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郊外,荒野枯寂。
早在楚國大軍到來之前,方圓幾十里的百姓就已經逃進了彭城,這會,彭城郊外的荒野上早已不見半個人影,只留下一地狼藉,幾只田鼠正在逃難百姓留下的雜物堆里游走,不時還會昂起尖尖的小腦袋警惕地掃視四周。
毫無征兆地,荒野上突然響起了“咚”的一聲悶響。
霎那之間,正在雜物堆里尋找食物的幾只田鼠便發出吱的一聲尖叫,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躲進了不遠處的地洞里,一只田鼠壯著膽子半躲在洞口想觀察一下情形,緊接著便又是咚的一聲悶響,那田鼠便嗖地縮進了洞里。
枯寂的荒原上,上百匹挽馬正牽引著二十輛大車緩緩向前。
沉重的大車上,則豎立著二十面足有兩人多高的行軍戰鼓,二十個袒胸露背、渾身肌肉虬結的大漢猶如二十尊鐵塔肅立在戰鼓前,旭日東升霞光萬道,照在這群大漢古銅色的肌膚上,遠遠望去,猶如二十尊黃金戰神。
倏忽之間,二十大漢同時舉起巨大的鼓槌,重重地砸在牛皮鼓面上,一道道激昂高亢的聲浪霎時從二十面牛皮大鼓上炸響,又匯聚成一個巨大的音符,那一聲“咚”的巨響,幾欲震碎枯寂的荒原,也輕易點燃了楚軍將士心底的熊熊戰火。
站在高聳的鼓架上望下看去,只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盡是無窮無盡的兵甲汪洋,從鼓架下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那一隊隊洶涌的兵甲,那一排排高聳的長矛,那一面面冰冷的盾牌,還有那一片櫻紅的流蘇,幾欲遮蔽整個荒原。
萬軍之中,兩百名身材健壯的力士扛抬著一百支足有一丈多長的牛角號,緩緩向前,另有一百名肥頭大耳、肚腩凸出的壯漢跟在后面,鼓起巨大的腮幫奮力吹奏著,霎那之間,悠遠至仿佛來自地獄的號角聲頓時便沖霄而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激昂的戰鼓聲越來越高昂,越來越密集,猶如疾風驟雨敲打在楚軍將士的心頭上,那一聲聲低沉的號角,猶如來自九幽地獄的召喚,霎時便點燃了楚軍將士心中的熊熊戰火,一股無影無形的肅殺氣息霎時便在原野上無盡地彌漫開來。
懸孤的驕陽下,二十萬楚國大軍猶如無盡無盡的蟻群,漫過荒涼的原野,漫過低矮的山梁,碾過縱橫交錯的阡陌,洶涌向前,前方,視野的盡頭,一座龐大的城市已經露出了隱隱的輪廓,那是彭城,曾經的楚國國都,如今的淮南國國都。
彭城,南門望樓。
英布面沉似水,一瞬不瞬地盯著南方無盡的曠野,倏忽之間,一聲隱隱約約的鼓聲傳入了他的耳際,肅立英布身后的肥銖、朱建、張買、馬業等人也是齊齊變色,楚軍,楚國大軍終于到來了。
英布臉上露出了一絲痛楚之色,他的淮南國,怕是很難逃過此劫了。
不過很快,痛楚之色便從英布臉上隱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絲莫名的猙獰,眸子里更是露出了一絲瘋狂之色,寡人雖已是垂幕之年,淮南國雖然疲弊,卻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夠滅掉的,來吧,畢書,讓寡人看看你究竟有幾斤幾兩?
視野前方,彭城巍峨的城廓已然在望。
萬軍之中,畢書的右手忽然間緩緩揚起,霎那間,數以百計的令騎便從畢書身后向著四面八方飛馳而去。
上將軍有令,全軍停止前進!
此起彼伏的號令聲中,正洶洶向前的楚國大軍便紛紛停了下來。
急促的馬蹄聲,子車師、西乞烈還有虞子期諸將已經策馬來到了畢書身后,子車師于馬背上抱拳一揖,朗聲道:“上將軍,我軍士氣正盛,趁勢攻城吧!”
“不。”畢書卻搖了搖頭,淡然道,“傳令下去,全軍就地安營扎營。”
諸將面面相覷,虞子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今我軍兩倍于淮南軍,兼有器械之利,如何不戰?”
畢書擺了擺手,淡然說道:“淮南軍雖然兵力不及我軍,卻有強援在外,在希望沒有喪失之前,他們必定會拼死力戰,我軍于急切間定然難以破城,如果勉強攻城,只會白白消耗兵力,更會折損了銳氣,不妥。”
說著,畢書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淮南之戰。
第一次淮南之戰,韓信本有足夠的時機攻破彭城,卻非要等到楚國援軍到來再動手,只怕也是出于同樣的考量吧?因為在沒有擊滅援軍之前,守軍心存希望,必定會拼死守城,就難免會給齊軍造成更大的損失,所以韓信選擇了按兵不動。
這一次,畢書同樣選擇了按兵不動,他要等齊國援兵。
事實上,畢書之所以選擇按兵不動,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這次救援淮南國,齊國真的只派出了一路援軍?韓信用兵,從來不會給人留下余地,作為當世罕有的大兵家,他豈會不知道淮南之戰事實上就是齊楚之間的戰略大決戰?
婁敬步履匆匆地走進了韓信的寢宮,眉宇間更是充滿了憂郁之色,宿衛郎將曹窋深夜前來傳詔,讓他火速進宮見駕,這由不得婁敬不擔心,莫非大王預知自己崩卒在即,所以要托付后事了?一想到這里,婁敬便憂急如焚。
此時的齊國可謂內憂外患,實在離不得大王哪!
婁敬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走進寢宮,卻見大王袒背俯臥在軟榻上,公羊太醫正在給他金針施穴,聽到腳步聲響,韓信微微側頭,對婁敬微笑道:“來了?”
望著韓信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紅潤,婁敬不覺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后長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向韓信見禮道:“臣,參見大王。”
正好公羊太醫已經施完了針,便扶著韓信坐起身來,又替他披上了錦袍。
韓信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對婁敬說道:“亞相,寡人連夜召你前來,只為一事,明日一早寡人便要率領大軍出征了,國中之事就全都拜托你了。”
“啊?”婁敬聞言先是一愣,旋即臉色大變道,“大王要親征?”
韓信點了點頭,嘆息著說道:“唉,太子終究還年幼,雖有子矜輔佐,怕也不是畢書對手,寡人若不親征,則淮南之戰必敗。”
“可是…”婁敬吶吶地道,“大王您的身體?”
韓信擺了擺手,說道:“有公羊太醫隨行,無妨。”
婁敬沉思片刻后又道:“大王,趙國可是楚國的盟國,臨淄城內如今只剩五萬更卒,卻不知道大王打算帶走多少人馬?”婁敬不能不考慮,如果韓信帶走了臨淄絕大部份軍隊,一旦趙國大軍渡河來襲,齊軍該如何抵擋?
韓信微微一笑,說道:“臨淄城內的五萬更卒,寡人不會帶走一兵一卒。”說此一頓,韓信又道,“不瞞亞相,早在太子率軍出征前,寡人就已經命上將軍前往瑯邪集結軍隊了,此時此刻,膠東、瑯邪兩郡的更卒應該已經完成集結了。”
婁敬聞言頓時心頭一凜,難怪當初征兵詔令頒下之后,只有濟北、臨淄、薛郡以及梁地各郡的更卒趕赴魯縣集結,瑯邪、膠東兩郡的更卒卻是按兵不動,婁敬當初還挺納悶,現在看來,敢情大王早就有了周密的安排。
彭城南郊,楚軍大營。
五面屏風在畢書大帳里一字排開,每面屏風上都懸掛著一張地圖,地圖上標注著一個個縱橫交錯的箭頭,在地圖下方還有大量的文字注釋,如果韓信見了必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五幅地圖上描繪的霍然就是他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五場戰役。
第一幅: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第二幅:明攻蒲阪,暗渡陽夏;
第三幅:背水結陣,大破趙軍;
第四幅:堵塞濰水,水淹龍且;
第五幅:垓下之戰,霸王敗歿。
畢書微躬著背,在五扇屏風前逐一駐足觀摩,盡管他觀摩這五扇屏風已經不下千次,甚至是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這五扇屏風上的態勢圖,但是既便是這樣,在每次觀摩地圖時,畢書都還是無比的仔細,就仿佛是第一次觀摩。
仔細觀摩完了全部五幅地圖,畢書再次陷入了沉思。
“用兵之道,無非是以正合,以奇勝。”畢書一邊沉思,一邊喃喃低語,“韓信縱然是亙古罕有的大兵家,也無外乎此道,以正合,以奇勝?”
足足沉思了好半晌,畢書霍然轉身大步走到了大帳正北最大的那扇屏風前,那扇屏風上懸掛的卻不是韓信的輝煌戰績,而是一幅巨大的淮南地圖,畢書伸出右手食指,順著臨淄一路往下,經魯縣、胡陵、留縣、彭城,最后停在了一個點上。
然后畢書的眸子便逐漸明亮了起來,是了,就是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