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閣外頭,是一處與宮中隔絕的獨門院落。
這樣的格局倒也正常,內閣雖設在宮里,可是相對來說,內閣是較為獨立的,與宮中的氣氛格格不入,所以圍著這內閣值房的,就是一處高高的院墻,院墻將內閣值房與外宮隔開,沿著這高墻,還有一隊隊的禁衛來回巡守。
想要從外宮進內閣,就必須經過一處不顯眼的門房,這門有些低矮,甚至因為有了些年頭也多年沒有修葺,雖說這紫禁城修葺了一遍又一遍,偏偏這內閣這邊,卻總是個例外,從門口這邊,飛快跑進來一個書吏,這書吏看服色就是通政司那邊的,所謂通政司,就是掌收受、檢查內外奏章和申訴文書的機構,里頭的官吏,配有出入宮禁的腰牌,專門在司禮監、內閣和六部之間走動,交通消息。
不過書吏的行走范圍也只是這幾個點而已,至于內宮,那是連邊都別想沾的,宮中防禁森嚴,除了太監,沒有特許誰也不得入內苑。
這書吏腳步匆匆,一臉的惶恐,飛快進了內閣,隨即直入內閣值房,一邊撩著袍裙登上值房前的臺階,一邊大呼:“不好了…不好了……”
在內閣里這樣喧嘩,并不多見,書吏飛快進了值房,納頭便拜,道:“回稟諸位大學士,出大事了…”
聽到這動靜,三個俯首在案牘后的大學士紛紛抬眸。
劉健最不喜歡的就是那種一驚一乍,遇事就慌亂的人,所以臉色一下子拉了下來。
李東陽倒是氣定神閑,不過眼眸中分明掠過了一絲驚愕,這個時候,會出什么大事,這書吏平時也是個頂知趣的人,進出內閣時都是躡手躡腳,怎么今日情緒這般激動?李東陽瞇起眼睛,心里不由的想:“莫非是順天府的那位,已經不甘寂寞了?”
謝遷性子急,已是拍案而起,大喝道:“嚎喪嗎?這里是什么地方,豈容你這樣喧嘩,天還沒塌下來,就算真塌下來,那也自會有人去頂!”
書吏的額頭上已是冷汗淋漓,顧不得解釋,連忙道:“鴻臚寺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太子…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在座的三人頓時也有些慌了,當今太子和別的太子不一樣,這太子可是板上釘釘的皇位繼承人,若是太子出了事,這可真不是好玩的了。
“快說,太子殿下怎么了?”謝遷嚇得臉都白了,方才還罵這書吏不懂規矩,現在連自己也不太懂規矩起來。
“太子殿下命人去了鴻臚寺,給瓦刺國國使遞交了戰書,言明十日之后,與瓦刺國列陣對戰,瓦刺國使據說已經放出了風聲,愿意應戰,還說,還說要將太子打的滿地找牙…”
書吏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不禁偷偷看了三個大學士一眼,只見三個大學士俱都是臉色蒼白,尤其是劉健,轉瞬之間,兩鬢竟是多了幾分白發,那紅潤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許多。書吏再不敢說話,連忙住了口,跪在這堂下,大氣不敢出。
劉健這下子真的是呆住了,身軀都不禁顫抖起來,嘴唇子還在打著哆嗦,雙手撐在案牘上,勉強讓自己沒有一頭栽倒下去,好不容易回了點神,才問:“此事當真嗎?”
“鴻臚寺寺卿親自跑去通政司相告的,通政使大人已經氣昏了頭,現在已經去請太醫了,小人奉命前來稟告,請大人們定奪!”
“瘋了!”謝遷氣的臉色發青,惡狠狠的道:“真的是瘋了,太子這是胡鬧,社稷之重,在他眼里就這么不值錢?萬邦來朝,不知會有多少人看笑話,若是讓那瓦刺人勝了,你我身為太子太傅、少傅,皆是國朝罪人,這是誰出的主意,一定要嚴懲不貸!”
劉健搖了搖頭,苦澀笑道:“太子殿下素來耿直,此事怪不得他,要怪,就怪我等,名為少師,卻從未管教,教不嚴師之過也,哎…賓之,你怎么看?”
李東陽眼眸一闔,心中生出滔天大怒,可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憤怒過后,卻只剩下了心中無力的感慨,心里想:“柳乘風要出順天府了,此人要反擊了嗎?”他權衡片刻,又想到了李東棟,短暫的猶豫之后才道:“劉公,我等在這兒說一千道一萬道又有何用?為今之計,只有立即覲見,請陛下圣裁!”
“對,沒有錯,來人,立即去通稟,賓之、于喬,你們隨老夫一道去!”
劉健做了決斷,飛快叫人入內宮稟告,內宮里頭也慌了,誰也不成想到,太子突然唱出了這么一出,先斬后奏,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這件事的影響實在不小,可謂震動朝野,朱佑樘聽了稟告,差點兒沒有一頭栽倒在地,張皇后也慌了,自家的兒子鬧出這種事可不是好玩的,可是做娘的總是疼兒子,朱佑樘還沒有罵,張皇后就開始為朱厚照開脫了,只是說朱厚照不懂事云云,朱佑樘氣的臉色鐵青,卻又不知該說什么,只得嘆口氣,想著正心殿那邊還有人等著與自己商議,拂袖而去。
到了正心殿,朱佑樘和劉健等人都可以看到對方臉上的憂色。
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太子發了戰書,在天下人眼里,這就等于是太子代表了朝廷對瓦刺人宣戰,若是這個時候,朝廷反悔,或者收回戰書,只會讓別人以為大明不敢接戰,徒增天下人的笑柄。
所以既然已經宣戰,那么最大的問題就是無論如何也非要取勝不可,若是失敗,這萬國的使節可都在京師里看著呢,在他們眼里,大明挑釁在先,結果卻是鎩羽而歸,這簡直就是天下的笑話。大明對藩國一向采取的恩威并重的手段,恩德在前,威嚴在后,可是誰都知道,若是天朝上邦失去了威嚴,后果將是何等的嚴重,甚至可能直接導致整個大明的藩國體系土崩瓦解。
朱佑樘坐上了御椅,良久的沉默之后,才問:“太子的戰書中,可曾言明用哪只軍馬和瓦刺人對陣?”
劉健此時已經看過了鴻臚寺寺卿的奏書了,不由苦笑道:“學生軍。”
“學生軍…”朱佑樘的臉色變得更差了,學生軍成軍還不過兩個月呢,兩個月前,他們還是一群只讀圣賢書的書生,靠著他們去和瓦刺的武士對陣,這和開玩笑有什么分別?
“胡鬧…”
朱佑樘搖搖頭,只是嘆氣,這事兒若是別人做出來的倒也罷了,可是做出這件事的卻是自己的獨子,是當朝太子,他就是有火,此刻也沒處發泄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諸位以為,該當如何?”
朱佑樘目光逡巡了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人一眼,語氣顯出了幾分無奈。
“陛下,為今之計,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學生軍非勝不可。”劉健正色道:“否則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朝廷的笑話,且不說那些藩國使節,依微臣之見,我大明之中也有許多不法的宵小之徒…”
朱佑樘搖搖手:“你不必再說了,你的意思,朕知道,朕現在問的是,學生軍能勝嗎?”
這一下子所有人傻了眼。
能不能勝只有天知道,且不說他們不同軍務,就算是精通,卻也不相信一群操練了兩個多月的書生可以和瓦刺人的精銳對陣,要知道,瓦刺人每次遣使入鏡,都會帶上一千護衛,為了彰顯瓦刺人的武力,瓦刺汗通常會調撥帳前衛的武士隨行,帳前衛乃是瓦刺三大精銳之一,非同小可,都是瓦刺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這可不是好玩的。
朱佑樘見三人都不做聲,心里就明白連這三個左膀右臂此時也拿不出主意了,不由苦笑道:“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李學士,你來說!”
李東陽淡淡的道:“陛下,微臣不能說。”
“哦?你為何不敢?”
李東陽苦笑道:“微臣要避嫌。”
朱佑樘深看了李東陽一眼,淡淡的道:“朕知道有個叫李東棟的是你的族弟,你說的避嫌,可是…”
隨即,朱佑樘明白了。
事到如今,朱佑樘其實只有一個選擇,這個選擇很簡單,學生軍是誰創建的?明里是太子,其實卻是柳乘風,學生軍的操練、武備、給養,幾乎都是柳乘風一手籌辦。那么眼下要想死馬當活馬醫,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即放出柳乘風,命他來收拾這殘局。雖說勝利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可是能主持這局面的,也只有柳乘風而已。
李東陽知道,所以他不敢說,因為他的族弟在柳乘風身邊,他說了,就是聚賢不避親,就是偏袒柳乘風。所以他在等,等朱佑樘自己拿主意。
朱佑樘明白了,心里不由想,眼下也只能如此,除了柳乘風,還有誰可以增加這微乎其微的可能?柳乘風非出獄參贊學生軍軍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