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繚輕輕放下虞姬的皓腕,然后神情凝重地走出了大帳。
項莊跟著走出大帳,問道:“軍師,夫人的情況怎么樣?”
尉繚捋了捋頷下長髯,嘆道:“上將軍,夫人憂思成疾,心緒難解,剛才在烏江邊又難免想到了先王,因而昏厥,從目前看,情形非常之不妙啊。”
項莊頓時微微色變,沉聲道:“軍師的意思是說,夫人已經沒救了?”
“倒也不是這么說。”尉繚搖了搖頭,說道,“如果能夠解開夫人的心結,讓她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則其病癥可不藥而愈。”
項莊頓時默然,解開虞姬的心結?又談何容易!
除非項羽再世,否則又有誰能解開虞姬的心結呢?
尉繚嘆了口氣,又道:“上將軍,老朽回頭還是開一副藥,聊勝于無…”話沒說完,尉繚又打了個冷顫。
項莊心頭一緊,趕緊說道:“軍師,你還是回去歇著去吧。”
尉繚點了點頭,又把身上的白虎皮大氅裹得緊了些,轉身去了。
項莊再次走進虞姬大帳時,虞姬已經醒過來了,不過整個人的氣色非常之差,原本瑩白如玉的俏臉,此時卻顯得黯淡無光,原本亮若星辰的那對美眸,此時也沒一點神采,給人的感覺就是空空洞洞的,漫無焦點。
常言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虞姬的心病誰來醫?
項莊自問是沒這個本事的,可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虞姬香消玉殞?
猶豫了片刻,項莊還是勸道:“夫人,先王已經去了,可你卻得活下去呀,當初先王把你托付給末將時,可是再三叮囑過,一定要好好地保護你…夫人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將來到了九泉之下,末將又有何面目面對先王?”
虞姬卻理也不理,只是目光空洞地望著前面。
項莊還想再勸幾句,可一時間也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當下只好嘆息一聲,有些郁悶地退出了大帳,只是在臨離開時,再三叮囑侍候虞姬的兩隊女兵務必要保持警覺,一旦發現有什么不對的情形,便即刻稟報。
回到自己的大帳時,正好看到魏悅挺著個大肚子在贏貞的攙扶下出帳,百里伊水和秦漁則跟在兩人身后,百里伊水像只歡樂的小鳥,正在嘰嘰喳喳地訴說個不停,這小娘初次來到江南,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奇。
秦漁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百里伊水。
秦漁的目光始終都不曾離開過贏貞,對于贏貞,秦漁從來就沒有好感,也始終保持著足夠的警惕。
見是項莊,四女趕緊襝衽見禮。
行了禮,魏悅又有些吃力地直起腰來,說道:“夫君,聽說虞夫人病了,悅娘跟詩曼姐姐想去看看她。”
“嗯,也好。”項莊說著忽然心頭一動,魏悅這小娘天性善良,卻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似乎跟什么人都能很和睦地相處,讓她和贏貞陪著虞姬多說說話,沒準還真能解開虞姬的心結,當下又叮囑道,“今后有時間,你們多去陪陪虞夫人。”
魏悅、贏貞答應了一聲,在百里伊水、秦漁的陪伴下裊裊婷婷地去了。
夜深人靜,項莊剛躺下,帳外忽然傳來了晉襄的聲音:“上將軍,軍師快不行了!”
“什么?!”項莊聞言大吃一驚,當下從榻上彈身而起,躺在項莊身邊的贏貞也趕緊跟著起身,匆忙替項莊穿衣,當贏貞拿來熊皮大氅要替項莊披上時,項莊卻早已經匆匆蹬上長筒馬靴,又一把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帳外的晉襄當即迎上前來,向項莊作揖見禮。
項莊擺了擺手,邊走邊道:“晉襄,怎么回事?”
“末將也不知道。”晉襄苦著臉道,“只是那邊剛剛邊傳來消息,說是軍師快不行了,還讓上將軍您趕緊過去。”
項莊心頭一沉,當即加快了腳步。
項莊大帳離尉繚的大帳相距不過幾十步遠,不到片刻功夫,項莊就來到了尉繚帳外,只見帳外已經聚集了十幾個人,卻都是軍中的傷醫。
看到項莊,正在絞盡腦汁研討病情的傷醫便紛紛躬身見禮。
項莊擺了擺手,問道:“軍師白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十幾個傷醫紛紛苦笑,這個說軍師年紀大了,剛剛習慣了北方干冷的天氣,突然間又回到了陰冷潮濕的南方,水土不服所以病倒了,可另外一個馬上說,軍師只是偶染風寒,卻引發了宿疾,所以病情才會急劇惡化。
最后,十幾個傷醫居然吵了起來。
“夠了,都給老冇子閉嘴!”項莊忍無可忍,大吼了一聲,十幾個傷醫頓時噤若寒蟬,項莊卻再沒有心思理會這些個傷醫了,當下掀簾走進了尉繚的帳篷。
尉繚半躺在軟榻上,項莊送他的白虎皮大氅就蓋在他的身上。
帳篷里已經點起了好幾盞油燈,光線很亮,可尉繚的氣色卻非常之灰敗,尤其是尉繚的嘴唇,更是隱隱發青,項莊的心頓時無限下沉,這可是棄世之兆!
“上將軍,你來了。”見到項莊,尉繚微微一笑,神情很是安祥。
不知道為什么,項莊便感到鼻際猛然一酸,霎那間眼眶里便已經蓄滿了淚水!
“軍師,你這是咋了?”項莊強抑住淚水,慘然道,“白天的時候不還好好的,怎么這才幾個時辰不見,你就變成這樣了?”
“上將軍,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環,非人力可逆。”尉繚淡淡地擺了擺手,又道,“常言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老朽活了七十有六,也算是高壽了。”說此一頓,尉繚又說道,“只是上將軍即將回歸江東,有幾件事老朽委實是放心不下…”
“軍師你說,我聽著呢。”項莊知道尉繚這是要交待后事了。
尉繚道:“過江之事千萬不要操之過急,在回江東之前,上將軍應該選派部份江東藉的老兵先回去,借他們的口向江東百姓宣揚上將軍于野馬原臨危受命,于壽春力挽狂瀾,于大別山力挫劉邦,再萬里轉戰,破解劉邦大勢的艱苦征程。”
項莊默默點頭,此舉應該就是后世所說的政治造勢了。
尉繚喘了口氣,接著說道:“等那些老兵在江東造足了勢,上將軍再過江不遲,過了江之后,上將軍當曉喻全軍,務必將最嚴謹的陣形、最銳利的兵鋒展示給江東父老,要用實際行動告訴冇江東父老,大楚復興的希望…全系于上將軍身上!”
項莊再次點頭,這便是示之以力,同樣是政治造勢的一種手法。
說完這一席話,尉繚的臉色忽然紅潤了許多,中氣也足了許多,再不像剛才,滿臉的灰敗之色,項莊卻是越發的心情沉重,因為他知道,這大略便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尉繚的生命已經正式進入讀秒階段了。
尉繚又道:“到了吳中之后,上將軍且記老朽三句話,不做,少說,多看!”
“軍師放心,我記住了。”項莊強抑淚水,重重點頭道,“不做,少說,多看!”
尉繚輕輕頷首,又道:“上將軍,在你沒有看清形勢之前,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隨便表態,需知言多必失!總之,到了吳中,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多看,再詳細分析,哪個派系值得拉攏,哪個派系必須孤立,哪個派系必須予以雷霆打擊!”
“還有,一旦已經看準局勢,該出手時就不要有任何猶豫…”說到這里,尉繚忽然微微一笑,又道,“這個倒是老朽多慮了,上將軍英武剛毅、殺伐決斷,似乎從來就沒有猶豫不決、畏首畏尾的時候,呵呵。”
“軍師…”望著尉繚恬淡的笑容,項莊心里卻猶如刀割。
項莊跟尉繚相處雖然只有一年時間,可在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建立起了深hòu的友誼,甚至在自覺不自覺間,項莊已把尉繚當成了自己的長輩,現在,唯一能與他項莊平心論交的長輩就要故去了,他能不傷心?能不凄惶?
尉繚頓了頓,又略略有些靦腆地道:“上將軍,老朽還有一樁后事拜托。”
項莊再抑止不住眼眶里的淚水,當下轉過頭去飛快地拭去了淚水,又道:“軍師你說,我都聽著呢。”
尉繚指了指榻畔矮幾上的幾十卷竹簡,鄭重地道:“老朽追隨上將軍征戰近年,期間頗多感觸,已經一一記錄在冊,總共湊得尉繚子四十二卷,還望上將軍擇一可造之才,將之流傳下去,千萬不要讓老朽畢生所學失傳于世。”
“軍師放心!”項莊哽咽著道,“尉繚子四十二卷絕不會失傳,等將來,尉繚子四十二卷必會成為大楚帝國太學、官學的必修課!”
“必修課?”尉繚頓時兩眼一亮,這雖然是后世的新詞,可尉繚卻分明是懂了,當下沖項莊輕輕點了點頭,然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這一閉上,就再沒有睜開!一代兵家,一代戰略大師尉繚,就這樣靜靜地離開了人世…