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樓中無人看守大佛青蓮燈,徐鳳年也顧不得這些,在樓梯口一尊小龕前找到幾個火褶子,點燃以后,人如一尾游魚,沿著走廊倒退飄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盞盞長命燈接連點亮,底樓再次白亮如晝,徐鳳年急匆匆登樓,燃起第二個火褶子,退行只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無意,徐鳳年心神清澈如蓮池,一圈下來,再登三樓四樓。(全文字更新速度快百度搜莽荒紀即可找到本站。)魔頭洛陽身為罪魁禍首,毫無愧疚心思,始終冷眼旁觀,她不再是那詞牌名為山漸青的黃寶妝后,不遮掩赤紫雙眸,邪意流溢。徐鳳年點燃三千八十九盞長命燈,駐足抬頭凝望坐佛,人視萬物如螻蟻,佛視眾生平等,燒香拜佛祈愿,臨時抱佛腳,真能愿有所得?菩薩們會不會不厭其煩?
徐鳳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樓,接下來一幕讓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頭在樓下佛腳前,一握拳頭,接近四千盞長命燈的燈火被氣機牽扯,瞬間離開青色燈座,飛掠向坐佛,離石佛身軀幾尺以外懸停,佛身本就涂抹金粉,燈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輝,如大佛真身臨世,好一個佛光普照!
洛陽屈指一彈,四千余燈火沖向九層樓頂,在佛頭附近炸開,流星萬點。徐鳳年心中氣惱,也只得躍過圍欄凌空掠過,不斷拂袖招搖,能取回幾點火星是幾點,大袖卷蕩,一些火星被丟回青燈燈座,一盞盞長命燈復燃,不過終歸力有不逮,才點亮青燈七八百,落地后,又去小龕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頭,后者轉身負手,望向門外,徐鳳年這才放心去點燈,青燈復燃如舊,徐鳳年如釋重負,緩緩下樓,站在洛陽身側,她也不廢話,開門見山說道:“種家擅長盜陵,春秋戰亂時在南唐錢王墓得到一枚竹簡,記載了一件幾百年的機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內,陸歸精通堪輿地理,于是兩家聯手來開墓盜寶,我對秦帝遺物沒有興趣,只不過不喜種凉這個人,他要做什么,我就偏偏讓他做不成。”
徐鳳年皺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殺了種凉不就成了?種凉再厲害,比得過鄧太阿和洪敬巖?”
洛陽語調冰冷,“有這么簡單?”
徐鳳年無言以對,你這個天底下單槍匹馬殺人最多的大魔頭,當年輾轉北莽八州,見人就殺,一鼓作氣殺了幾千人,殺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薩阻攔,才算止步,都稱得上尸山血海,怎么這會兒還客氣自謙上了?不過徐鳳年沒把這份心思說出口,對上目盲琴師薛宋官就足夠搏命,跟洛陽過不去,實在是十條命都不夠她殺的。徐鳳年也不敢把她當女人看待,以至于初見棋劍樂府山漸青,以他卓絕記憶力,清晰記住她的容顏身段,敦煌城再見她時,只覺得臉孔模糊起來,不簡單是由于洛陽氣勢彪炳,使得雌雄莫辯,而是一種感覺不怎么好的水到渠成,刨根問底,可能就是徐鳳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憚一個女子。
洛陽平淡說道:“我在這里等了你兩天。”
徐鳳年一臉疑惑。洛陽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處?”
徐鳳年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刻薄反諷,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鋤頭去刨墳挖寶了。”
洛陽走向一棟懸匾“如來如去”的高聳藏經閣,徐鳳年問道:“為何不見雷鳴寺僧侶?”
洛陽輕描淡寫說道:“你進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們誦經木魚功課呱噪,都打殺干凈了。”
徐鳳年出樓外收斂的氣機傾瀉而出,大黃庭的海市蜃樓氣象巍峨,長衫袖口扶搖,只可惜應了那句俗語,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陽壓制下,憋得徐鳳年不僅收回氣機,還有一口鮮血涌到喉嚨。這時候,徐鳳年看到大雄寶殿那邊有僧人魚貫而出,黃色袈裟的披掛方式與中原略有不同,神色安詳,遙遙看到自己和洛陽,也僅是當做尋常富貴人家的香客,一些修為稍淺的和尚不過是多看了幾眼白衣洛陽,并未上心。徐鳳年這才知道女魔頭開了個玩笑,拿他當猴子耍,哭笑不得,咽下那口鮮血,洛陽的言語雪上加霜,“你這種心智根骨,怎么進入的金剛境界?我看不過是靠著北涼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結下的機緣,小家子氣,半點格局都無,白費了鄧太阿的饋贈。”
徐鳳年也不反駁,心中拿好男不跟女斗這種站不住腳的理由安慰自己,順帶腹誹幾句。洛陽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拿李淳罡跟我作對比,以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實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剛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陸地神仙境界,也一樣不例外。”
徐鳳年毫無誠意低聲說道:“對對對,你武功蓋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薩抱頭鼠竄,后天就能讓王仙芝打成縮頭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視天劫如無物,證道飛升跟玩兒似的。”
然后徐鳳年就飛入藏經閣,是被洛陽打入,一掌拍在后心,海市蜃樓潰散七八分。一則徐鳳年不敢躲,二來也想揣度洛陽的實力。苦頭之大,只有坐在閣內石板地面上的徐鳳年自己清楚,抹掉滲出嘴角的猩紅鮮血,苦中作樂地養劍一柄。喜怒無常的洛陽進閣后,看也不看徐鳳年一眼,徑直登樓,名義上是藏經閣,實則是一座六層碑塔,木質階梯旋轉遞升,洛陽來到頂樓,舉目眺望歡喜泉,塔頂墻壁上篆刻有許多文人騷客的賞景詩文,因為后來者不講規矩,刻字重重疊疊,面目全非,徐鳳年百無聊賴四下瀏覽,也沒瞧見幾首神韻俱佳的詩詞,都是無病呻吟之流,不過一些小曲殘句還算趣味上乘,如春風綠江南,古樹上鶯聲嫩,等等,都一一記在腦中,想著以后見著那位被譽為雄絕文壇的二姐,剽竊了去獻寶。
無意間見到半句依稀可見的詩詞,徐鳳年拿手掌抹去。
徐鳳年站在窗口,略微放開氣機,視線逐漸清明,開始去記憶歡喜泉府邸格式地形,隨著遺民北移,帶來一股南風北進的風潮,庭院建筑沾染春秋風格無疑是最為直 觀的現象,北莽不光是南朝,北邊的高門大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橋流水庭院深深,而且極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趨勢,深諳南派建筑精華,是一等一的大手筆,沒有非驢非馬的滑稽觀感。徐鳳年身在鐘鳴鼎食王侯家,耳濡目染,對于這類事物的了解自然不會僅限于一知半解,清涼山的北涼王府樓廊曲折,以前鬧出過許多笑話,歷經千辛萬苦大半夜潛入王府的刺客,好幾批竟然戰戰兢兢逛蕩了一整晚,都沒能找到徐驍或者徐鳳年的別院,落網后那叫一個死不瞑目,這些笑話,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樂道,徐鳳年兩次游歷以后,就不怎么笑得起來。還記得一次被溫華拖拽,去偷窺一位被這位木劍游俠一見鐘情的士族女子,溫華踮起腳尖站在高墻外,聽著墻內佳人秋千上笑,后來只好讓徐鳳年彎腰,他站在好兄弟的肩膀上,才算見著了心儀女子,被護院家丁察覺后,拎棍棒追著一頓好打,徐鳳年腰酸背痛,關鍵是每一次溫華信誓旦旦的非誰不娶都靠不住,再見貌美女子,就要見異思遷,一起游歷,也不知一見鐘情了多少回,徐鳳年氣不過,事后就挖苦他就算偷入了宅子,也做不來采花賊。
洛陽一語道破天機,問道:“你要去歡喜泉北邊殺誰?殺赫連威武?就憑你能成事?還是有北涼內應?”
徐鳳年搖頭道:“就去看看。”
洛陽譏諷道:“不小心被排名僅在我之后的魔頭種凉盯梢上,你就算活得下來,也要脫幾層皮。”
徐鳳年裝傻憨笑道:“不打算惹事,身上銀錢不多了,只是去順手牽羊幾樣值錢的物件而已。”
洛陽平靜道:“我跟你一同去。”
徐鳳年立即拒絕,“千萬別,我是去當賊,不是當殺人滅口的魔頭。”
洛陽轉頭,笑了笑,“我不會暴露你的行蹤,只是好奇你一個北涼世子想做什么勾當,其實你心知肚明,我在武侯城沒有濫殺無辜,多半也不會去歡喜泉大開殺戒,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當我是傻子,那也得等你到了天象境界,有資格與我拼命才行。不過以你悟性,想要達到天地共鳴,我看懸。”
徐鳳年被揭穿,也就不遮掩,正大光明眺望歡喜泉綿延府邸的布置。洛陽突然說道:“你我互問一件事,各自作答,如何?”
徐鳳年想了想,問道:“我先問?”
洛陽直截了當說道:“不行。你已問過,我也回答。該我問了。”
徐鳳年憋屈得不行,洛陽又不是那個性子婉約的黃寶妝,何曾與人為善過,更別提善解人意了,對于徐鳳年的郁悶也不理睬,直接問道:“你來北莽,最終想要做什么?”
徐鳳年沉默不語。
洛陽安靜等待。
徐鳳年揉了揉臉頰,孤身赴北后第一次吐露心聲,輕輕說道:“見一個極為重要的人,二十年過去了,連我爹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值得信賴,要想確認這一點,除了徐驍和我這個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沒有誰有資格去證實答案。要想見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讓他以為斤兩足夠的事情,否則光是一個世子身份,根本不管用。再多的內幕,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說。反正我知道,他若是真反了北莽再反北涼,我這趟北行,就注定要死在北莽。”
洛陽點了點頭,比較滿意徐鳳年的實誠,說道:“該你問了。”
徐鳳年小心翼翼問道:“黃寶妝真的死了?”
洛陽直接不予作答,跳過以后,面無表情問了第二個問題:“你要是一場豪賭功成,將來就能坐穩北涼王的位置?”
徐鳳年沒好氣說道:“還是不能。”
洛陽冷笑道:“好可憐的世子殿下。”
徐鳳年也不計較,問道:“你去寶瓶州做什么?”
洛陽扯了扯嘴角,回答道:“北冥有魚。拓跋菩薩等了一樣兵器,已經整整三十年,我要壞了他的好事。最不濟也要戰上一場。”
先是跟鄧太阿比劍,然后是阻撓種家尋寶,接下來還要去找北莽軍神的麻煩,你這個娘們就不會消停一點?!徐鳳年被驚駭得無以復加,不過很快恢復平靜,洛陽如果可以拿常理揣測,也就不會是魔道第一人了。
洛陽問了一個棘手并且晦氣的問題,“你要是死在北莽,可需要我幫你收尸送還北涼?”
徐鳳年嘆氣道:“那先行謝過。”
洛陽驟然嫣然,“其實在極北冰原,我若死在拓跋菩薩手上,你也逃不掉,到時候誰后死誰收尸。”
徐鳳年苦笑道:“你就不能別跟拓跋菩薩拼命?你還年輕,等到了陸地神仙境界再去廝殺,不就穩妥了?”
洛陽眼神生疏迷離,望向遠方,“十拿九穩的事情,乏味。”
徐鳳年輕聲道:“也就是我打不過你,否則就要說你真的很矯情。”
玩了一個文字游戲的徐鳳年很快就被打陷入墻,落地后拍了拍灰塵,緩緩吐納,平穩氣機,敢怒不敢言。
徐鳳年突然泛起一個古怪笑臉,小聲問道:“聽說你一路殺到了北莽皇宮外,慕容女帝站在城頭上,你站在城墻下,是啥感覺?”
洛陽彷佛從未深思過這種事情,在徐鳳年以為她又要揭過不提,不料她緩慢吐出三字,“老女人。”
徐鳳年呆滯片刻,捧腹大笑。
原來這尊女魔頭刻薄起來,比起武功還要可怕啊。
北莽女帝聽到以后會不會氣得半死?
下樓時,徐鳳年還在偷偷樂呵,洛陽問道:“你剛在在墻壁上抹去了什么字?”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只是很晦氣的東西,眼不見為凈。”
洛陽沒什么好脾氣和耐心,“說!”
徐鳳年笑道:“雁已還,人未南歸。”
洛陽留給他一個背影,輕輕說道:“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