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段內容是之前的《珠簾篇》章節——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座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為胭脂郡的婆姨,尤為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艷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只不過胭脂郡也有眾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其中在一座小縣城上,卻住著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而死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著那座不大卻拾掇得干干凈凈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后經常坐在屋檐下,看著那只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著一只只玲瓏可愛的小雞崽,滿院子瞎逛蕩,這里啄啄那里點點,久而久之,她雖然有些乏味了,只不過她反而覺得這樣的無趣日子,才是真的過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輕女子和風吹即倒的老嫗,住得一遠一近,前者偶爾會幫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來一些小鎮上注定有錢也買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釵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門,裴南葦也都一一收下,世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哪有不愿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滿臉滄桑的老嫗倒是不送東西,只是隔三岔五來家里串門做客,有一句沒一句閑聊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小鎮哪家綢緞鋪有蜀緞賣了,不過老婦人很快就說八成是騙人的,坑那些傻丫頭的私房錢呢。說小鎮最南邊鐵匠鋪子劉幺兒的丑八怪媳婦,竟然勾搭上破鑼巷某個姓張的年輕后生了,真難說到底是誰占了便宜。老嫗還說她宅子那邊掉了只風箏在屋頂,那些孩子也真是調皮 搗蛋,上房拿風箏也就罷了,還有個小兔崽子站在屋頂朝院子里撒尿的,結果給她去孩子家門口好一頓罵。
裴南葦每次都耐心聽著,只不過她大多都記不住,聽過就忘了。
終于有一天,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安詳,是那個叫余地龍的孩子,他一人騎馬不約而至,腰佩戰刀,翻山下馬的姿勢,干凈利索,屁大的孩子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她在門口笑瞇瞇看著,覺得有些好笑。
當余地龍喊出師娘那個稱呼,裴南葦笑得更開心了,沒著急領著孩子跨入小院門檻,問道:“小蟲子,你喊過多少人師娘啊?”
其實這個孩子以前幾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換了新鮮的叫法,倒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自從那個扶墻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清涼山之后,余地龍就對禍從口出這個說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過面對裴南葦,這孩子實在長不起記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過師娘你,是大師娘!”
裴南葦瞪了一眼,佯怒道:“不會只說半句?”
余地龍一臉驚訝,“啊?就三?!”
裴南葦在這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孩子腦袋上狠狠一敲,氣笑道:“都是跟你師父學的!”
臉龐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龍嘿嘿笑著,腳步歡快得跟師娘她一起走入院子。
余地龍喜歡把這里當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會跟師娘商量,以后等他攢夠錢,一定要再蓋一棟屋子。
屋檐下一直擺放有兩條小板凳,她倒是有過買張小竹椅的念頭,后來想想還是作罷,她有另外的打算。
兩人坐下后,裴南葦打趣道:“小蟲子,你師父那個大徒弟叫什么來著?師娘給忘了。”
原本懶洋洋的余地龍立即挺直腰桿,有些心虛,小聲道:“她啊,叫王生,呂云長那家伙說,那是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還好。”
裴南葦促狹追問道:“那么如果王生喜歡上你師父,就是不喜歡你,咋辦?”
余地龍張大嘴巴,一臉茫然。
她刨根問底,“嗯?”
余地龍撓撓頭,低頭盯著鞋尖,輕聲道:“我也打不過師父。”
裴南葦捧腹大笑。
余地龍很快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師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歡師父的話,我就跟師父打一架,不過我可不是為了把王生搶過來!”
這下子裴南葦真有些納悶了,“怎么說?”
孩子滿臉認真神色,伸出一只拳頭,“我只是想讓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歡咱們師父,可是小蟲子也有可能打得過師父。”
裴南葦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院門口,柔聲道:“小蟲子啊,說你笨,笨得可以,說你聰明,也沒錯。”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雙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葦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會在某一天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喜歡你,雖然不如兩個人相互喜歡,但比起你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要幸運很多。”
余地龍皺著臉,可憐兮兮道:“師娘,怎么聽上去好慘啊。”
裴南葦笑問道:“你覺得師娘是開心還是傷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對了,師娘就教你怎么追求王生。”
余地龍小心翼翼道:“傻樂呵?”
裴南葦嘴角抽搐。
余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腦袋,“師娘師娘!這是師父無意間說漏嘴的!”
裴南葦和顏悅色道:“你答對了。”
余地龍滿臉驚喜。
裴南葦呵呵一笑,“不過小蟲子啊,你還是老老實實一輩子打光棍吧。”
余地龍竟然沒有傷心,只是歪著腦袋,兩根手指捏著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么。
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體,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還是等我活著從葫蘆口回來再說!”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余地龍掏出一只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娘,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后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著。師娘!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為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余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娘!這個不能說,泄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著。”
余地龍站起身,“師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著回來了,師娘就告訴她?”
余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娘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余地龍頓時懵了,越想越糊涂。
裴南葦起身后,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漿糊腦袋,以后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余地龍悻悻然,大步走下臺階,轉頭擺手道:“師娘,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余地龍走出大門后,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么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臺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她大聲笑罵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娘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首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于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為離陽王妃之后,囚禁于高墻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詞匯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征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墻,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里,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系。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薄的家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為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薄“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绔這個行當里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后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于楊公壽勝任縣令后,碧山縣的主薄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么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薄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薄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里,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 些婦人眼巴巴瞧著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她心里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么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嘴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于你徒弟余地龍都能掙到這么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里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余光瞥見院子里那只老母雞,好像帶著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后,眼神呆滯,神情恍惚。
他望著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他握著一只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郁家嫡長孫郁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郁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愿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為“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系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聯袂名動士林,被稱為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瑯滿目”并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為朱纓,假托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纓憑借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群,數次書院山主黃裳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臺,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是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著,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為不熟徐北枳陳錫亮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為“雛鳳”,已經與郁鸞刀的“大鸞”并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發現自己嘴唇干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為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并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后的轱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干餅,輕輕喂給一只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
他再難釋懷。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長孫,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獨居婦人,于理不合,于禮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轉過身,皺眉看著他,問道:“你誰啊?”
朱纓瞬間心如死灰。
一年來,雖然從不曾說過話,可畢竟或近或遠相見次數,十五次還是十六次了?
朱纓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他想要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想要說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祿,我朱纓身為碧山縣衙同僚,只是來此為夫人送來銀錢。
滿頭霧水的裴南葦不客氣地伸手指著這位呆頭雞,“有毛病?趕緊滾!”
她跑去墻角抄起一根掃帚,怒目相向,氣勢洶洶。
年輕讀書人,黯然轉身。
裴南葦自然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心路歷程,會只因為她在轱轆街上的那個舉動,便會情不知所起。
不過以裴南葦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恐怕還會重復她之前的無心之語:有毛病啊。
至于很多年后,分明是在北涼官場崛起的朱英,為何最終卻在涼黨如日中天的時候,毅然決然叛出涼黨,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譽為“鐵骨錚錚”的名士風骨,硬是多次壓下涼黨后起之秀的官場進階,無人知曉“鐵侍郎”朱英為何如此行事,為何明知自己這般忤逆大勢將會止步于侍郎職位。最終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棄了家族聯手數個黨派才換來的機會,放棄了轉入禮部擔任尚書,辭官卻沒有還鄉,而是去往可謂遍地政敵的北涼道,在幽州開宗立派,成為一代理學宗師,聲望不輸給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當中,除了家族聯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納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輕貌美,正值二八韶華,朱英早 已是白發蒼蒼,此舉也讓朱英頗受中原詬病,被有人作詩“一枝梨花壓海棠”大肆譏諷,朱英不以為意,老死在北涼道,朝廷謚號文貞。
直到朱英辭官病死于北涼之后,朝堂上諸黨共同抗衡涼黨的格局,仍是沒有扭轉。
曾經在碧山縣壓過朱大家一頭的那位縣令楊公壽,倒是借著涼黨身份官祿亨通,最后當上了兩淮道經略使,與朱英關系一直不錯。
在趕去北涼幽州祭奠好友的時候,楊公壽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輕婦人,與他們兩人早年在碧山縣鎮上見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靈堂僅是流露出些許哀色的經略使大人,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淚水。
此時此刻,用掃帚趕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嫗很快就登門拜訪,又開始絮絮叨叨,只不過相比之前的家長里短瑣瑣碎碎,老嫗多說了些道聽途說來的關外戰事,說北莽蠻子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涼州拒北城那邊,從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萬蠻子,一旦到了夏天,別說展開攻城,光是堆積如山的尸體就難以處理,更難熬了。裴南葦聽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突然看到那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們腳邊的泥土臺階上,老嫗驟然間眼神凌厲起來,年輕女子心虛地低下頭。
裴南葦一直被某人說成笨蛋,可能夠當上藩王王妃的豪閥女子,當然不會是真笨,只不過太多事情,懶得去計較而已。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了,裴南葦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氣女子的后背,開口笑問道:“有心事?跟我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哦。”
秀氣女子的腦袋低得更下了。
老嫗趕忙出聲阻攔道:“裴娘子,小楊哪能有什么心事,她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家…”
裴南葦微笑道:“行啦,她還小戶人家啊,根腳屬于那座清涼山的女子呢,指不定連那家伙都聽說過姓名的,要不然沒辦法跟婆婆你坐在這里。今天咱們就當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沒有什么拂水房啊養鷹房,也沒有什么藩王啊清涼山啊,如何?只說些女子間的悄悄話,無傷大雅,反正咱們三個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小楊…就先當你姓楊好了,說吧,喜歡上了,裴姐姐和趙婆婆一起給你謀劃謀劃。”
年輕女死士抬起頭,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婦人,后者嘆了口氣,點頭道:“只此一回,不許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歡…”
說到這里她便說不下去了。
老婦人板著臉冷哼道:“縣令大人楊公壽,繡花枕頭一個,還自稱什么詩劍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兩銀子雇人在王爺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丟人現眼!你是瞎了眼,才會看得上這種世家子弟!”
年輕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卻不敢反駁。
裴南葦卻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幫小姑娘打氣鼓勵道:“這是書上說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楊,別給趙婆婆嚇到了,雖說你們都姓楊,要是在北涼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類似江南道這種書香門第比較多的地兒,就有些麻煩了,為什么呢,因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后始絕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說大秦之后,同姓之間不通婚,就成了一條歷代朝廷不管、但是讀書人最愛管的不成文規矩,不過春秋八國沒了后,連十大豪閥都沒啦,也就不太講究這些。不過那個姓楊的縣令,估計在中原那邊大小也算個世族,否則也沒資格來咱們北涼,更沒辦法這么快就當上一縣父母官,所以小楊你啊,若是家里長輩不介意的話,最好臨時更改 個姓氏…”
從姓氏婚姻一路說到中原世族的門風,再說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爭寵,最后說到高墻內的各房爭斗,說到母憑子貴以及對老百姓來說遙不可及的那些誥命夫人。
裴南葦到底是當年高門裴閥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子,把學問道理講述得深入淺出,不但年輕女子聽得聚精會神,連原本抱著姑且聽之態度的老婦人,都有些聽得入神了。
裴南葦說得意氣風發,年輕女死士聽得兩眼發光,老婦人聽得頻頻點頭。
尤其是裴南葦手把手傳授小姑娘,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談吐應該如何注意咬字,應當讀哪些詩書,與心儀男子交談時如何欲語還休,年紀懸殊的兩位諜子死士都大開眼界,只覺得原來同樣是做女子 ,這位名叫裴南葦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師啊。不愧是能讓咱們王爺都“扶墻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葦說得神采飛揚,正想要說那女子閨房最隱晦的生米熟飯一事,結果后腦勺上輕輕挨了一記板栗,從她身后傳來一個溫醇嗓音,“沒你這么沒羞沒臊的婦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曉得立家規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兩位拂水房諜子如遭雷擊,猛然起身,然后迅速去在臺階下,單膝跪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們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驚恐,還有發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熱。
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何況人生恰好不過百年而已。
裴南葦賭氣地沒有轉頭。
那人在她身邊蹲下身,對院子里的兩位拂水房精銳柔聲笑道:“起來吧,這些日子有勞兩位了。以后到了這里別拘謹,還像今天這樣就挺好,才不會死氣沉沉。”
她們兩人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人望向面紅耳赤的年輕死士,“楊公壽是吧,放心,我會幫你牽線搭橋的,回頭先給你換個士族身份,不過暫時還需要你留在碧山縣。”
他對老嫗點了點頭,后者心領神會,帶著大福從天降的拂水房晚輩離開院子。
裴南葦還是沒有轉頭,“仗打完了?”
他嘆了口氣,“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蠻子還算不上傷及根本,剩余不到二十萬大軍始終退得不亂,所以估計還得再打一場,不過勝勢已經在我們北涼這邊了。我要去趟薊州關外,見一見那位舊東越駙馬爺,順便還有 些人也要打聲招呼,別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轉過身,一把抱過他,使勁把他抱在懷中。
她紅著眼睛,孩子氣地哭腔道:“我不讓你走!”
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從她雄偉胸脯之間傳出,“那你也別把我…悶死在這里啊…”
她剎那間滿臉通紅,狠狠一把推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徐鳳年被推出去的同時,隨手揮袖一指,彈向遠處。
院墻上,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戲的呂云長,被那彈指彈中額頭,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負劍匣雙手環胸,看到狼狽不堪的呂云長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鎮外偶然遇到師父三人的余地龍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臉色糾結,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猶豫了一下,沉聲道:“跟我一起去小鎮酒樓,給師父買酒!”
余地龍哦了一聲,沒有多想。
呂云長壞笑道:“你倆去買酒就是了,我在這兒幫師父盯著,以防刺客偷襲。”
背匣且佩劍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劍柄,呂云長舉起雙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龍一臉茫然。
呂云長搖搖頭,嘆息道:“余蚯蚓啊,你說你咋就不開竅呢?”
余地龍氣勢渾然一變,“單挑?!”
呂云長有些頭疼,他是真打不過這條蚯蚓啊。
就在此時,只見師父師娘已經一起走出院門,王生眼眸底處隱藏著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葦為師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處,然后她很快就轉身離去。
四人走在那條轱轆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馬上趕往幽州葫蘆口的余地龍牽馬而行。
徐鳳年突然說道:“余地龍,如今武當山有個叫茍有方的孩子,你以后多留心。”
余地龍驚訝道:“啊?為啥啊?”
徐鳳年玩味道:“謝觀應,鄧太阿,張家初代圣人,都算他半個師父,以后可能還要再加上半個武當掌教李玉斧,你說為啥?”
余地龍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怎么在意。
徐鳳年冷哼道:“呂云長,我提醒你別使壞心眼,記住了沒?!”
呂云長做了個鬼臉,雙手抱住后腦勺,“知道啦。”
徐鳳年笑了笑,“你的對手,也會有的。”
呂云長頓時雀躍起來,“何方神圣?!”
徐鳳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紀比你小。”
徐鳳年一語成讖。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終把持在一個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鳳年回望一眼,大聲喊道:“最多再過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墻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為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廣陵江上,一艘燈火通明的黃龍樓船之上,一對男女并肩站在船頭賞景。
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男子輕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絕美女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她笑臉溫柔。
年輕藩王重重拍在欄桿上,“這個宋笠,膽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輕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轉身凝視著她那張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厭的容顏,他擠出一個笑臉,“放心,我趙珣還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
離陽三大藩王,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三人聯手叛亂,其中以趙炳獲得罵名最多,陳芝豹最受畏懼忌憚,而趙珣最讓人扼腕嘆息。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余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蒙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只猜對了一半,趙珣不愿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于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愿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并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后,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