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快步行往大雪坪,越是靠近,風雷越是激蕩,如萬馬奔騰,震得耳膜一陣刺疼,青鳥一手持剎那,一手撐傘,臉色如常。
羊皮裘老頭兒估計覺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走得相當懶散閑適,任由大雨砸在身上,以老劍神一身雄渾內力,要讓風雨不近身并不難,只不過對李淳罡來說,這種花里胡哨的高人風范,不裝也罷。
一把傘遮擋不住風雨,徐鳳年錦袍子下擺早已濕透,靴子里都快可以養幾條小魚了,抬手伸到雨幕中,把傘往青鳥那邊推了推,但沒走幾步,青鳥就悄悄移了回來,大半個身子都露在暴雨中,徐鳳年氣笑得干脆拿過傘,摟過青鳥纖細肩頭,一起撐傘。
軒轅青鋒這一路失魂落魄,搖搖墜墜,她的武學修養本就稀拉平常,黃豆大雨顆顆拍在她那張冷艷臉頰上,煞是可憐。
徐鳳年回頭看了一眼,談不上憐憫,真說起來,他與這娘們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過當年游歷撞到刀口上,接下了個小梁子,加上軒轅世家樹大招風,世子殿下與人過不去,自然不會與一般人家斤斤計較,一來二去就挑中了軒轅青鋒和徽山。再者溫華每次提起這世家豪門女,總是咬牙切齒,作為患難里結下的兄弟,徐鳳年于情于理都要出口氣。
跟溫華一同闖蕩江湖的歲月,說到底就是一篇兩窮光蛋苦中作樂的血淚史,記得徐鳳年下野棋掙飯錢時,溫華都會假充棋手贏些銅錢,才好勾搭觀戰者入局入甕,徐鳳年與人爭執斗毆,他都會一邊說著君子動口不動手啊,看似勸架,嘴上使勁嚷著別打別打,卻往死里踹那些賭棋輸了卻不肯掏腰包的王八蛋,往往是一場架打下來,別人莫名其妙就挨了無數記猴子摘桃或者黑虎掏心,全身上下都是溫華的腳印,等到終于回過神,已經躺在地上沒力氣還手。
而溫華也是打心眼佩服徐鳳年那些天馬行空的花花腸子,記得一次在柳州的元宵燈會,兩家伙看到前頭一位小娘那蠻腰可真是細啊,細得讓人擔心會一扭腰就給折斷了,徐鳳年跟溫華打賭可以摟了那姑涼的小腰卻不被打,溫華哪里肯信,結果徐鳳年果然堂而皇之去搭上那姑娘小蠻腰,還親昵地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接下來溫華眼珠子差點給掉到地上,那姑涼先是朝徐鳳年怒目,聽到話后竟然瞬間眼神溫柔似水,只是對溫華狠狠瞪了一眼,也不掙脫,徐鳳年隨即松開那誘人小腰,與小娘子有說有笑,那只手卻在她小翹臀上做了個揉捏手勢給溫華看,至今溫華還不知道徐鳳年是怎么做到的,其實很簡單,徐鳳年跟那小娘子說身后溫華是個意圖不軌的蟊賊,他這是在護花。可憐溫華當年看哪個女人不是眼神綠油油的,別說是小有色心的蟊賊,就是辣手摧花的大淫賊,姑娘都深信不疑。
徐鳳年摟緊青鳥濕潤肩頭,輕聲笑道:“你那幾聲溫公子,溫華真會記你的好很多年。”
青鳥疑惑地嗯了一聲。
徐鳳年轉頭凝視著她那張僅算秀氣卻總看不厭的臉龐,微笑道:“沒事,腦子里一不小心想岔了。”
軒轅敬意走在最前,肚里的小算盤正在噼里啪啦,十分響亮。大哥膽敢在害死宗師境的軒轅敬宣后,還敢來牯牛降大雪坪,哪怕是負荊請罪都討不到好處,老祖宗的心性難料,但喜好睚眥必報和極為衡利量益這兩點,毋庸置疑,大哥軒轅敬城顯然已經讀書把自己給讀廢了,安分守己做那無用學問也就罷了,可不知用什么陰謀手法殺掉寄予厚望的三弟,老祖宗豈會輕饒?那胳膊肘往外拐得厲害的侄女,行事反常,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女子在徽山,哪有半點出人頭地的機會!
大客卿黃放佛神情平靜,反倒是洪驃似有戚戚然。這些個旁枝末節,軒轅敬意不去理會。踏上大雪坪,軒轅敬意立即瞅見老祖宗的雄魁身影,氣機潮水般洶涌外泄,如同撐了一柄大傘,雨點始終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再看大哥軒轅敬城,落湯雞一般站在場中,捂嘴咳嗽。
“你輩儒生,恪守北方張圣人所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我問你,軒轅敬城,你修什么身,齊什么家?活了一輩子,連媳婦女兒都保護不了,別人轉世投胎求逍遙,哈哈,你這個胎不投也罷!”
山巔風聲呼嘯,軒轅老祖宗中氣十足的猖狂大笑聲卻更加刺耳。按照常理,軒轅敬城遠尚未五十歲,說活了半輩子才恰當,軒轅大磐卻是說活了一輩子,可見看透了軒轅敬城以性命代價搏取境界的手法,再者老祖宗也不打算讓這個書生匠氣的后輩繼續活下去,徽山有一個陸地神仙便足矣,何謂獨享陸地清福?如果有兩個,成何體統?又何來獨享一說?若是軒轅敬城當年愿意按照他的意愿去習武,軒轅大磐不介意在飛升之后讓他接管徽山,可軒轅敬城能夠在他有生之年去爭陸地神仙的話,軒轅大磐定要將其扼殺!
老子能夠飛升那是最好,若是辛苦百年求長生無果,死后哪管家族興衰,兒孫自有兒孫福,是榮是辱,我軒轅大磐才不管這鳥事!
軒轅敬意聽聞此言,總算吃了顆定心丸。事態發展,終歸沒有偏差,老祖宗這次是再不會容忍大哥胡作非為了。他好奇的是大哥如何才能殺得已入指玄的軒轅敬宣,軒轅敬城自認坐擁主事徽山的天時地利人和,尚且都做不到。
軒轅敬城無意間看到父親軒轅國器的表情,吃了一驚,為何父親如此凝重?
緊接著軒轅敬城說了一句讓軒轅敬城呆滯的言語:“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軒轅敬城今天只是替天行道,掃一掃徽山五百年積淀下來的塵埃,至于能掃幾分,看天意而已。半盞茶功夫,以天象境與老祖宗過招兩百一十六,老祖宗可曾有半點贏面?又何必用言語壯膽?”
已是在徽山積威一甲子的軒轅大磐十分平靜,針鋒相對說道:“你不惜性命的全力而為,又可曾傷得了我?”
中年儒生裝扮的軒轅敬城淡然笑道:“老祖宗在武道上走了將近百年,于徽山而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軒轅敬城二十年博觀而約取,便輕松勝出,老祖宗會死得不甘心。”
軒轅敬意只覺得這位大哥失心瘋了。
但很快軒轅敬意便一股滔天涼意充斥骨髓,與老祖宗過招兩百多?
軒轅敬城突然轉頭道:“三弟敬宣曲道以媚時,二弟敬意你則是詭行以繳名,皆非正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軒轅大磐面容猙獰道:“倒要看看你還有什么把戲可以耍!”
軒轅敬城平淡道:“敬城二十年博觀而約取,求今天厚積而薄發,定然不會讓老祖宗失望。既然人都到齊,敬城便先行一步了。老祖宗如果還要藏著掖著,把境界壓在中天象上,小心就再沒有大天象的機會了!”
軒轅大磐冷笑道:“哦?你鬧出這般大動靜,連那破鞋女子都沒來觀戰,便等不及要去黃泉路了?難道說你已經撐不到那個時候?你這法子玄妙是玄妙,可比我要旁門左道太多…”
不等軒轅老祖說完,軒轅敬城便很不客氣得不再去聽,而是轉頭遙遙望向女兒,這位書生一臉豁達笑意。
修身在正其心。
莫道書生無膽氣,敢叫天地沉入海。
成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軒轅青鋒腦海中走馬觀燈,那些詩詞文章一一浮現。
“我入陸地神仙了。”
軒轅敬城閉上眼睛,只見他七竅流血,卻神情自若地雙手攤開,似乎想要包容那整座天地。
以他為圓心,大雪坪積水層層向外炸起。
那一瞬間,有九道雷電由天庭而來。
一直沉默的李淳罡嘆氣道:“這小子哪里是儒生,分明已是儒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