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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生氣歌

熊貓書庫    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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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徐鳳年離開議事堂,感受到一股涼意,仰頭望去,竟是一場秋雨,不期而至。廊下懸掛的一盞盞大紅燈籠,散出一圈圈柔軟的暈黃。

  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屁顛屁顛跟在年輕藩王身后,跨下臺階去往二堂的路上,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兩人一左一右走到自己身邊,高高舉起手,放在她們頭頂,幫她們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時分,仍是顯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紙扇快步從后堂前往兵房議事的參贊郎,看到這罕見的溫馨一幕后,稍稍猶豫,還是打消了將傘送給年輕藩王的念頭。

  藩邸議事堂前甬道兩側東西各有兵、吏、戶和禮、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涼道副節度使楊慎杏坐鎮兵房衙屋,經略使李功德在吏房當值,戶房暫時由涼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細事務,雖然這位白蓮先生在涼州城有一座從田培芳手上接過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涼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后顯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于是為了涼莽大戰也好,還是為了擺脫那位副經略使宋洞明的官場陰影也罷,白煜的執政功力毋庸置疑,別說小小一座戶房,恐怕連一座離陽戶部衙門都能嫻熟掌控。暫時離開書院的王祭酒領銜禮房,工房則交由墨家矩子宋長穗打理,繼續以拒北城督造副監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并無誰坐上第一把交易,養鷹拂水兩房各有一名履歷厚重的諜子頭目坐鎮此地。

  中軸線的正堂之后便是二堂,懸掛一塊匾額“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間君主藩王的別院行宮,無一不是避暑勝地。

  二堂主體建筑是居中的簽押房,年輕藩王的書房也在隔壁,只不過相比當年清涼山梧桐院的風雅無雙,可謂簡陋至極,所放書籍也是北涼邊軍檔案。

  除此之外,涼州左右騎軍、流州龍象軍、鐵浮屠、白羽輕騎在內諸多涼州關外精銳邊軍,在此也設置有兵科房,還有幽州步軍科和四州將軍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軍令傳遞通暢。三堂懸匾“思量堂”,取自李義山之語“千秋功業,最費思量”,那幅門聯同樣來自這位聽潮閣謀士的生前名言,“與百姓有緣,才來此地。求問心無愧,雖死無悔。”二十多名軍機參贊郎常駐此處,其余三十余以白衣身份懸佩印綬的幕僚,在正堂六房當值,出入自由。這些青衫郎的官場進階途徑類似離陽科舉進士,只是職責更像是位于樞密重地掌握機要的門下省官吏。軍機參贊郎的根腳來自流州刺史府邸,在進入幽州擔任騎軍將領之前的郁鸞刀便曾是類似角色,位卑權重,此舉創于曾是離陽儲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中,北莽邊軍之中也有出現相關人等,不但安撫了一大批中等門庭的草原權貴,也極大提升了南朝邊軍戰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師太平令的手筆。

  徐鳳年一直走到位于藩邸最后方的四堂,這里便是他與眷屬的起居處,思量堂與四堂之間有花墻影壁隔斷,左右兩路廂房大小十余間,廊沿、門楣與棟梁粗看平平,材質也絕非檀楠這等皇家木料,不過細看便知獨具匠心,雕工精細,據說是經略使李功德借鑒了江南道庭院的樣式。姜泥,呵呵姑娘和徐嬰就住在這里,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于其他人,恐怕也就只有袁左宗褚祿山兩位老涼王義子有資格入住,這種事情,與官品高低軍功大小都沒有關系。徐北枳身為一道轉運使,當初拒北城懸掛匾額后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話說就是等忙完了這陣子,我就可以忙下陣子了。當時心有愧疚的年輕藩王還想安慰來著,只是剛說完那句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轉運使兼副節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氣地撂下一句,那就別說。讓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新涼王憋屈得一塌糊涂,只不過習慣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呵呵姑娘就去屋內拿了柄嶄新油紙扇,拉著一襲紅袍的徐嬰躍上屋頂,兩人擠在一柄小傘下,竊竊私語。

  夜深人靜秋雨長,徐鳳年看到姜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來已經睡去,沒有睡意的他便搬了條椅子坐在屋檐下,身體前傾,伸手去接那從屋脊間淅瀝瀝落下的雨水。

  這場下滿北涼的入秋第一場雨始終沒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魚就不罷休的架勢。大概是覺得等不到月亮出來了,賈嘉佳和徐嬰從屋頂飄落回庭院,緩緩回過身的徐鳳年對呵呵姑娘柔聲笑道:“西蜀境內有兩位上了歲數的拂水房諜子,近期要返回北涼養老,到時候我送你一件禮物。”

  賈嘉佳面無表情地呵了一聲,就當答復他知道了。

  只有最熟悉這位天字號殺手的人,才會現腳步似乎輕盈了幾分,啪啦啪啦,濺起庭院青石板上無數細碎水珠。

  遠遠凝望著青蔥少女的步伐,年輕藩王會心一笑,微微瞇起那雙狹長眼眸,眉眼溫柔。

  等到少女和徐嬰各自掩上屋門,徐鳳年始終安靜坐在那張椅子上,椅子是從西楚流傳入整座春秋的太師椅,其實坐著并不舒服,因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張歡喜臉龐從屋門探出,徐鳳年視線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這才徹底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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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雙手籠袖,向后靠著椅背,從頭到尾都仰頭望著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呀呀的輕微聲響,徐鳳年聞聲望去,嘴角翹起。

  穿戴整齊的姜泥跨過門檻,身形一掠穿過雨幕,站在徐鳳年身邊,也不說話。

  徐鳳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蹲在她身邊。

  徐鳳年望著階下的積水,輕聲問道:“你小時候除了想殺我報仇,還想做什么事情?”

  姜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經道:“很想有錢買紙筆,不用大冬天拿樹杈在雪地里寫字,還想有張大些的床,墊上軟軟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實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撐,想睡懶覺…”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你想的還真多。”

  姜泥轉頭瞪了他一眼,自己這么用心回答他的無聊問題,他還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鳳年笑問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時候的夢想是什么?”

  小泥人腦袋一歪,不搭理他。

  當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沾花惹草,還會想什么?

  哦,還會想欺負她。

  她想到這里,有些生悶氣。

  徐鳳年把手從袖管里抽出來,揉了揉臉頰,無奈道:“也許跟你提起過,我小時候很想做大俠,取個響當當的綽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不過其實在更早一些,我娘還沒有去世之前,我是想當個讀書人的,身穿儒衫,滿腹韜略,出口成章…”

  聽著徐鳳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沒覺得如何厭煩,其實一直沒有睡著的她甚至連出門時的濃重睡意都沒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條沒什么聲勢的瀑布?”

  小泥人只覺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搖頭道:“沒看出來。”

  徐鳳年問道:“你有沒有聽過一位當世大文豪的《觀瀑生氣歌》?”

  小泥人更加一頭霧水,“沒啊,誰的文章?”

  徐鳳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這個讀書人了,你竟然沒聽說這篇詩歌,真是遺憾。”

  知道這家伙對天下讀書人觀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她好奇心頓時被勾起來,“到底是誰?”

  徐鳳年沒有說是誰,只是娓娓道:“蓮花之瀑煙蒼蒼,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華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側臥大崗一肱張。力能撐開九萬四千丈,好似敦煌飛仙裙疊嶂。放出青霄九道銀河白,恰如遲暮老將兩鬢霜。我來正值潑墨雨,兩崖緊束風大怒。云濤乍起涌萬重,洪水沖奪游人路…我曾觀潮更觀瀑,瀑下靜立一白鹿。霎時人鹿兩相望,南唐東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牽鹿走,再有掉頭笑…語罷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春秋凄風苦雨,浩浩蕩蕩如河江。”

  小泥人點頭道:“是挺好的。”

  徐鳳年笑道:“對吧?”

  然后小泥人說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鳳年有些受傷,嘆了口氣。

  小泥人猛然轉頭,一臉懷疑問道:“難不成是你寫的?”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說嘛,肯定不是你寫的,你只會跟人買詩詞文章…最可惡的是從來不知道討價還價!”

  年輕藩王當下有些憂郁啊。

  小泥人低頭看著他的側臉,有些心虛,后知后覺道:“還真是你寫的?”

  徐鳳年輕輕點頭。

  臉色認真至極的她安慰道:“不錯了,這輩子算是好歹寫過一篇像樣的文章了…”

  徐鳳年呲牙咧嘴,這話說的,你還不如不安慰呢。

  長久沉默后,徐鳳年沒來由自言自語道:“夢想是什么,就像是一個躲在遠方朝你做鬼臉的小孩,而那個天真頑皮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姜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來打一頓。”

  徐鳳年平靜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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