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道中,小安正在無華城中修行,忽然睜開雙眼,驚覺與李青山聯系全部中斷,連放在他那里的骷骨念珠,都失去了感應。
立刻停止修行,返回玄冥洞府,撿起一塊破碎的法陣殘片,望著迅速回升的水位,頓時明白李青山已前往歸墟。不由蹙了蹙眉,其中必有極大的變故,否則他不會不告而別。
凝望著幽暗深沉的海水,十指緊緊纏繞交錯:“你一定要回來,我會等著你的,無論多久,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剎那間,所有痛苦都消失了,以及所有的色彩與聲音。
沉浸在無邊黑水中,或許是因為靈龜變的緣故,非但不覺得寒冷,反而覺得溫暖,像是在異鄉歷盡艱辛的游子,回到了夢中的故鄉。
“呼…”
遠離了地獄的寒冰與烈火,他也不由自主長舒了口氣,那種滋味實在是太難熬了,如果是有的選擇的話,他連一秒鐘也不愿意忍受。
甚至產生了一種懷疑:“不知道在地獄的那個‘我’能否熬得過?”一個冰冷的念頭閃過:“熬得過去就活,熬不過去就去死吧!”
在痛苦中幾乎陷入狂亂的理性迅速恢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靜,如同周遭無邊的黑水。
他把頭從龜殼里探出來,像是龍首又像是獅頭,上下左右的轉動頭顱,觀察所處的環境,卻什么都看不到聽不到。
并沒有料想中的那種壓迫與排斥,這元始靈龜所化的世界,對于他這個血統不純的冒牌靈龜,似乎并沒有什么敵意。
黑水溫柔的包裹著他,反而覺得很舒服、很安全。與人間的紛亂、地獄的苦痛相比,這里簡直如天堂一般。
這里是靈龜的故鄉,他的血脈雖然不夠純粹。但在施展靈龜變之后,好歹也有個七八成:“也許那歸海靈尊只是在唬我吧!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那個歸墟的囚徒呢?”
李青山舒展四肢。輕輕擺動,向下潛去,所到之處,黑水自動分開,沒有絲毫阻力。
如此下潛了不知多久,周遭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水,沒有一粒微塵,一只蜉蝣…
他施展“玄光盡照”。隨著靈龜變的提升,這一天賦神通可以輕易照徹千里之外。
但他很快便收了神通,因為玄光所照,盡是黑水。別說天賦神通了,在這里連眼睛都用不著,因為根本沒有什么需要去看。
無盡虛空中至少還有繁星照耀,每一顆星星便是一個世界。還有噬空獸的存在,每一頭都是世界的雛形,雖然有點可怕,但至少沒這么無聊。
又游了不知多久。他簡直巴不得來一個奇形怪狀的深海巨獸,來與他大戰一場。
忍不住吟詩一首:“歸墟啊,你全是水!青山啊。你四條腿!”
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他也許不是在深潛,而是在上浮。
因為有大地的存在,所以無論多么深沉的海淵都是有底的。
但是在這歸墟中,既沒有大地,也沒有天空,也就既沒有上,也沒有下。
地獄深處與歸墟深處,聽起來雖然差不多。但并不是一回事兒。
“地獄好歹還有一個‘樓層’,一直向下就是了。可是,這里到底哪里算是‘深處’呢?”
不僅上下無法判定。因為沒有任何參照物的存在,實際上就連東西南北都無法分辨。無論向哪個方向都只有無邊黑水而已。
那么,又該向哪里前進呢?
他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想著想著,打了個哈欠,忽然覺得很疲憊,也許是忍受那一份地獄苦刑耗費了太多意志力,困意如潮水一樣蔓延上來,轉眼之間就淹沒了他,連堅硬的龜殼似乎都有點發軟。
他從未覺得這么困過,哪怕是在涅槃重生變成小嬰孩的時候。
他搖晃了一下腦袋,試圖保持清醒,卻忍不住想:“也許…我該…睡一下再說…只睡…一小會兒…”
把腦袋與四肢縮回殼里,眼皮也漸漸合上。只留下一個龜殼停留在黑水中,既不上浮,也不下沉。
仿佛有個聲音對他說:“孩子,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你到家了,這里很安全,沒有人再能傷害你!”
“我到家了…”
恍惚之間,他又想起了望鄉臺上的煙云縹緲,在無盡遠方那個似假還真的家鄉,兩張日漸蒼老的熟悉面孔,忍不住輕聲道:“爸,媽,你們還好嗎?我好想你們。”
不由把身軀更深的縮進龜殼中,感到一種久違的痛楚,與地獄的任何一種刑罰相比都微不足道,卻輕而易舉的突破所有防備,像是一根針一樣刺痛他的心。
剛來到這方世界的時候,他夜夜受這種痛苦煎熬,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以為全都忘了,原來并沒有。
于是他恍然,令他感到疲憊的不僅僅是地獄酷刑,而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后,所經歷的一切。
隨著心念流轉,背上一片片龜甲走馬燈似的閃過諸般景象,一切過往皆歷歷在目,在黑水中靜靜回放。
孩童時候的掙扎求存,少年時代的江湖搏殺,再到長大成人,邁入修行道,爭殺愈發激烈,變成戰爭。心中神魔交戰,更無一刻止息。
驕傲,恥辱,仇恨;狂怒,恐懼,屠戮。
縱然狂歌縱飲之時,心中也緊繃著一根弦,歌罷酒醒就得趕緊去修行、去戰斗,他不能停步,一旦停步就會覺得疲憊,想要好好休息一下、享樂一番,大概就再也不愿向前走了。
然而無論奮力前進了多久,都似乎只會陷得更深。
如今他已經變得這么強了,成了萬象宗的大師兄,屹立于億萬眾生之上,比臥牛村那個面黃肌瘦的少年強大了不知多少萬倍。非但沒有得到一絲喘息之機,反而困境重重,道路愈發險惡。
地獄酷刑,歸墟黑水,無法戰勝的強敵,不可逃避的血誓。在絕望中希望,在絕境中決斗。
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何意義?!
九天之上?
牛哥的敵人可以斬斷他一根牛角,把諸位大圣全部鎮壓。我就算是到了九天之上,與他并肩作戰,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畢竟…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
“算了,不想這么多了,還是睡一下吧!睡醒了再說…”
正在這時,他恍惚間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心中反復回響:“你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
一張慘白的面容浮現在龜甲上,面容俊秀,衣著綾羅,只有六七歲上下,是個與他一樣,沒了家的孩子,連性命都被奪去。他曾為她落淚,并發誓要帶她重返家園,那其實是他想要回去的家鄉。
但她沒有選擇回去,而是舍棄了一切,陪他繼續前行。
瞬息間,每一片龜甲上都浮現她的面容,既有過去,也有現在。既有白骨,亦有朱顏。全都一樣親切。
那是他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家人——小安。
“不…我還不能睡,她還在…等著我!”
他張開如有千斤重的眼皮,努力從睡意中掙脫。
心中感到一陣后怕,方才如果睡著了,這一睡至少是上百年,那一切就全完了。
而等他睡醒之后,或許已經修成了靈龜變第九重,但也變成了一頭純粹的靈龜,再無什么九天之志。
即便是身受地獄酷刑,他也不曾變得如此軟弱,那些痛苦只會更加磨礪他的斗志,歸墟的虛無卻在不斷侵蝕他的意志。
雖然談不上什么敵意,但卻比敵意更加可怕,不,或許這就是最深邃的敵意。
世界的敵意也需要一定的事物作為憑依,譬如餓鬼道需要借助鬼仙的手才能對付小安。
而歸墟中只有沉寂的黑水與無邊的虛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憑依,之所以會如此神秘可怖,是因為歸墟無時不刻在將一切外物與自身同化。
如果有靈龜血脈,或許還能被同化為靈龜,若是其他族類,那就只有在虛無中泯滅。
擁有靈龜血脈的他,受到的同化也更深。困倦仍在如潮水般一涌來,虛無順著黑水滲入骨髓。
他咬緊牙關,催動法力,釋放出一輪璀璨的光芒,在黑水中無聲無息的擴張開來,直至百里之外才漸漸黯淡,但愿那位“歸墟囚徒”能夠看見。
但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水中,這光芒微小的連一只螢蟲都不如,迅速又被黑暗吞沒。
他舒展四肢,向前游動。無論如何,都要向前。
然后,再一次釋放光芒!比上一次更加耀眼,在深沉黑暗的背景下,卻莫名顯得更加黯淡,像是一顆微弱閃爍的星星。
不斷的向前,一次次閃光,也許并不是為了讓誰能夠看到,只是為了在最深沉的黑暗中照亮自己,對抗虛無。
若是世界一片黑暗,那就自己發出光芒。哪怕希望并不存在,只要望著這顆“星星”,就還能繼續前行。
還不能在這里停步,還要出去再見到她,還要到九天之上,與牛哥并肩作戰。哪怕戰死,也要像星星一樣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