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逆流(四上)
給張松齡上了半天眼藥沒起任何作用,反而把自己給送到了作坊里當工人體驗生活,甭提電信組長小吳心里有多郁悶了!然而他卻不能抗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對待,畢竟游擊隊大隊長紅胡子本人,也經常親自下到營地內的浴鹽作坊和子彈復裝作坊里幫工,活干得一點兒也不比年青的工人們少。
帶著幾分死也要爭一口氣的念頭,電信組長小吳跟其他技術骨干交卸了工作,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山。才在作坊干了兩天,他就累得渾身上下肌肉酸疼,整個人都如同散了架子一般。這還是工友們看在他是游擊隊的人的份上,刻意讓他少干活多休息的結果。
“不行,怎么著也不能讓一個國民黨比下去!”夜里躺在老鄉家的火炕上,電信組長小吳咬牙切齒地發狠。通過這兩天實地考察,他倒不再認為張松齡給工人們開的薪水太少了。就這種每天不過是三角的低廉工錢,還有人天天跑來跟自己打聽游擊隊的新作坊什么時候能招工。如果作坊真的像上海灘上那些新型工廠那樣,給工人們開出每天五角到一塊的報酬標準,估計前來報名干活的人得打破腦袋,山下大部分農田都得直接拋荒。
況且手工制氈的效率,也實在低得可憐。照當前的產量,扣除給工人們的報酬之后,作坊也就是勉強保本運營兒而已。當然,隨著工人熟練度的提高和原材料價格的波動,今后作坊的收益還會慢慢增加,可那也非常有限,絕對不可能像他自己原來想的那樣,讓整個游擊隊變成新的“剝削”階級,騎在工人們頭上作威作福。
作為這個年代難得一見的大學生,晉察冀軍區的后備干部重點培養對象,小吳輕易不會放棄自己的驕傲。既然在作坊管理方面輸給了張松齡一次,他就絕對不肯被眼前的艱苦勞動嚇退,再輸給張松齡這個前國民黨軍官第二次。咬著牙又堅持了六天,硬是撐到了第十天輪休的時候,才收拾了一下行李返回山上再次向紅胡子匯報工作。
這一回,他的匯報就言之有物了許多。幾個針對作坊管理和日常生產方面的建議,也比先前言之有物了許多。雖然依舊帶著幾分理想化色彩,但終歸不是亂放空炮了。紅胡子對此非常滿意,看了看小吳迅速變粗了一圈的胳膊,笑著說道:“下一階段,你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村民夜校上了。作坊的事情,有時間過去轉轉就可以。否則,老讓你這么一個大學生去搟氈子,也真是委屈了人才!!”
“不委屈,不委屈!這也是我跟勞動大眾接觸的機會!”雖然心里頭登時就是一陣輕松,電信組長小吳卻堅持要于作坊里再干一段時間,“夜校我可以在晚上下班后開,反正眼下還沒幾個人報名,暫時未必開得起來!”
“那你以后就上午去作坊里調研,下午籌備村民夜校!什么時候想從作坊里抽身了,自己做決定就行!”紅胡子想了想,笑呵呵地做出新的安排。
“至少干滿一個月吧,兩周時間真的太少了,了解不到什么深入內容!”小吳抬頭看了看紅胡子,主動給自己加量。先前說好的是兩個星期,如果干一個星期整天,剩下的一個星期只干半天,則有中途當了逃兵之嫌。他可不想落下這種話柄,日后在張松齡面前抬不起頭來!
“隨你,但是記得把槍帶上,注意自我保護!山南那一帶雖然是咱們游擊隊的地盤,畢竟不像在營地內這樣安全!”紅胡子點點頭,很是認真地吩咐。“需要領子彈的話,我給你批條子。你用的是支勃朗寧擼子吧,前幾天我剛讓小張從周黑碳那邊換了點兒口徑七點六五的子彈來,剛好你能用上!”(注1)
“嗯!子彈我那里還有一些,等需要時,我再找您領!”猜到這批子彈是大隊長專門給自己換的,小吳心里頭很是感動。然而他卻不愿接受對方的照顧,特別是不愿意欠張松齡的人情。
“嗯,隨你。反正眼下游擊隊里只有一個人用擼子,那批子彈就給你留著,什么時候用都可以取!”紅胡子揮揮手,不再這種小事上浪費時間。
緊跟著,他又跟小吳聊了一些部隊建設以及與上級領導聯絡的事情,越發覺得該早點兒把年青人放到下面去熏一熏人間煙火。而電信組長小吳也因為紅胡子專門給自己弄子彈的舉動,心里頭變得平衡了許多。說出的話來也越發顯得見識非凡。連帶著對張松齡的看法,也變正面了許多。
雙方談得非常愉快,不知不覺間,就把先前的隔閡消融在了無形當中。第二天小吳下山,精神就變得愈發抖擻,隱隱間已經有了幾分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味道。
一些先前曾經被電信組長小吳慢待過的游擊隊員們看到了,難免在背后悄悄嘀咕,“得瑟什么呀!見了面兒連招呼都不愿意打!都給下放到作坊里當工人了,還把眼睛長到腦袋頂上!”
“人家是先去作坊里頭鍛煉一下,然后另有大用!你沒見大隊長給他專門換了擼子的子彈回來么?!”有的人則持另外一種觀點,望著小吳的背影滿臉羨慕。雖然有了集市、鹽場和作坊的收益,游擊隊資金依舊非常緊張。在戰士們還用著復裝子彈的情況下,大隊長專門用造價不菲的浴鹽從周黑碳那邊換勃朗寧子彈,就有點兒太照顧小吳了,也難怪個別人心里頭不平衡。
“去!那是看在上級領導的面子上,哄孩子不哭而已!姓吳的再受寵,還能咱們張胖子比?!從去年入伍到現在,我就沒見到胖子身邊那兩支盒子炮什么時候空著過!”能用來打擊小吳的,最佳人選就是張松齡。在大伙眼里,張胖子無疑比小吳更受大隊長器重,更年青,也更有本事。
最關鍵一點,張胖子遠比小吳會做人。無論見了誰,都是一幅笑臉,都肯主動揮招呼。從來不擺什么大知識分子的架子,也不會動不動就板起臉來給大伙挑毛病。
所以大伙都認為,張胖子受器重是應該的。特別是在聽說了張家大哥曾經給游擊隊捐獻了數根金條之后,愈發覺得小胖子在游擊隊內能有今天的地位理所當然。
“人家胖子的哥哥,可是給咱們游擊隊捐了金條的!他小吳,給咱們游擊隊帶來過什么好處?!”
“緊箍咒唄!你們沒看到,隔三差五就有上級的指示,從電訊組里頭拿出來么?”私底下說閑話,難免就會跑題,并且越跑就越剎不住舌頭,有的沒的一股腦亂說。
“還有小報告,凡是風吹草動,直接一個電報就發給上頭了!”越說,大伙越離譜。連電信組的日常工作,都遭受了池魚之殃。
“對了,我還聽說這回姓吳的之所以被罰到作坊里勞動,就是因為他私下打胖子的小報告,被咱們大隊長發現了!”一個從馬賊隊伍改造過來的戰士壓低了聲音,滿臉神秘向身邊的同伴透漏。
聞者立刻炸了鍋,怒氣沖沖地替張松齡抱打不平,“啥!還有這事兒?1他可真沒良心!如果不是人家小胖子想出的賺錢的法子,他小吳,甭說有擼子子彈用了,連吃飯,估計都得自己去山里頭挖野菜!”
也是前一段時間電信組長小吳太拿架子的緣故,他在游擊隊中的口碑和威信,遠遠不及曾經舍身救過大伙性命的張胖子。聽說他曾經向上頭給張胖子打過小報告,幾乎每個游擊隊員,無論是老游擊隊骨干、由馬賊改造戰士和剛剛入伍的新戰士,都義憤填膺。這還了得?一個才到營地沒幾天的家伙,就敢給咱們張中隊長使絆子!難道欺負大伙都沒長眼睛么?任由他這么搞下去,說不定哪天,他就敢給咱們王大隊長上眼藥。到那時,大伙即便想打報不平也晚了!
越想越氣,大伙就紛紛開始數落小吳身上的缺點。什么打飯的時候總喜歡挑好菜吃了,什么見了人從來不打招呼了,什么老端著干部架子雞蛋里挑骨頭了,如是種種,不一而足。最后連每天飯后立刻漱口的習慣,也成了小吳不合群兒的表現。嫌咱們游擊隊飯菜臟,你別吃啊!吃完了立刻洗嘴巴算什么,有種把肚子里的東西全吐出來!
這股自發而起的怒潮,很快就被趙天龍感受到了。聽聞電信組長小吳曾經打過自家好兄弟的小報告,他也非常生氣。尋了個機會私下找到了張松齡,低聲問道:“怎么回事?我聽說小吳暗中給你使絆子了?!需要收拾他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就不信,沒人敢管這小白臉子!”
“沒有的事情!”張松齡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得到類似承諾了,哭笑不得地解釋,“他一個新來的,還能把我怎么樣?!再說了,咱們王隊,也不是那種耳朵軟的人!”
“也是!”趙天龍想了想,覺得張松齡的話很有道理。大隊長王紅有主見,有擔當,只要他老人家還沒糊涂,小吳即便把黑狀告到天上去,也無法拿張松齡怎么樣。盡管如此,他依舊覺得心里頭有些不舒服,皺著眉頭,低聲說道:“反正,你別故意忍著他。某些人就是喜歡捏軟柿子,你越忍讓,他越踩鼻子上臉!大不了,我跟你一起蹲緊閉!”
“行,行,我不忍著!”張松齡心里頭雖然很感動,卻真的不想小題大做,搖搖頭,笑著回應。“你見我忍過誰呀!我是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么?!”
“那山下夜校的事情怎么歸他管了,原來不是說好了由你挑頭干么?!”趙天龍卻依舊不放心,繼續皺著眉頭刨根究底。
“我有幾個腦袋啊?啥事兒都干,還不活活給累死?!”張松齡又看了他一眼,苦著臉解釋,“教新兵打槍識字,給中隊長和小隊長們上戰術課,還要抽空下山去帶著鄭小寶他們幾個建骨膠作坊。再不把夜校的任務推出去,我就不用回山上睡覺了!”
喊完了累,他又猛然想起王胡子犯病時那嚇人的臉色,頓了頓,繼續說道:“你有空來來幫我打報不平,還不如抓趕緊去疤瘌叔那邊,催他想辦法給咱們大隊長治病。只要由王隊他老人家在,任誰都翻不起風浪來!”
“我早就催過了!”提起紅胡子的身體狀態,趙天龍也是憂心忡忡,“老疤瘌說,王隊這些年日子過得太苦,體力早已透支干凈了。眼下只能慢慢用藥一點點兒往回調理,想要迅速見效,除非咱們能找到百年以上的長白山老參!”
“百年以上的老山參?!”張松齡一聽,就立刻皺起了眉頭。老張家的貨棧曾經幫人從東北那邊捎過老山參。只是二三十年的模樣,就要賣到上百塊現大洋。如果參齡是一百年以上,恐怕價格得往一千塊大洋以外數。眼下就是把游擊隊的家底全掏空了,也拿不出這么大一筆錢來!
“所謂四兩為參,八兩為寶!”趙天龍嘬了嘬嘴巴,滿臉沮喪,“一百年的老山參,怎么著也得半斤以上。擱在過去都是貢品,有錢都沒地方買去!”(注2)
“那也不能干看著王隊的身體就這樣一天不如一天!”張松齡嘆了口氣,不甘心說道。紅胡子就像一座厚重的大山,有他在,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干,自己就覺得心里頭踏實。而萬一哪天紅胡子一病不起了,上級再派一個小吳這樣的人來當隊長,自己還真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我已經給以前的江湖同行發帖子了,托他們幫忙找。找到后,我按雙倍重量的金子付帳!”趙天龍想了想,再度補充。
雖然希望很是渺茫,但憑著入云龍當年在江湖上的名頭,畢竟還有可能找到。想到這兒,張松齡心里多少舒服了些,又嘆了口氣,低聲跟趙天龍商量,“如果你手里還有積蓄的話,我想下次交易的時候,跟酒井高明問問。也許,他能從偽滿洲國那邊幫忙找一下。”
“也沒多少了!”趙天龍咧了一下嘴,苦笑著回應,“我是想,如果能有人找到百年老山參,我就偷偷溜下山,找個黑布把臉蒙住,去德王的地盤上再干一段時間老本行!不過你要找酒井換的話,我倒可以給你幾樣東西。都是些有年頭的小玩意兒,誰也說不出到底能值多少錢,但肯定不是大路貨!”
“行!大后天就有一個集,我下去擺個攤子等著酒井。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咱們這就去把東西拿過來!”此刻張松齡心里哪還顧得上什么文物不文物,只要能給紅胡子治病,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不過我不能白給你,你也得幫我一個忙!”趙天龍卻不肯立刻動身,笑著敲起了好朋友的竹杠。
“什么事情,你還用繞這么大彎子?!”張松齡愣了愣,看著趙天龍的眼睛,有些不解地追問。
趙天龍被看得非常不好意思,趕緊低聲解釋,“開玩笑,我跟你開玩笑的。其實我今天來找你,除了想幫你出氣之外,的確還有其他事情需要你幫忙拿主意!”
“那你就直說唄!咱倆之間,還用得著這樣客氣么!”張松齡不理解趙天龍何時變得如此客氣,笑著催促。
“我,我......”趙天龍四下看了看,確信沒人偷聽,才壓低了聲音,滿臉神秘地說道:“我,我想讓你幫我拿個主意!紅胡子,咱們王隊,前幾天剛剛找過我。他問,問我想不想加入共產黨!”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張松齡臉上的表情立刻嚴肅了起來,非常鄭重地追問。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跟他說需要幾天時間來考慮!但考慮了這么長時間了,也沒拿定主意,所以,所以才想過來跟你商量一下。你讀書多,眼界也寬。你說,我該怎么回答王隊?!”趙天龍紅著臉,像考試時作弊被抓到的小學生一樣忐忑不安。
“我也不知道!”張松齡搖了搖頭,低聲回應。見趙天龍眼睛里露出了失望,他又咧了一下嘴,迅速補充,“王隊也問過我同樣的話,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入黨!”
“怎么會呢,你讀了那么多書?!”趙天龍被這個答案給弄愣了,望著張松齡,滿臉難以置信。
“這跟讀書多讀書少沒什么關系!”張松齡被問得哭笑不得,跺著腳回應,“我是對共產黨了解太少,所以才不敢亂下決定。”
“我的了解,比你還少!”趙天龍點點頭,心有戚戚。“可咱們王隊說了,讓我先看看,共產黨員都是什么樣,就知道共產黨值得不值得我加入了!”
“那你覺得,共產黨員都什么樣?!”張松齡也從紅胡子嘴里聽到過相似的話,沉吟了片刻,低聲問道。
“王隊、還有犧牲的呂隊,大周他們幾個,當然都是響當當的好漢子!”趙天龍想了又想,決定跟好朋友實話實說,“如果共產黨都是他們這種人,我當然巴不得立刻加入進去。可小栓子,小栓子他居然也是共產黨員!還有老找你麻煩的那個小吳,還他娘的是共產黨的干部!”
他最瞧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同門師弟趙小栓。雖然后者一直地低聲下氣地往他身邊湊,請他原諒自己年少時犯下的錯誤。可一想到師父和其他師弟們的死,趙天龍就無法把趙小栓當兄弟看待。甚至連帶著,對趙小栓這種人都能混成共產黨員的事情,也充滿了不解。
張松齡心里對趙小栓的成見沒趙天龍那么深,卻不太看得慣電信組長小吳。雖然表面上,他從來不愿意跟小吳爭什么風頭。他留下游擊隊里,是為了打小鬼子,不是為了做官。如果想做官的話,紅胡子的軍銜,都沒有他當年高。直接想辦法去投靠自己的老上司孫連仲就是了,何必費這么大周章?
然而考慮到好朋友的前程,張松齡還是采取了謹慎的態度。“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真的幫不了你!”笑了笑,他口不對心地說道。腦海里卻一直盤旋著紅胡子的那句話,‘你看看共產黨員啥樣,就知道共產黨啥樣?!你看看共產黨員啥樣........’
“這話,不等于沒說么?我要是自己能拿主意......”趙天龍急得腦門子直冒煙,皺著眉頭抱怨!
“呯!”一聲清脆的槍響,將二人的對話瞬間打斷。距離很近,并且不是訓練用的復裝彈,復裝子彈的聲音遠比這個沉悶。張松齡和趙天龍兩個立刻抓起盒子炮,沖出了門外。同時大聲向周圍喊道,“都不要慌,先看看哪里打槍。機槍組,上寨墻,把馬克沁先架起來!”
“是!”機槍手們答應著,向寨墻跑去。其他游擊隊員們看到了主心骨,也紛紛停住了腳步,開始著手整理身上的步槍和子彈帶。趙天龍和張松齡兩個又側著耳朵聽了聽,沒聽見其他槍聲。遲疑著互相對望了一下,大聲命令,“各小隊集結,原地待命!王隊馬上就會過來。我和張隊長先去門口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 事!”
一邊說著話,他們兩個一邊大步朝營地門口走。才走出十來步,就看見鄭小寶捂著胳膊,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一看見張松齡,立刻大聲呼救,“胖隊,趕緊騎馬下山去追!吳組長,吳組長被敵人給抓走了!”
注1:這里指的是勃朗寧M1910,因為槍口套的前緣上加工了一圈滾花,所以俗稱花口擼子。因為造型美觀、性能可靠且攜帶方便,在三十年代中國的上層社會持有量非常巨大。在八路軍中主要是婦女干部和技術干部使用,少數追求時髦的男性高級干部也會當作奢侈品收藏。
注2:古制,一斤十六兩,八兩即為半斤。野人參長到了八兩重,需要上百年,非常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