的還是超凡的,是卑賤的還是偉大的,都會在這世間,在與其有所關聯的人事物身上,留下投影。
這投影反映著他,但這所有的投影,也都不是他。
據言,老子留五千言,出函谷關而去。后世對其種種猜測,只能從這五千言延伸而去。但這五千言,真的不是他。
非據言,孔子一生有述無作,在其逝世后,其弟子聯合起來,集錄了一本載述了他們老師平生言行的著作,這就是后世熟悉的《論語》。
但這語錄,也不是孔子,而只是眾弟子眼中的孔子。
是以其中,有著種種的參差不一。
這是超凡人物的事例,非超凡的更多,卻不太好舉例了。
方天當下,非平凡,亦非超凡,只能說是平凡地走在并不平凡或者說超凡的路上,只是,在埃里克等人哪怕是大法師加洛多斯的眼中,他可能都是超凡的吧。
而匯集了他以前與現在認識的這一本月錄,自然是讓他們景仰與鄭重莫名。
倒是這莫名的載體,那堪稱“神奇”的印刷術,也不過就是為這景仰與鄭重稍微多加了一點分量而已。
但于方天而言,這種種,也不過就是泥上指爪而已。
留下這指爪的時候,有著用意。
但在留下之后,一切,也就過去了。
而第二天,方天召集埃里克、安迪、帕特三人,也就是為這“過去之事”,作個收尾。
地點就在三人所在的小島上,方天和前些日在加洛多斯那個島上時一般,也是挪了棵樹過來作背景,免得只一個圓桌孤零零的,礙眼。
方天不但是召集者,同時也擔任著茶童。
沒辦法,能者多勞嘛,誰叫他茶煮得最好呢?
這次的茶,卻又是新制的。舊的那些還有不少,沒有喝完。為什么新制?只因今日之方天,和昨日之方天,又不一樣了。
憑著那神奇的嗅覺與更神奇的帶著“直覺”功能的領域,這茶葉,從采摘,到炒制,再到烹煮,無不蘊含著方天今日的高度。
是以,雖然采摘自同樣的茶樹,其炒其烹也是同樣的加工者,但是這茶葉,現在的味道,已經遠非之前的可以相比了。
清、香、斂、凈、遠…
或許可以找出很多很多的字來形容喝這茶葉時的感覺,但這所有的形容,都無法描述實際。
其實就連方天自己,也沒想到,只是簡單的那么一種茶葉,也可以有著這樣一種近乎于登峰造極的味道。
不過仔細想想,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吧。采摘就不說了,只說炒制,現在的這茶葉炒制,其加工精度,已經精確到了每一枚茶葉,甚至于,就連同一枚葉子上,不同的脈絡之間,接受的火候也都不一樣。
只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樣的茶葉,確實已經是“超凡入圣”了。
茶葉的味道,直接代表著方天現在的層次。
說起來,埃里克等三人還是方天這新茶葉的第一批試飲者,前番在加洛多斯大法師那兒,這新茶葉還沒影子呢。
三人淡淡地品啜著,卻都欣賞莫名,其中,以埃里克的表現,最為動容。
只因這位閣下自己也試過采制烹煮。
有的差距,真的是只有自己試過才知道的。
深深品味了半晌之后,埃里克望著方天,微微嘆息道:“殿下,記得老頭子與殿下相識之時,猶在昨日。而今日,殿下的高度卻是老頭子再也難以窺見一二的了。”
高度,提起高度方天就蛋疼。
以前站著的時候不說,坐下來的時候和這些人起碼也是一般高,現在么,明顯矮了一頭,尤其他的整個身量,都變得小了,總體來看,矮小的更是明顯。
接著埃里克的話,安迪也嘆息了一聲:“殿下,這飲品,日后若非是出自殿下之手,某卻恐怕再也品嘗不下了。”
這兩人都無恥地吹捧著,當然,實情很可能也占了其中的十之七八九。而身為方天弟子的帕特,卻不好明目張膽地這般捧贊老師了,于是便只是捧著那茶水,啜個不休。
方天輕輕咳了一聲,呃,不得不說,這還是從前世帶過來的壞毛病,你說你嗓子也沒毛病,咳什么咳嘛,“此番找三位過來,是想交托一些事情。”
這就是正事了,聽得方天此說,三人全都肅然端坐。
“第一件事,就是這月錄。”
“月錄,顧名思義,就是一月一錄。錄什么呢?錄我們協會日后眾人的探討與爭論。我們幾位法師的探討也可以歸入其中,但我的主要意思呢,這個東西,主要是針對我們協會那些法師以下的弟子的。”
“埃老,你那里是我們日后炎黃城魔法師體系的第一站,你那里,這段時間以來,想必也遇到過不少的好苗子吧?”
方天這話,并非詢問,而是繼續說道:
“通過競技臺渠道正常進入體系的那些魔法師就不說了,除此之外,有三種人,埃老可以適當投以關注。
“一是穩重型。”
“這類魔法師,各方面表現都很平庸,不足以在群英匯聚之下卓然而出,但其心穩,其氣斂,其元素操控,沉著寬厚。這樣的人,雖一時表現不佳,但若予以機遇,日后未必不能大放光彩。”
埃里克聽了,卻直接掉下淚來,甚至以手掩目。
方天自然停下了,微有奇怪,但其實心中有所猜測。
時間也不長,很快地,埃里克便從感傷轉為微笑,對方天道:“又讓殿下見笑了,殿下,您請繼續。”
方天微微點頭,嗯了一聲,便又接著道:
“二是劍走偏鋒型。”
“這類魔法師,有所獨擅而其它方面乏善可談,綜合而論,也不足以卓然而出,但其性銳,其氣厲,以此銳厲之質作為行道之資,也未必不能有所建樹,其各種不足之處,日后,或可緩而補之。”
“三是天資不足,或際遇蹉跎,卻奮勇勉勵型。”
“這類魔法師,從其才質或成就而言,無有值得一說之處,但惟其一心勉勵,百折不撓,天棄而人不自棄。”
“這三種人,只要來炎黃城,只要登競技臺,我魔法師協會,于正常渠道之外,當為其留一扇門戶。”
“縱然彼輩限于種種,實不堪造就,埃老也可明確告訴他們,對于他們,炎黃城縱不用之,亦必友之,我魔法師協會縱不收之,亦必親之近之,七星月錄以后,對其一體開放。”
默然片刻,埃里克認真點頭,“殿下深心!”
而其后,埃里克,以及安迪、帕特,再望向方天的目光,某種敬意,卻又更深重了一些。
“安迪閣下,埃老,還有帕特,日后,這《七星月錄》,這委托你三人替我掌管吧。”
“從埃老的競技臺上,到帕特你的傳承塔中,再到安迪閣下你主持的半山坪集議上,不必正確,凡有新意、有想法、有值得反復探討的議論,都可以邀其人敷衍成文,如我在這一期中所展示的那樣,匯集一起,以成《七星月錄》一期、二期、三期,如是往后延伸。”
“月錄以月為期,以后每一期的內容,由你們三人各自提供,然后共同討論決定。如此,也可讓修煉之余有一閑逸之事,如何?”
方天微笑著道。
“自當稟殿下吩咐。這般的話,則半山坪集議也以一月為期?”
三人頷首,然后安迪這般說道。
“半月也罷,一月也罷,兩月三月也罷,反正我是盡數委托予你了,隨你的便。”方天笑道,“若安迪閣下你不嫌煩,就是一天一期,也可以的,我絕無二話。”
三人都笑了。
“這一期的月錄,就不對外流轉了,只協會內部及有限人等持有一份即可。”
“接下來的這幾天,安迪閣下,你若修煉有暇,還請四處跑跑,把這月錄送到協會不在場的各人手中,順便也幫我問問他們,任務方面是否存在什么問題或疑難?”
“殿下盡管放心,這事我待會就去辦。”安迪道。
“嗯。”方天點頭,然后同對三人道:“如此,日后炎黃城魔法師體系及我魔法師協會的各大小事務,就盡數交給三位了,一般情況下,我就不再加以插手了。”
“若有疑難處,你們三人可共商解決。若事關重大,或實在協商不了,意見難以統一,再來找我。”
“但從殿下(老師)吩咐!”
聞得方天這番交托,三人同時站起身來,躬敬相從。
方天起身還禮。
然后,也不復座,方天就這般站著對三人微笑道:“三位或許也會微感奇怪,我為何這般著重安排魔法師事?除了法師后修在行中這一奧義,我今日可以告訴三位的還有一句話。”
說到這里,方天轉對帕特道:“帕特,你可還記得夜談之日,我曾對木羅閣下說過的那幾句話?”
“老師,您的話弟子豈敢或忘,又豈能或忘?”帕特沉靜說著,然后緩緩道:“森森直干百余尋,高入蒼穹不附林。豈是土壤栽培力?自得天地造化心。”
“這句話,我等可以之作法師之門。”方天道。
“但是踏入此門后,情形又有不同。而這不同就是,凡高木,必然附林,凡大木,必賴土壤。此中前后之不同,三位閣下于日后不妨慢慢細參之。”(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