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地制宜?”趙禎有些茫然。
不算是新鮮的說法,鄭朗在地方上多次提及,如太平州,因地制宜圈圩,發展港口,杭州因地制宜,發展平安監,渭州因地制宜,出了市易。但與黃河有什么關系?
鄭朗還沒有說黃河,而是說了其他。
徐徐說道:“地也有所長短,棄其短揚其長,全國便能更好的大治。”
“何長何短?”趙禎問道。忽然來了一個太監,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趙禎說道:“到都堂議事。”
京城各個相關的官員一起被驚醒,西府數人也來到樞密院,趙禎索性將兩府宰執一起召到都堂,商議這個治河之策。太苦逼了,這樣下去,也不用收復西夏,每隔幾年,黃河折騰一下,再時不時來一個大干旱,國家再好的家底也會被老天弄光。
來到都堂。
西府如今人選還是王貽永,以及宋庠,還有王堯臣。
富弼依然拒詔,俺越制,不處罰朝廷算是優待,哪里敢進入兩府。估計他經過慶歷新政,又經過賈昌朝與夏竦折騰,心中有些后怕。或者暫時不想貼上鄭朗標簽,以免被一些人攻擊成新朋黨,害了自己,也害了鄭朗,這才推辭。
鄭朗沒有著急,馬上富弼在地方上會有卓越的表現,再召他進入兩府,更有水到渠成之勢。但寫了一封信給王堯臣,西府需要精通軍事的文臣,也更需要王堯臣。在信中耐心的勸說,終于使王堯臣奪情起用。
所以西府是王貽永、宋庠與王堯臣。王貽永是打醬油的,宋庠對軍事同樣不大懂,僅是王堯臣一人,略有些吃力。不過不打仗了,也能勉強維之。若是富弼再進入西府,兩府人才便會濟濟一堂。
會先后坐下,趙禎將澶州快報。以及小吏剛才記錄的話,遞給三位西府宰相,讓他們觀閱。
等他們看完后,趙禎又說道:“鄭卿。繼續往下說。”
“喏。首先是京師地界,京師乃是平原地區,地勢空曠平坦,水陸交通發達,利于商業與手工業,大多時候效外氣候涼爽,水草豐美。也利于畜物業,也利于種植桑麻果樹,故朝廷許多牧監多分布在京師地區,果樹桑麻種植普遍,商業發達。但不利的地方便是土層多,土質劣,多是黃河沖積的細沙組成土壤,不利于糧食種植。有,但產量很低。”
“地質學?”趙禎忽然想到鄭朗格物學上的名詞,問道。
“是。陛下。”
幾個大佬一起低聲議論。
說鹽堿地不利于莊稼種植,可京師許多地方并沒有鹽堿地,然產量一直不高,原來是這個原因。
“說,”趙禎來了興趣。
若是鄭朗說得對,用此來指導,各路會少走許多彎路。
“京畿數路中要數京東路自然條件最好,產鹽鐵絲石,水陸交通同樣很發達,土地肥沃。乃是北方重要的糧食基地。略差的僅是山東半島東部,土質次之。然有漁業、商業、鹽業、果樹業,礦藏豐富,徐州冶煉業天下無雙,臣在太平州時曾蠱惑當地商人聘請徐州工匠來太平州,帶動太平州的冶煉技術發展。”
大家會心一笑。
那是鄭朗初啼。但即便是初啼,歲數不大,也震動天下。
不過面色迅速沉重起來,讓黃河壓的。
“天圣十年又修建了新濟河,陛下復召臣引梁山泊水灌溉,在梁山泊形成一個魚米之鄉,”提到梁山泊,鄭朗心中總是怪怪的,實際真實的梁山泊與水滸傳里有很大的出入,繼續說道:“同時還有發達的制筆業與釀酒業,也是朝廷重要稅務區。這里開發最為完善,朝廷要做的僅是修補即可。京西自唐末后五代替更,戰亂不休,地廣人稀,又經唐朝過度開發,地力貧瘠,因此在京畿數路中,京西路最為貧困。但只要治理妥當,西部多山,東部多水,自然情況較好,有著無數上升空間。總體南部不及北部,西部不及東部,但各有各的特色,南部適宜種植高產的水稻,漁業發達,西部有果業與木業,東部最佳,利于農業種植,又有煤業與瓷器業,離京師近,也利于商業發展。主要原因還是人口稀少,開發落后,導致遠遜于京東路。”…,
“河北路北方不及南方,北方低洼,西北多山,可是自安史之亂后一直沒有得到恢復,特別是東南,臣即便在離京城很近的恩州,也看到許多沼澤荒地,若是開墾得當,最少能拓出本路二成以上的新水利田。”
鄭朗侃侃而談,大殿里鴉雀無聲。說到這里,就連太監也聽出鄭朗說的太重大了,甚至關系到國家以后的走向。
“河東路氣候高寒,山多、水少,不利于經濟發展,也不利于農業種植,北方諸路中,河東路地利最為貧瘠,然有鹽鐵之利,又產煤炭、葡萄酒、墨、綠礬,銅器冶煉堪稱天下第一,還有桑麻之沃,想要發展,只能從后者著手。陜西路地理遠勝于京西與河東,自古以來,關中便是中國最發達的地區。再有三白渠修建,雖這些年因為災害不斷,常受困于旱災,但仍是我朝最發達的地方之一。即便是秦渭等地,若是開發得當,土地肥沃,還可以重新恢復唐朝隴右盛況。臣在中書曾看到一封邸報,說當地有高產田畝產達到五石,臣估計不大可能,這個產量原因乃是當地田畝比中原實際面積大導致,但若是精耕細作,臣也在涇原路做過測量,兩季產量合三石,卻不是難事。這已遠勝于中原其他地區產量。不僅秦渭,就是吐蕃的熙湟河蘭等地,土地仍然很肥沃。較差的是北部,也有畜牧業之利。無奈,只是受困于西夏之逼。”鄭朗嘆了一口氣。
就是宋朝的陜西,也不是后來的黃土高原,許多地區仍是不錯的,不過以軍事為重心,大多數官員忽視開發,導致陜西除關中地區外。其他地方反成了落后的所在。
“淮南路與兩浙路乃是我朝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也是最重要的糧食產地,相對而言,淮南路開發最為完善。兩浙路卻陸續出現一些問題,浙東不如浙西,浙西有太湖浙江之利,可是大戶不合理的圈湖,許多河湖失去灌溉機能,水災日多。浙東多山,但有海魚之利。又能發展青瓷與竹紙。江東東南多山,西北多水,不及兩淮與兩浙,但有高產的圩田,可是臣擔心的豪強會吞并,再加上官府管理不善,會使圩田遭到破壞。又有,過于破壞湖泊。影響蓄水功能,會有長江破堤之害。江南西路多山,但中部土地資源優越。物產豐富,交通發達,自然條件雖不及兩淮江浙,卻勝過江南東路,乃是我朝經濟發展上升最快的地域。川蜀四路中成都路府最佳,古之富裕地區,利州路次之,然只有興元府與洋州地區稍佳,其他地區物產并不豐盛,梓州路多山田。又少灌溉之水,更落后,而夔州路最為糟糕,不僅大山深谷,還有蠻人之害,兩荊路亦是如此。多瘴氣山區,北路還不及南路,但是不是如此呢?陛下,請思福建路。若論自然環境之惡,這五路皆不及福建路之惡,可是福建路百姓勤奮,自發地與山海搶田,興果樹漁業,發展商業,雖多山,交通不便,卻成了我朝人口最擁擠的所在。為何,乃是福建路百姓開化,又無蠻人掣肘,朝廷之政可以施行之緣故也。”
雖是福建路發展很快,這也與宋朝開放的內治政策有關,然而再好的政策能施行到夔州路或者梅山蠻哪里?
官員在哪些地方在氣都不敢吭一聲,還施行朝廷政策呢,想都不想。這才是數路落后的根本原因。…,
“兩廣也與前幾路相仿佛,除了廣州一帶,其他地區人煙稀少,多為蠻人控制,但水力資源發達,氣候炎熱,可以一年三收,但是…”鄭朗搖了搖頭,嶺南上升空間才是最大的,不過宋朝的內斂政策,開發嶺南都成了一個遙遠的夢想,更不要說海外了。
鄭朗說這些,僅是一個引子,為下面做鋪墊的。
但幾人全部盯著他。
詳細闡述全國的情況有人,如司馬遷在《史記》里就詳細的寫了漢朝當時各地情況以及出產。
可是不象鄭朗,鄭朗說得草草,卻更有針對性,只說各路長短,發展空間,這已經等于是在替國家制訂一項最重要的國策。
再者,鄭朗說這些話,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命題,不同地區不同對待,不是一個善待一個惡待,而是根據不同地區不同情況去用不同方法治理。這都是在宋朝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
鄭朗繼續說下去:“陛下,諸位相公,所以治理,要根據不同情況治理,土地貧宵的山區,例如河東路大多數地區,不能鼓勵開墾,糧食收成少,反而破壞水土,收益也不高,但可以鼓勵發展果林業,桑麻業。果樹以及木材、桑麻的收益不會比糧食收益低,即便低,地廣人稀,可以彌補過來。陜西乃是黃河上游地區,又有黃河重要的數支支流,泥沙重要的來源地,因此不得大肆種植,以保護環境山林為主,治理開發為輔,還有河東路的一些河谷小平原地區,京西路大部分地區,河北路南部,都可以開發。京師地區也可以開發,但先改善土壤,后才能開發。”
“改善土壤?”趙禎不解地問。
“是陛下,改善土壤是一部分,也是有關治理黃河第二策。”
“繼續說,”趙禎沒有再問。
“京東路與兩淮路開發成熟,僅能是修修補補,例如擴大京東路的梁山泊地區的灌溉,在淮南路一些缺水的旱地興渠引水,擴大耕種面積,江東與兩浙開發要適度,必須留下適度的湖泊蓄水,江西福建開發同樣比較成熟,但有許多地區缺少道路往來,交通不發達,可以興修道路,農商并舉。這是朝廷短時目標。還有更長遠的目標…”鄭朗又不說了,長沙乃是四大米市,湖北也不會差,不過受阻于各部山蠻,這個問題不解決。就不能對這兩路開發,除非僅開發兩路的東部。利州主要還是交通,這個有點難辦,除非黃火藥技術成熟。能夠做到真正開山鑿嶺,才能將利州從半封閉的環境里解脫出來。夔梓路更難辦,嶺南同樣頭痛。后三路因為離京師遠,或者因為山多,天氣酷熱,即便沒有蠻人之逼,也很難短時間趕上其他各路。
繼續說道:“這是各路的情況。細分下去,各州府又有各州府的情況,各縣又有各縣的情況,不能一概而論。然后再興農田水利法。”
“農田水利法?”
“不錯,朝廷發展到今天,冗官嚴重,反正有許多官員無差在身,不缺少官員。”
“…”趙禎無語。
“他們又有職有薪在身。不如從他們中間索性挑選出一些對水利善長精通的官員設一條例司,再于各路設提舉司,專門負責水利開發。鼓勵懂得水利的官員與百姓參與。疏浚河道,利于灌溉防旱排澇,開墾荒地,增加糧食產量。”…,
陳執中終于發言:“錢帛與勞力何來?”
“勞力一是動用災民饑民,二是差調民夫,以田代薪,三是動用軍隊。國家用了六七成收入養活一支龐大的軍隊,然戰爭不多,許多兵士荒廢武藝,快到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地步。”
“會不會有嘩變?”宋庠遲疑地問道。
“治國之道,用人之道,皆可以用四個字,恩威并用。朝廷對禁兵優柔,自古罕見,但是伯庠兄。為何這數年發生多次兵士嘩變現象?非是恩不足,而是威不嚴也。飛將軍李廣自持勇力,治軍寬松,兵樂為用,然敵陣時有勝有敗,程不識與周亞夫皆以治軍森嚴為名,可終身沒有一敗之失。這就是很好的前車之鑒。朝廷待王則薄乎?”
有的禁兵將校快被朝廷養得要長翅膀飛上天堂了。
這是活生生的例子,這幾年兵士嘩變,多與朝廷薄待無關,而是這些兵士不知好歹,欲所欲為產生的。
幾人又不能言。
鄭朗又說道:“錢帛也好解決,一是用工代賑,這幾年用工代賑修了許多水利與道路,只是規模小,沒有組織得當,但朝廷積累了大量經驗,只要有官員專門組織,便可以興修一些大一點的水利工程。這部分的勞力錢帛不用擔心,反正也是在賑濟,經費所用也不會太多。資金可以根據受益情況,再以田地做補償,按戶攤派,或勸諭富戶出資,替鄉里做善事,甚至可以在報紙上刊登他們的事跡,揚善去惡,或于鄉里建祠設碑勒其功,用名喻減少大戶豪強的貪婪之心,募得一批善款,朝廷也可以撥款,或者低息放款于地言受益者,臣在太平州就做過類似的事。然后再獎勵有功的參與官員與百姓,讓他們多出良策,集思廣益。此法不用騷動天下,即可實施。”
事實這就是加強版的王安石農田水利法。
不同之處,提出了區域性,有的地區保護環境,不得亂耕亂伐,這個理念比較超前的。
更具有靈活性。
王安石有許多變法都可以借鑒,但鄭朗卻不知道會引起什么后果。想來想去,只有農田水利法弊端少,利處多,史上王安石實施農田水利法六七年時間,使朝廷三千六百萬畝耕地受益。往后影響更深遠,可以說到了宋徽宗時,戶部在冊的戶數便達到兩千多萬戶,有可能養活一億五千萬以上的百姓,農田水利不可沒。
龐籍看著鄭朗,眼神有些復雜。
無論智慧,或者德操、才能,有可能此子乃是宋朝罕見的賢相了。
自己能不能超過此子?
這時,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而且他隱隱感到鄭朗與范仲淹的截然不同之處,范仲淹雖好,多了迂闊之氣,書生意氣,想當然。但鄭朗不同,那種務實與小心的精神已經刻入骨脾。
“好策啊,”趙禎拍著桌面說道。
樊樓宴鄭朗對富弼五人說過農田水利法,但說得不詳細,也沒有區域性治理這一說法。直到今天鄭朗才正式將這個新法拋出來。
會牽扯到許多利益,但只是一個利益的分配,不會太多傷害到大戶豪強的原有利益,容易執行。而且國家這幾年十分苦逼,不僅是缺錢用,也缺少糧食,旱澇不斷,一旦實施,會有效的阻擋小規模災害所帶來的影響。
說完,又臉帶微笑。
鄭朗在他心中乃是最大的親信臣子,多次提撥鄭朗,也與他力排眾議有關,到了今天,才看到鄭朗的智慧成熟,也在這一夜終于閃放出奪目的光彩。這一想,黃河決堤所帶來的憂傷減少,內心充滿了一份歡喜,對未來充滿了一些期待與信心。忽然又問道:“但朕還是沒有聽明白,這與治理黃河有何關連?”
“有,有很大的關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